第十四章、师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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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母平时穿着朴素，从不刻意梳妆打扮，大不了就是将长长的头发挽成发髻。师母的那种发髻，也是为了生活与劳动之便；也是当时盘龙山一带中年妇女最时尚的发型。师母虽然已经三十六岁了，却依然显得风韵犹存，浅显妩媚。她是一个典型的家庭妇女，受三从四德的影响颇深。
　　自从她嫁进韩家，一切都是以丈夫为主，什么事情也不过问；即使是明知道丈夫做错了，她也不闻不问，而是听之任之。丈夫让她干什么，她都会无条件地执行；家庭的一应家务，也就铁定地落到了她的肩上。有时，她也会觉得苦、觉得累，甚至于也会觉得很委屈，但是她却毫无怨言——这就是恪守三从四德的悲哀。
　　
　　女儿下学以后，丈夫让她把家庭里的一切琐事交给女儿。她虽然觉得女儿还太小，根本就无力承担那么繁杂的家务琐事，但她还是听从了丈夫的安排，将所有的家务交给了女儿料理。她见女儿小小的年纪，就用她那单薄的身体，扛起了料理家务的重担，也着实心疼！她也常常瞒着丈夫，悄悄地帮女儿做一些家务事情，以减轻对女儿的生活重压。
　　而丈夫对她的一顿数落，又迫使她不得不中止了那一行动。她细想想丈夫的话，也许有道理——小时候，她的爹就是这样对待她的。而她的母亲，也是同她现在心疼女儿一样地心疼她，也是常常瞒着爹，悄悄地帮助她做一些事情。
　　可是，爹发现了母亲的行为，免不了要数落几句：“你现在这样娇惯她，她将来还怎么做人啊？在娘家不把该学会的都学会，嫁到婆家去现学，去受人指教，被人呵斥，你的心里难道好受？你这个当妈的脸上有光？‘养女不教母之过’啊！你只能教她怎么做，而不能代替她做任何事情。你这样娇纵她、放任她，什么都代替她，你能代替她一辈子吗？”
　　的确，母亲不能代替她一辈子，她也不能代替女儿一辈子。母亲当年没有娇惯她，使她成为一个人见人夸的、能干也贤惠的媳妇！丈夫对她的数落，跟爹当初对母亲的数落几乎是同出一辙。
　　当年，母亲接受了爹的数落；今天，她也不得不接受丈夫的教训。将女儿培养得家里屋外都能够料理得井然有序，让女儿将来成为一个人见人夸的、能干也贤惠的好媳妇，让女儿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贤妻良母——这不仅是她这个当妈的荣光，也是她这个当母亲的不可推卸的责任——这便是三从四德给女人的最大教益。
　　
　　师母平时很少说话，也不会随便与人言笑，更不可能与人疯狂戏闹。可是这天夜里，她趁师傅走人家未归之际，却当我讲出了这席心里话。
　　师母的这席心里话，不仅令我受宠若惊，她自己也不禁为之哑然失笑。
　　笑过之后，她显得极为平静地说：“你师傅要是知道我趁他不在，对你讲了这些，他肯定又少不了要给我一顿数落了！”
　　我说：“他数落什么呢？”
　　师母说：“家丑不可外扬呀！”
　　我说：“这又不是什么丑事儿，有什么外扬不外扬的？再说，我又不是外人，当我讲讲能算是外扬吗？”
　　师母说：“你师傅那人，你还不知道？人前人后，总想占个光鲜。”
　　这倒也是啊！可是，那光鲜也不是你想占就能占的，而是要付诸于行动；只有通过行动的体现，人们才能根据你的行为表现，做出公正的评判，评判你是否光鲜？
　　我说：“您就事事依着他？”
　　她说：“他是当家的，不听他的行吗？”
　　我说：“他错了也听他的？”
　　她说：“他有什么错？他为这个家，把心都快操碎了，他能有错？有时候，我都怪心疼他的！”
　　其实，我也知道师傅活得很累！他不仅严格要求别人，而且还严于律己，无论什么事情，他都能做到亲力而为。就说加班熬夜吧，他总是比谁都睡得晚，可他却比谁都起得早。我真不明白，那看上去不算强壮的人，怎么会具备那么旺盛的精力？
　　
　　小师妹坐在母亲的身旁，一直十分专注地纳着鞋垫，对于我和师母的谈话，她始终显得无动于衷。她的确太像她的母亲了，不论是长相还是素养，几乎就是她母亲的翻版。她具备任劳任怨的品质，具备温柔善良的美德，将来一定是一个难得的温情妻子。谁要是有幸娶了她，那一定是祖上积德的因果——他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我突然显得大胆而放肆。我静静地凝视着那张宁静而秀气的面庞，不禁心中酸疼，喟然长叹。就在这时，她突然抬起了头，大胆地迎接着我这放肆的目光，足足有五秒之久。师母明显地注意到了这一切，可她却将头低了下去，理着火塘里的柴禾。
　　小师妹冲我嫣然一笑，当即收拾针线，回房睡觉去了，留下我和师母坐在火塘里，令我显得更是局促不安。
　　师母说：“阿狗啊，你也歇着吧。”
　　我说：“师母您不去歇着？”
　　师母说：“我还要等你师傅哩！”
　　我说：“到这时候还不见回，他今儿晚上怕是不回来了。”
　　“他从来就没有在外面歇过。”
　　“那，我陪您等师傅。”
　　“歇着吧，明儿还要起早呢！”
　　我只得先去睡觉。经过小师妹的房间，她突然对我轻轻地呼唤：“狗哥！”
　　我略有停顿，还是爬回了我的房间。然而，我隐约听见，从我的身后，传来了小师妹的抽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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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年，不满九岁的我拖着一条断腿，孤身一人由遥远的江汉平原，辗转来到这大山深处的盘龙大队，至今已经是九个年头了。
　　九年了，在这天宝公社，人们只知道我的家乡，是那美丽而富饶的鱼米之乡江汉平原上的某一个乡村；人们只知道因为我的家乡遭了水灾，爹妈和房屋被洪水卷走，成为孤儿的我，拖着一条断腿无人收养而被迫逃荒，漂泊流浪寻找爹娘——在寻找爹娘的途中，碰上了好心的祝老师，被稀里糊涂地认作义子。
　　后来，我终于找到了好心人为我那罹难于洪水中的爸爸妈妈立下的坟墓，焚香跪拜，尽了人子孝道。
　　告别了墓中的爹娘之后，我便根据祝老师留下的地址，找到了这盘龙山下，被好心的祝光彩收养。
　　祝光彩罹难于泥石流之下以后，我和祝光彩的小女儿，又被善良的蒋君厚收养。
　　蒋君厚死于鞭炮爆炸引发的火灾之后，我虽然和小妹单独属于一户人家，我却常年累月在师傅家里打工制作鞭炮，供养小妹读书。
　　盘龙山下的人们对我的了解，仅此而已。
　　
　　自从我来到这盘龙山下，我几乎是时刻和小妹呆在一起，根本就没有单独接触过其他的任何人，别人也没有机会问及我的身世。我和小妹被善良的蒋君厚收养以后，我虽然和他在一起生活了一年多的时间，他也是因为成天忙于集体、忙于工作，也没有顾及到问起我的身世。来到师傅家里，我又是只能成天呆在师傅家里，忙于制作鞭炮，也没有闲暇论及到我的过去。
　　所以，除开小妹知道我的过去，知道我的家庭情况，别人谁也不知道我究竟家住哪里？也不知道我到底姓什么、叫什么？也没有人问过我，我也绝对不会无事生端地对任何人诉说我那泣血的往事。
　　自从经过了那天晚上和师母的叙谈，我对师母少了戒备，多了信任；师母和小师妹也对我多了信任，消除了戒备。我们说话办事，也就不那么拘谨了，而是时刻流露出真诚、洋溢着祥和与温馨。
　　
　　我们忙罢了一天的事情，晚上坐到火塘里，很自然地就聊上了家常。
　　师母说：“阿狗哇，你那腿是打小就落下的残疾，还是后来出了什么难事才弄得这样的呢？”
　　我怕别人提及我的这条腿，到底还是有人问起了这个令人痛心的问题。我对善良的师母既不便隐瞒，更不忍心编造谎言予以欺骗。
　　师母见我犹豫不决，又马上补充说道：“你如果不愿意说就算了，我也不会逼迫你。”
　　我惊慌失措地说：“不，师母，我愿意对您说。”
　　师母说：“你也不要难为你自个，不方便说就不说了，免得又勾起了你的伤痛！”
　　我说：“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早已麻木了，说不上伤痛了！”
　　师母叹息着说：“其实，有些事你说不说都一样，想瞒也瞒不住。我早就猜想到你从那么好的地方，大老远地跑到我们这种鬼不生蛋的穷旮旯里来，准是躲避着什么难事儿。”
　　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犹如即将决堤的洪水，亟待奔泻。可是，我极力克制着不让泪水流出来。我悲哀地呼唤：“师母！”
　　当师母听完了我那悲惨的过去，含着泪水怜惜地说：“要哭就哭出来吧，哭出来也就舒服多了。”
　　我执拗而倔强地说：“不，师母，我不哭，也不会哭。”
　　师母擦干眼泪，不禁叹息声声地说：“真难为你啊阿狗！这么多年了，你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而我的小师妹，却早已是泪流满面，抽泣声声。师母也陪着她的女儿，流下了伤心的泪水。可是，我却咬紧牙关，硬是不让泪水溢出眼眶。
　　师母劝了好一阵子，才将我的小师妹劝得止住了抽泣。师母擦了一把泪说：“你从今以后，就不打算回到家乡去了吗？”
　　我说：“回去有什么意义呢？连亲亲的小姑都靠不得，我又能靠谁呢？谁会搭理我这么一个像狗一样又丑又癞的人物呢？回去以后，只能是自寻作贱、枉添伤悲！”
　　师母说：“想想也是哩！不回去就不回去。你愿意跟小妹单独过也行，不想单独过和我们一起过也成。日子是苦了点，也不是额外对你刻薄，也是大家伙一起苦——只要你不嫌弃就成！”
　　我说：“我怎么会嫌弃呢？您和小师妹对我那么好，感激还来不及哩！”
　　师母说：“你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也是一个善良的孩子。我和你师傅明知道你的历史有问题，也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欢欢喜喜地收你当徒弟，高高兴兴地请你到家里来当掌柜的大师傅。”
　　我说：“您和师傅明知道我的历史有问题还敢接受我？你们就不怕受牵连？”
　　师母说：“当初，连祝老师都不怕受牵连，我们这平头百姓怕哪门子的牵连？”
　　我说：“当初祝妈妈也确实害怕受到牵连，也嘱咐一家人都要守口如瓶地为我保守秘密；连我写了那么多信，也都被祝妈妈暗暗地扣留下来，生怕因此而招致被人顺藤摸瓜地查出了线索。我上初中的时候，在小妹的帮助下，终于和小姑取得了联系，也知道爸爸妈妈已经死在监狱里了。可是，祝妈妈知道了我给小姑写信的事以后，刻不容缓地赶到学校里去，索去了小姑给我的那封信，生怕那封信会惹出祸端。而且，还将小妹训斥了一顿。”
　　师母说：“是呀，你说那么严重的事儿谁敢招惹呀？小心能驶万年船啊！凡事儿小心无大碍！只要一家人嘴巴紧点儿，也就不会露出风声。如今好了，总共只有十个人知道你的历史，已经有七个人不在了，也不担心他们把秘密泄露出去了。这剩下的三个人，你的小妹是不会对任何人讲出你过去的那些事儿；我和秀丫头，就是把这事儿烂在肚子里，也不会说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