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蓝·连载】芳草萋萋（八十五）

第八十五章不合时宜的心
一条宽阔的柏油路，穿过县城向西，又绕过长满青松翠柏的凤凰山向北延伸。高大挺拔的阔叶杨，像两排哨兵，竖立在公路的两旁。杨树的枝条，已绽出鹅黄色的叶芽，春风吹来，柔软的枝条轻轻摆动。
夏之阳坐在公共汽车里，看着一棵棵挺拔的杨树向后退去。汽车向北行驶约三、四公里，在公路的东边，有一个小村庄，那就是李新的老家。
夏之阳赶到李新的家，战友们都已到了。在新房的走廊下，战友们坐在那里一边抽烟，一边聊天。李新看到夏之阳走进院子，高兴地迎了上来。他张开双臂，一下子抱住了他：“我们这里真是地邪，说谁谁就到了。”
看到李新的热情，夏之阳心里的不安一下子消除了。正像王斌说的那样，李新根本没有记恨他。
“大家好。我换乘了几次车，来晚了。”夏之阳与战友们打着招呼，并从衣兜里掏出一包香烟，笨拙地想打开，王斌笑着拦住了：“你真是太讲究了，自己从不抽烟，还带着烟招呼我们。今天我们谁也不会抽你的烟，有李新的喜烟嘛，大家说对不对？”
夏之阳看到熟悉的战友都来了。最引人注目的是孙杰，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警服，佩戴着士官生的红色肩章，庄严的警徽在大沿帽上闪闪发光。几位战友正围着他，亲切地说着话。在镇上遇到的两位战友也在座，他们用冷若冰霜的目光看着夏之阳。
“来，到这边坐。”摩托中队的刘明热情地招呼夏之阳。
“你是我们老乡中第一个入党，第一个当骨干的战友，我们都佩服你。”刘明笑着说。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干什么。”夏之阳看看孙杰，羡慕地说：“孙杰才是我们老乡的骄傲。”夏之阳想起自己也有考警校的经历，由于种种原因，竟不了了之，他心里说不出是遗憾还是悔恨。如果自己也能努力争取，不抱着听天由命的消极态度，也许今天他也会穿着警服的。他现在每天为生活发愁，为工作发愁，让家人为难，让心爱的周敏为难，想起来真后悔。
“就是嘛，在部队表现的再好也没有用了，警服一脱，还不是同我们一样？说句实在话，只要退伍了，在部队时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梁勇带着冷嘲热讽的口气说。
“你们不知道，人家来到家里还装什么正人君子呢。死脑筋永远转不过弯来，处处一本正经的，做给谁看呢！”
“什么正人君子？只不过是假正经。心里只有女朋友，一点战友的情面都不讲，重色轻友。”那两位战友一唱一和地说。
其他战友听了，不知怎么回事，只有王斌和李新了解内情。王斌端来盛着香烟和糖果的托盘，笑嘻嘻地说：“好了，战友们聚在一起不容易，大家还要以和为贵。来，会抽烟的抽烟，不会抽烟的吃糖。”
李新也走了过来说：“今天是我的大喜日子，大家都应该高兴，谁要是说些扫兴的话，别怪我不客气。特别是王伟、陈建你们俩，男子汉要有宽阔的胸襟，有些事不能斤斤计较啊。”那两位战友看了看李新，低头抽起烟来。
“你忙乎去，这里有我呢，放心吧。”王斌推了他一把，坐在夏之阳身旁，“你的工作单位定下了吗？”
“基本上定下了，就在燃料公司上班。”夏之阳说。
“那单位也不错嘛。”孙杰抽了一口烟，看着夏之阳，“那可是我们县里最红火的单位呢。”
“我是决不会回来上班的！无论他们给我安排什么样的工作单位。”刘明把烟蒂扔在地上说，“在我们这个穷山恶水的地方，能有什么发展前途。我就决定在H市混了，把第二故乡当成自己的第一故乡。”
“你一直没有回来？你的户籍、工作关系怎么办？”夏之阳不解地看着他。
“你又来了，说你是死脑筋真不冤屈！只要能挣到钱，吃的舒服，玩的舒服就行了。什么正式单位，靠得住吗？你能保证它永远红火下去？这个社会，靠任何单位都不行，还是靠自己最保险。”
“刘明在那里开着出租车，又找了个漂亮女友。他享受着大都市的灯红酒绿，潇洒着呢，你可比不上人家。”王斌笑着对夏之阳说。
夏之阳看看刘明，露出不理解的神色。他心里想，难道刘明就不恋故土和家人？落叶归根，人总要回到家乡的。
来吃喜酒的客人渐渐多了，唢呐班子使劲地吹着欢快的曲子，更增加了喜庆的气氛。
一阵鞭炮声突然响起，看热闹的人们都涌向了大门外，迎新娘的小车来了。李新穿着一身崭新的西服，佩戴着写有“新郎”两个字的胸花，在几位朋友的簇拥下，满面春风地来到小轿车旁。他打开车门，在亲友们的欢笑声中，抱起新娘，来到了大院里。新娘就是夏之阳在县城里看到的那一位，只是化了浓艳的妆，穿着一身洁白的婚纱，更显得娇媚了。
唢呐班子吹的更带劲了，又是一阵鞭炮声过后，结婚司仪嘻皮笑脸地主持着婚礼。年轻的司仪向新郎、新娘问了一些调皮的话，引起围观者一阵阵哄笑。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夏之阳也被这热闹的婚礼场景感染了。他渴望能早一天与周敏步入婚礼的殿堂，那是多么幸福啊。可是，他也知道，还有许多障碍阻挡在他们的面前。他们要共同努力，一一克服。
婚礼仪式完毕后，客人纷纷就坐吃饭。李新给战友们安排了一个清静的席位，并拿来了几瓶好酒。
“战友们难得聚在一起，今天一定要开怀畅饮，一醉方休。”李新说了几句，又被人拉走了。
夏之阳同王斌、孙杰、王伟、陈建等八位战友坐在一起。王伟和陈建对视了一下说：“今天，我们聚在一起，任何人也不能扫兴，我来倒酒。”王伟说着，打开酒瓶，摆上八只酒杯，每只酒杯都倒满了。
“大家先共同干一杯，然后再向下进行。”
夏之阳看看那满满的一杯酒，至少也有二两多。他很少喝酒，这一杯酒下肚，也够他受的，还要往下进行？看来这两位战友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王斌看到夏之阳的神色，已明白了几分。他微笑着说：“大家随意，能喝多少就喝多少，不要强求。”
“怎么能随意？今天谁也不能耍赖！谁如果说不能喝酒，干脆到那边桌子去坐算了。”陈建瞪圆了眼，指了指不远处的桌子。那边桌子坐的都是一些妇女和小孩，正叽叽喳喳地抢着吃菜。
“来，大家举起杯，为了李新新婚快乐，为了战友的情谊永存，共同干完这第一杯。”王伟说完，大家碰杯，一饮而尽。
紧接着，王伟又为大家倒满了酒。
“第二杯，祝我们都能分到好的工作，找到漂亮的老婆！干！”
王斌看看夏之阳，小声地说：“你能行吗？”
“没有事，我才不怕呢。“夏之阳很少喝酒，也从没有喝醉过，所以也不怯懦。看到王伟和陈建的神态，他倔强的脾气又来了。
“孙杰回家探亲，我们在此借花献佛，每人敬他一杯。”王伟说着，又把每人的酒杯倒满了，战友们依次向孙杰敬了酒。
“我们和夏之阳第一次在一起喝酒，来，每人倍他喝两杯。”王伟说着，把夏之阳和陈建的酒杯倒满了。夏之阳几杯酒下肚，感到胃里像火烧一样难受。他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酒，他想推辞，可看到王伟那双眼睛，他别无选择。干脆就与你们奉陪到底！他心里想。
“怎么？不敢喝了是不是？还是看不起我们，这个面子都不给了？”夏之阳正犹豫的时候，王伟盯着他说。
“喝就喝，来，干！”夏之阳已有些醉意了，酒喝到嘴里，也不像刚开始那样辛辣了。
王斌呆呆地看着夏之阳，他没有想到夏之阳这样能喝酒。“你喝这么多行吗？等会李新还要来敬酒呢。”王斌小声地说。
王伟和陈建互相看了一眼，也大感意外。他们本想当场把夏之阳吓跑，或者把他灌倒。没想到他喝起酒来竟这样痛快。
夏之阳心里已十分难受了。他只感到胃里的东西直向上涌，眼前也迷糊了起来，但他顽强地坚持着。
新郎和新娘敬过酒后，夏之阳与李新说了几句话，拉着王斌匆匆出了院子，来到公路旁。
冷风一吹，夏之阳再也坚持不住了，胃里的东西直向外流。夏之阳难受得蹲在公路旁，泪水涌出眼帘。
“不能喝就坚决不喝，这样逞强干什么呢。”王斌扶着他说，“我就知道那两个家伙不怀好意。走，我送你回家。”
王斌扶着夏之阳上了公交车，售票员看到夏之阳的样子，匆匆交给他一个塑料袋。一路上，夏之阳又吐了几次，车上的乘客都捂着鼻子，向他投来厌恶的目光。夏之阳痛苦地依靠着王斌，迷迷糊糊地回到了家里，王斌什么时候回去的他都不知道。
周敏傍晚放学后，顺路来到夏之阳家。她看到夏之阳痛苦地躺在床上，大吃一惊。“他怎么了？病了吗？”周敏问正在忙碌的妹妹。
“不是的，战友结婚，他去喝喜酒，不知怎么回事，竟喝成这样子！哥哥平时从不多喝酒的。”
妹妹打扫着床前的呕吐物，不解地对周敏说。
夏之阳听到周敏说话，睁开眼想坐起来，不想又是一阵呕吐。夏之阳看着周敏，苦笑了一下，泪水禁不住流了出来。
“今天我真不该喝这么多，可是……今后我再也不喝酒了。”夏之阳痛苦地说。
“你呀，酒场上也不会圆滑点。人家给你倒多少就喝多么，那怎么行呢。让妹妹给你熬些粥吃下，早点休息吧。”天渐渐黑了，周敏与妹妹说了几句话，就匆匆回去了。
夏之阳晚饭也没有吃，只喝了两杯开水，又吐了几次，一夜也没有休息好。
第二天，夏之阳仍是感到头重脚轻的。但是，他和王忠约好了，今天要打煤球，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上班去。
春光明媚，惠风习习，院子里刚栽的几排杨树已露出鲜嫩的叶芽。
夏之阳来到厂里，王忠和李建正准备干活。他们看到夏之阳匆匆赶来，王忠风趣地说：“昨天与战友们相聚，一定很快乐吧？”
夏之阳苦笑着摇摇头：“还不如在干活呢，难受死了。”
“怎么了？起码可以酒足饭饱吧？”
“酒是喝足了，差一点没有喝死。”夏之阳无奈地说。
王忠看看夏之阳苍白的脸色，笑着说：“越喝越能喝呢，锻炼几次就好了。”
“我可不希望再受这样的罪了，比大病一场还难受。真搞不懂，为什么一些酒鬼屡屡喝醉，还死不改悔呢，今后我是再也不喝酒了。”
“说是这样说，一到酒场上就不由自己做主了。别人都喝，你不喝能行吗？再说，有时同领导在一起喝酒，领导给你倒酒，你敢不喝？有时还得帮助领导喝，不能喝也得喝，这样领导才会喜欢。”王忠说。
夏之阳听了，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
两个多小时的活干下来，夏之阳出了一身的汗，感到好受多了。
“今天加工一上午，又可以休息两天了。你的脸色真难看，赶紧回家休息吧。”王忠对夏之阳说。
回到西院，夏之阳简单地洗洗，躺在了床上。他习惯地拿起一本书看了起来，是席慕蓉的《青春的恋歌》。平时夏之阳觉得她的诗文特别优美，现在怎么也看不下去，也许是心情不好的原因吧。好的诗文要在有好的心情时来读，否则就破坏了那种情趣。
夏之阳看了几页，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合上书，拿出自己高中时写的十几本日记看了起来。读着自己写的日记，他心里有种十分复杂的感觉。在高三毕业班时，每天还写那么多日记，那么多的感想，那么多的废话！多么宝贵的时光浪费过去了啊。高考前的冲刺，那才是一寸光阴一寸金呢，同学们都在拼命地复习，而他竟发了那么多的牢骚！以至混到这一地步！真对不起家人。夏之阳觉得脸红心跳，悔恨像一条毒蛇，啃噬他的心。他真恨不得一把火烧了这些曾被他视为宝贝的日记！可一切都已不可挽回，何必再折磨自己呢。高考的机会他失去了，进入警校的机会也失去了，他失去的太多了。当命运之神垂青自己的时候，他不是去紧紧地抓住，而是漠然处之，任凭大好的时机一次次溜走。机遇是成功事业的支点，没有支点，生命只能在茫茫社会中游荡。动物出于本能，都能知道趋利避害，而有理智的人，有时往往违反着本能，去追逐不现实的幻想。这也许就是人生充满痛苦的根本原因之所在。过去的都已过去了，好好把握住现在吧，不能再让悔恨破坏美好的现在了。他要以自己的十几本日记为素材，写一部反映学生生活的小说。
下午，吃过饭，夏之阳正拿着一本日记胡思乱想，周敏走了进来。
“你感觉好些了吗？这么用功，又在看书？”周敏笑着说。
“谢谢你又来看我，没有事，我已干了一上午的活了。”夏之阳匆忙把日记收了起来。他怕她看到日记，她看了也会笑话他的，“你下午没有课？”
“没有。”周敏看到夏之阳的举动，心里明白，装作什么也没看到似的。“昨天你的脸色难看得很，以后千万不要再喝这么多了。”
“放心吧，吃一堑，长一智，以后说什么也不会喝多了。”夏之阳不好意思地说。
周敏看到夏之阳床头放着一堆日记，微笑着说：“你写那么多东西，为什么不整理一下，抄几篇好的寄给出版社，也许能发表呢。你只是默默地写，不把好的文章发表出去，谁会了解你呢，你写文章又有什么意义。”
夏之阳看看周敏，笑着说：“大器晚成嘛，等到中年，甚至晚年时再出名最好。”周敏不理解似地看着他，直看得夏之阳不好意思起来。说心里话，这并不是夏之阳的由衷之言。他做梦都想让自己的作品发表，让人们读到自己的作品，那是他最大的幸福。可发表作品是多么的难！从高中时他就开始偷偷地投稿，到了部队，在宣传股长的鼓励下，更激起了他投稿的热情。可这么多年来，他自己都记不清投出了多少稿件，还不是一字也没有发表！一次次的失望，早已让他心灰意冷了。他只有自我安慰地想，不出名也有好处，一旦出了名，就不会有那份寂寞与清闲了。只是永远不要放弃，永远不能丧失信心。他要咬紧牙关，奋斗不息，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停止写作。总有一天，自己苦苦写出的东西会与世人见面的，他倔强地想。
“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你发表了作品，对自己的前途会有很大的帮助。”周敏笑笑说，“你不能不考虑现实中的问题。人毕竟不能摆脱现实生活的束缚，只是生活在幻想中。”
夏之阳看看周敏，不得不承认她说的对。退伍回到家后，夏之阳发现周敏更成熟了，她考虑问题是那样全面。而自己呢，好像仍是停留在原来的层次上，进步很小。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