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蓝·连载】芳草萋萋（七十九）

第七十九章冬天里的春意
雪花飘洒了两天，终于停止了。太阳躲在浓重的乌云之后，久久不愿露面，气温很低，天黑的也特别早。夏之阳干了一天的活，拖着疲惫的身子，骑着自行车回到二里之外的新厂。新厂子在小镇的另一头，有十几亩地大小，还没有营业，场地上只有枯黄的衰草。几间空荡荡的、高大的加工车间，位于大门的东边。厂区的西北角，新建了几间工人宿舍。赵站长考虑到夏之阳的特殊情况，破例分给他家两间房子。夏之阳既为经营处看厂子，又可作为暂时的歇息之地。
这里非常寂静，与东边经营处热闹的大院形成鲜明的对比。母亲和妹妹有事回家了，厂子里只有夏之阳一个人。
夏之阳的小屋里仅有一张床，一只炉子，几样炊具。一个用红砖撑着的木板，既是做饭的案板，又是吃饭的桌子。夏之阳生活中离不开的书就放在床的里面，高高的几摞，占居了不少空间，本来就窄的单人床显得更窄了。
回到房间，夏之阳脱去满是煤灰的外套，然后用肥皂使劲地洗着黝黑的手。那些煤灰侵入到手掌的纹理，很难洗净。洗好手，夏之阳疲惫地坐在床上，正想着怎样做饭，突然响起了敲门声。这么晚了，是谁呢？夏之阳疑惑地打开门，原来是周敏！
“你怎么来了？才放学？快请进！”夏之阳惊喜地说。
周敏点点头，俊美的脸上虽然带着微笑，却没有掩饰住内心的一丝忧郁。
她环顾了一下屋里简陋的一切，连坐的地方也没有，仅有的一张凳子上还放着夏之阳刚脱下的工作服。
“请坐在床上吧。”夏之阳看到周敏的神情，苦笑着说，“刚下班，屋里也没有打扫一下，你看又脏又乱。”
周敏坐在床上，随手拿起一本书。那是夏之阳正在读的《红与黑》。
“还是喜欢读这些世界名著？”周敏笑着看了夏之阳一眼。
“是啊，积习难改。高中时就是因为读课外书耽误了功课，要不然也不会受这样的洋罪。”夏之阳自我嘲弄地说。
“现在没有了功课的压力，你更可以肆无忌惮地读自己喜欢的书了。”周敏低着头说，“前几天有人到经营处看你呢，你知道吗？”
“什么？谁？看我干什么？”夏之阳有些吃惊地说。他忽然想起那天干活时，那位妇女和男子异样的目光。
“还能是谁？我的哥哥和姐姐。”周敏合上书，忧郁地说，“我正式向家人提到我们俩的事，结果只有我奶奶一个劲地夸你。奶奶说你是位老实可靠的孩子，其他人都不太同意。他们说你还没有正式的工作，更可气的是我的哥哥，说你太瘦！还有……唉，不提了，烦心的事真是太多了。”
周敏的话一下子把夏之阳拉到现实的冰窖中。他拿开沾满煤灰的旧警服，颓唐地坐在凳子上。读书时，幻想时，他的心情会在浩瀚的思想海洋里翩翩飞翔，那样的轻盈，无忧无虑，远远地摆脱世俗的羁绊。一旦接触到现实，他的心里就像有一块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天渐渐黑了，寒风更猛烈地吹着，吹过干枯的树枝，带着响声。听到外面的风声，让人不由地打着寒战。
是啊，自己凭什么能配得上周敏？在别人眼里，金钱、地位、才能……自己什么也没有。周敏是那样的美丽，聪明，又是一名堂堂的人民教师，而自己现在仅仅是一名处在社会底层的临时工。空想有什么用？自以为是有什么用？读那些世界名著又有什么用？上学时，同学们嘲笑他，老师打击他。现在，如果只是躲在房间里读书，更是被别人看不起。不去想办法挣钱，只是空想，就是不务正业。在世人的眼里，他只是一名书呆子，不懂人情世故的书呆子。
周敏看到夏之阳萎靡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你放心吧，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谁也左右不了我。”
夏之阳抬头深情地看着周敏，几乎要流泪了。三年多的通信，他们的心早已溶合在一起了。真不敢想象，生活中若真的失去周敏，会变成什么样子！
“写起信来，你一套又一套的，真是滔滔不绝，伶牙俐齿。遇到现实的问题，你就不知所措，显得笨嘴拙舌了。你真是读书读成书呆子了。”周敏抿着嘴笑着，“怕什么，你如果能在经营处上班，比我教书还好呢，我的家人自然也不会反对我们交往了。现在的困难只是暂时的，再说，你追求上进，人品又好，和你在一起，我永远不会后悔的……”看到外面的夜色更浓了，周敏站起来说：“大娘和妹妹都不在，你赶紧做点饭吃吧。收拾一下早点休息，我要回家了。”
在这寂寞的夜晚，在这空旷的厂子，夏之阳多么渴望周敏能陪着自己。但是他不敢有这样的奢望，也没有理由要求周敏留下。送走周敏，夏之阳草草地做了点饭，囫囵吞下，洗漱完毕，就坐在被窝里读起书来。听着外面肆虐的风声，他精力怎么也集中不到书上。想起周敏家人对他的态度，想起经营处繁重的劳动，想起将来的生活之路，他心乱如麻。
夜风更猛烈了，吹过空旷的大院，发出一阵阵怪叫。夏之阳感到心里特别孤寂，他翻开日记本，奋笔疾书地写起来，这是他排遣忧愁的最佳方式。
为了周敏，为了理想，决不能消沉下去，无论生活面对自己的是一副怎样的严酷面孔。要奋斗，要抗争，要自强不息。不仅在工作中要干得出色，在理想上也要干出成绩。从学生时代，夏之阳就拼命地读啊，写啊，可他仍是没有得到社会的承认。尽管前程一片迷茫，他永远不会甘心失败！一定要做出成绩，让人们对他刮目相看。
他找来学生时代、军旅生活积累下来的几十本日记，认真地研读，反思。把其中零零散散地诗作集中起来，一首首地修改、润色，誊写在一个新的日记本上。并抄录了自己比较满意的几首，给杂志社投了过去。
进入了一年最冷的时节，“三九四九，冰凌上走。”气温降到了零下七、八度。在南方的大城市生活了三年多的夏之阳，面对这样寒冷的天气，还真有点不习惯。可他仍然不得不早出晚归地去经营处干活。临近年底，煤球的销售量剧增，他们必须尽量地满足需求。每天都非常紧张，八点多上班开始干活，直到晚上五点多才能下班。有时煤球供应不上，他们还得加班至十点多。劳累了一天后，夏之阳回到家里，一身的臭汗，筋疲力尽的，动也不想动了。
在滴水成冰的天气里，煤球的生产更困难了。加工煤球的原料很快就上冻了，煤和粘土滋润不到一块，加工出的煤球非常容易烂。顾客们把煤球拉到家里，一旦化冻，煤球马上就变了形。顾客们拉着烂煤球，向厂长反映，要求调换，经营处只能无条件地接受。
“赵站长说了，凡是换的煤球，一律不算你们加工的数量。”正式工李峰负责每天清点卖出的煤球数，以便给几位临时工发工资。他一边接收着烂煤球，勾划掉已记好的煤球数，一边对夏之阳等几位临时工说。
李峰是接班的工人，已有三、四年的工龄了。他本来是司磅员，因为在工作中贪占便宜，犯了几次错误，领导对他的看法很不好。他才调离司磅的岗位，领导派他的任务是，收出门证，为临时工计账。
李峰穿着一件深灰色毛尼大褂，雪白的衬衫，扎着一条鲜艳的领带。他口中叼着香烟，一副玩世不恭、吊儿郎当的样子。
“我们辛辛苦苦地加工出煤球来，为什么不给我们算数？”王忠生气地说。他虽是临时工，但也在厂里干了五、六年，又是王会计的远门弟弟，多少也有些资格，对厂里的不平事，敢于直言。
“领导安排过的，你不服气找领导去，关我什么事！你们干了活是不错，可厂里没有收益，怎么能发给你们工资呢！”李峰面红耳赤地争辩着，“你们浪费了单位的电，还有机器的磨损，不扣你们的钱就是好事了。”
“真是岂有此理！”王忠气愤地把铁锹扔在一边。
“他说的也有道理，可我们毕竟付出了劳动啊。”夏之阳闷闷地想。
他们正在争论，一部白色的伏尔加牌小轿车鸣着喇叭驶进了经营处的大门，在磅房前的空地上停了下来。
正在厂里巡视的赵站长、王会计看见了，快步走了过来，满脸笑容地拉开车门。一位四十多岁的领导首先走下小车，他高高的身材，黑黑的面庞，头发向后梳着，气度不凡。紧接着从后门又出来两位领导，一位胖胖的，身材不高，三十岁左右。他拎着一只黑色的公文包，满脸堆笑，看见任何人都准备点头哈腰。另一位像文静的书生，瘦瘦的，白净的面庞，戴着一副金边眼镜。
“这是物质局里的领导吧？”夏之阳看见领导们在赵站长的陪同下，走进了办公室，小声地问王忠。
“是公司的,局领导的小车子比这部高级多了。”王忠带着一副无所不晓的神色，告诉夏之阳。
“你不认识？走在最前面的是郑经理，他是一名转业军人。听说在部队是正营级干部呢，人家说话、办事那才真有水平。后面的两位是副经理，胖子是陈经理，办事圆滑，外号‘笑面虎’。他还是一名结婚专业户呢，听我姐姐说，她已吃过陈经理的几次喜酒了。瘦瘦的那位是王经理，他的老家是我们曹马集的呢，他父亲是运输公司的书记，有钱又有权。王经理年青有为，待人又好，谦虚和善，真是前程无量……”王忠一边和夏之阳唠叨，一边翻着加工煤球的原料。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是瞎吹吧？”李建笑着说。
“怎么是瞎说？公司里的那些事能瞒过我？领导之间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的事多着呢，我在这里干了五、六年，什么事不知道！”外号“百事通”的王忠不屑一顾地说。他识字不多，可说起话总是一套又一套的，很有水平。
“好了，领导们的事，我们还是少议论。”李建拿着大铁锹，又埋头干起活来。
领导们在办公室里谈论了一会工作，又一起走向厂区，看了看煤堆的管理情况，又经过司磅房来到了煤球加工车间。
“你们辛苦了！”郑经理热情地向夏之阳等几个临时工打着招呼，“春节临近，煤球的销量会大大增加，保障居民的煤球供应就靠你们了。希望大家发扬不怕吃苦的精神，尽量满足市场的需求。”
赵站长指着夏之阳向郑经理介绍说：“这位是刚退伍的军人，还是一名正式党员呢。在没有正式分配好工作之前，他先作为临时工在厂里干活。他很能吃苦，从不叫苦叫累。”
郑经理用赞赏的目光看着夏之阳，高兴地说：“好，这样的同志越多越好。”
夏之阳听到领导对自己的评价，很高兴。几天来极度的劳累和精神上的烦恼，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有付出就有收获，能得到领导这样的评价，再苦再累也值得。再说，几个月之后，分配好工作后，自己就是厂里的一名正式工人了。单位就是自己终生的依靠，有一个好的开始，给领导一个好的印象，对自己的前途会有很大影响。
“可以啊，经理都很欣赏你呢，将来正式上班了，领导一定会对你另眼相看的。到那时可别忘了我们几个共患难的哥们。”领导走后，王忠笑着对夏之阳说。
“不要像李峰那样就行了，整天横眉竖眼的，看了都让人烦。”李建也说。
“你们放心吧，我不会像他那样的。”夏之阳腼腆地笑笑。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