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方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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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字路口的墙壁上，书写着血红的醒目标语：“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小姑父说，我的爸爸妈妈公然反党、反毛主席。小姑父害怕受到牵连，我也不敢到外公家里去了，也怕给外公外婆和舅舅带去灾难。我呆呆地坐在这十字路口，对众人投来的各异目光充满了惶悚。为了躲避众人那令人焦灼的目光，我只得离开十字路口，躲到一个远离人群的僻静地方。
　　可是，我想躲避众人，还偏有那些好事之人，一个个相继跟了过来，看稀奇，问究竟。我惧怕众人那各怀心思的眼神，也无法回答人们那七嘴八舌的追问，我急得嚎啕大哭。我这一哭，立刻引来了更多围观的人们，也就有了更多的追问。
　　然而，谁也问不出名堂，我也哭得理不出头绪。最后，还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疏散了众人，蹲在我的身旁，轻言细语地对我说：“孩子，你这是要往哪儿去呀？迷了路吗？别怕，孩子！你把地址告诉我，我送你去。”
　　我一听，立刻又伤心地哭了起来。
　　老人似乎明白了我啼哭的原因，他将我抱到怀里，一如我的爷爷当初哄我一样：“别哭，乖孩子！不哭了，孩子，跟爷爷回家！”
　　
　　老人将我抱回家，为我洗澡。洗过之后，又找出几件小衣服为我换上。老人说，那是他的孙子穿过的衣服，现在孙子长大了，这些衣服也就穿不得了。老人微笑着说：“你正好穿上合身。”
　　其实，我如果不是腿被踢断不能站立，恐怕也是半大孩子了，身高也会在一米二三左右，这些衣服我同样穿不上身。可是，腿断之后，我烦于拄拐，一味爬行，不仅腿短，连身体也扭曲变形了，变得腰脊上拱，屁股猛缩，牵涉得腰围也小得和肩膀不成比例。我的小表弟和我的小姑父都说我像狗子，我却总是觉得我并不像狗，却很像一只由池塘里爬上岸边的小龙虾。
　　老人帮我换上了衣裤，又亲自到厨房为我煮了一碗面条。老人说：“吃吧，孩子！吃饱了早点睡，明儿要去哪儿，再去也不迟。”
　　我不禁又伤心地抽泣起来。老人立即为我擦干眼泪，和颜悦色地说：“别哭，快吃吧，怪爷爷多嘴，又惹孩子伤心了！”
　　猛然间，我仿佛已经长大成人了。我忍住哭泣，对老人说：“爷爷您也吃啊！”
　　老人慈祥而温和地说：“爷爷不忙，爷爷看着乖孙子吃。”
　　我倔强地说：“爷爷不吃，我也不吃。”
　　老人笑着说：“好好，爷爷吃，爷爷这就去盛来，陪我的乖孙子吃。”
　　可是，老人盛出来的却尽是野菜，碗里根本就没有面条。我的心里不禁又是一酸：“爷爷！”
　　我只喊了一声，眼泪又滾出了眼眶。
　　
　　晚上，老人跟我睡到一张床上，而且还让我跟他睡在一头。老人告诉我，他有两个儿子、两个闺女，他们都已成家立业了：儿子媳妇、姑娘女婿都在县城工作，家也安在县城里头。老人说，老伴去年冬季里去世了，家里就剩下他这么个孤老头子了。老人说，他原先教书，后来岁数大了，就退休让小儿子顶职去了，自己拿点退休工资，守着这份祖业过日子。
　　我突然问老人：“爷爷，您教过书，您认得傅成菊吗？”
　　“认得啊！她是我的学生，我能不认得吗？听说她因为一篇文章，和丈夫一起被抓走了。唉，可惜呀！”
　　我又问：“爷爷，您知道她被抓到哪里去了吗？”
　　老人说：“这就不太清楚了。”
　　我又抽泣了。我抽泣着说：“爷爷，求您帮我打听打听，他们被抓到哪里去了？”
　　老人叹息着说：“我打听过了，只知道先是抓进县革委会；后来又因为问题严重，转到地区去了；再后来，又听说直接送去劳改了！”
　　我说：“什么叫劳改呀？”
　　老人说：“就是坐牢啊——就是在监狱里强行管制，劳动改造！”
　　我哭泣着说：“爷爷，那地方在哪儿呀？离得远吗？”
　　老人说：“那地方到底在哪儿？我也不知道，反正可远了。哎，孩子，你该不是他们的儿子吧？”
　　“爷爷！”我突然伤心地哭着说：“那是我的爸爸妈妈啊！”
　　老人将我搂进怀里，嗓音哽咽地说：“可怜的孩子呀，你的爸爸妈妈都是我的好学生。我怎么也不会相信，他们会反党、反毛主席——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你放心孩子，他们会没事的。等问题搞清楚了，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说：“爷爷，我的爸爸妈妈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老人说：“这就很难说了啊！”
　　我突然放声痛哭：“爷爷，我要去找我的爸爸妈妈！”
　　老人揪心地说：“连他们被关在哪里都弄不清楚，你怎么找得到呢？听爷爷的话，先在爷爷这儿住下，等爷爷打听清楚了，爷爷再带你去行吗？”
　　我说：“那我就先谢谢爷爷了！”
　　
　　方爷爷还告诉我，他跟我的爷爷也是好朋友。他说我的爷爷的书法远近闻名，在整个应城县，可以说是独一无二。
　　他沉痛地说：“只可惜，那么好的人，居然是那种死法！可怜哪！”
　　“爷爷！”我将头埋在老人的怀里，而泪水，又悄悄地流淌不止……
　　
　　12
　　我一直没有对老人讲出我的舅舅就在方家集，我害怕因为我而连累我的外公外婆和舅舅。可是，老人却早已知道这些情况。
　　一连数日，老人都在为打听我的爸爸妈妈的情况而忙碌着。然而，老人却始终未能打听到我爸爸妈妈的下落。至于我的外公外婆和舅舅，他虽然打听到一些头绪，却又更为忧心。
　　原来，我的外公和这位老人，同在一个学校教书。我的父母被抓，我的外公也受到了牵连，我的外公至今还在接受审查。由此看来，舅舅家里，我也的确去不得了。
　　老人垂头丧气地对我说：“孩子，爷爷已经尽力了——没有办法，实在是打听不到你爸爸妈妈的下落。你看，要不就在爷爷这儿多住些日子再说？”
　　尽管我的内心里充满了愧疚，却也别无选择。
　　老人还特别叮嘱我：“呆在屋里别出门，即使是被人看见，对谁也不要提到你的爸爸妈妈，更不能承认你是汪朝良和傅成菊的儿子。”
　　没有办法，我只有继续待在老人的家里了。我也谨记老人的嘱咐，不敢跨出大门，而是呆在屋子里练习写字。
　　
　　我从拿笔学习写字的那一刻起，我的爷爷就严格地要求我，写字一定要认真，身体要坐端正，握笔要稳，下笔要有力。爷爷对我的严格要求，不仅培养了我写字认真的态度，也培养了我写字的兴趣。所以，我只要一拿起笔写字，就会十分投入，一笔一画，都会写得认真仔细。
　　方爷爷看了我写的字，不禁赞不绝口：“孩子呀，你的字写得真好！你写的字，确实有你爷爷的影子，更像你爸爸的笔迹！”
　　方爷爷夸我的字写得好，我懂。但是，至于我写的字有爷爷的影子和爸爸的笔迹，我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我疑惑不解地问：“爷爷，什么是影子和笔迹呀？”
　　他说：“就是你写字的笔式和神韵，都像你爷爷和你爸爸写的字呀！”
　　我仿佛大彻大悟地“哦”了一声。其实，我还是没有弄懂爷爷的影子和爸爸的笔迹，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从此，方爷爷对我更是爱怜尤佳。他再一次嘱咐我呆在屋里写字，千万不要出门。就连大小便，方爷爷也为我在他的房间里，添置了一只盆子。
　　我也向方爷爷保证，绝对不爬出大门半步。
　　可是，我虽然躲在屋子里不出门，却有人找上门来。毫无疑问，我这一呆不打紧，却给方爷爷惹下了意想不到的麻烦。
　　
　　13
　　中秋节，应该是一个万家团圆的喜庆日子。这个日子，应该是一家人围坐一桌，品尝着香甜的月饼，欣赏着中秋之夜洁白如玉的圆月，其乐融融、幸福甜蜜，洋溢着祥瑞，充满了美好的憧憬与向往。去年的中秋节，我和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围坐桌前，过了一个快乐而幸福的中秋佳节。
　　可是，方进之老人的这个中秋节，却过得撕心裂肺。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哎，这是哪里来的小孩？”方进之老人的大儿子方宏海一见到我就说：“爸，这小孩谁呀？”
　　当时，我显得很文静地坐在椅子上，生怕被看出我是一条断腿。
　　对于我的这条断腿，我原以为老人会对他的儿女们有所隐瞒。可是，他还是将我的情况，如实地对他的儿女们说了出来：“这是傅成菊的儿子——你们可不能到处瞎咧咧！这孩子已经够可怜的了，爸爸妈妈被抓走了，爷爷奶奶也被打死了，他的右腿也被踢断了。实指望投奔到小姑家里是个着落，没想到他的那个顽劣的小表弟，却无休无止地作弄他、折磨他、羞辱他！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偷偷地出来找爸爸妈妈。可是，他的爸爸妈妈到底在哪儿？连我们这些还算有点人际关系的人，也打听不到。你们说，他这么个靠爬着走路的残废孩子，又到哪里去找他的爸爸妈妈呢？”
　　方进之老人的小儿子方宏洋说：“听说那两口子一直不老实，顽固不化，拒不交待认罪，弄得上头也很恼火！如果他们继续这样顽固下去，最终的结果，只能是死路一条！”
　　方进之老人对儿女们说：“上面是什么打算，那是上面的事儿，他们夫妻俩什么态度，那也是他们的事儿。但是，这孩子现在的情况你们也看到了，我们总不能狠心地把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抛之不顾吧！他的爸爸妈妈你们都熟悉，那可是我的两个好学生啊！也是你们的好同学，甚至于还是你们的好朋友。你们说，他们现在有难了，我们能袖手旁观吗？”
　　方宏海说：“爸，原先我们和他们是同学、是朋友不假。可是现在情况变了，他们居然公开反党、反毛主席，已经和我们站在对立的一边了、已经成了我们的阶级敌人，我们还能跟他们做朋友吗？爸啊，我们应该跟他们划清界线啊！傅成菊娘家所受的牵连，就是我们的镜子。我们千万不能走他们的老路，步他们的后程啊！”
　　方进之老人的儿女们纷纷说：“是啊爸，我们千万不能走那老傅家的老路啊！”
　　方进之老人愤懑地说：“你们这叫什么话嘛？你们原先跟人家是同学，也是朋友。现在人家落难了，你们就撕破面皮，置朋友于苦难而不顾，甚至于还落井下石——世上有你们这样的朋友吗？”
　　方宏海说：“您也别动气，不是我们不近人情，而是问题实在是太严重了。我们兄弟姐妹混到今天的这个份上，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了，我们可栽不起跟头。您是长辈，您爱怎么的就怎么的。您要把这么个祸根留在家里是吧？那您就留着吧，我们走！”
　　方宏海的话，立刻得到了呼应。于是，方进之老人的儿孙们，便气咻咻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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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进之老人泪眼迷茫地目送着儿孙们扬长而去，待儿孙们完全消失在他的视线内，他突然大叫一声：“天哪，这叫什么事呀！”
　　我泪水淌流地望着这个好心的老人，声泪俱下地说：“爷爷，您就让我走吧！”
　　老人过来楼抱着我，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