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郑仁君笑着说：“小精灵真有好的刺绣作品我看可以参展，不但可以在百乐园展，还可以拿到县里市里省里去展，关键是看她有没有好作品了！”
　　“啥好作品啊？郑老师，呦，江书记也在。”从外面一边说话一边走进屋的，是百乐园的出纳员兼伙食管理员，名叫常娥，人如其名，是个美人胚子，尽管年过六旬，却风韵犹存，当年的美貌依稀可见。
　　江春水问：“你家的天蓬元帅咋样了，好些了么？”
　　“咳，他能咋样？老小孩老小孩，我得天天哄着他玩！从到百乐园来跟这些老哥们在一起，我看能比以前强一些，多少懂点儿人事了！”
　　常娥的丈夫是位老年痴呆患者，自称是天蓬大元帅。早年，常娥夫妇都在县供销联社工作，丈夫是供销联社的主任，常娥是供销联社的主管会计。这常娥呢，说起来还是郑仁君的校友，她是1966年春季入学，比郑仁君晚一届。可常娥命运不错，正儿八经的仅上了一个学期的课，到1966年下半年动乱开始，她们也就随波逐流，破四旧、大串联——停课闹革命了。后来郑仁君等人搞复课革命，精简课程，她们又上了两学期的课，到1968年暑假，学院将三届学年的学生一次性毕业打发回家，常娥也就算大学毕业了。回到县里，县人事局根据常娥的父母都是县联社的职员，就把她也分配到了县联社，常娥的丈夫朱红军是文革期间突击入党的年轻干部，人长得也挺帅气，年近30还未婚配，一般的女店员女职员托门挖墙想嫁给他，他理都不理。可常娥一上班立即就吸引了朱红军的眼球，不久，他们就结为夫妇，婚后，小两口感情甚笃，二年后，常娥生一男孩，朱家皆大欢喜。
　　80年代，朱红军当上了县联社一把手。县委委员。可好景不长，朱红军在市里开会的时候，跟他的女秘书也是办公室主任乱搞被捉了现行，受到了党内记大过，行政降职的处分，从县联社一把手一下子降到了一个分社经理。当时人们都对朱红军感到惋惜：你自己那老婆不敢说万里挑一，也是千里挑一的美人，而那个女秘书虽然也不算是丑八怪，可跟常娥相比，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呀，你跟她胡搞丢官降薪，值吗？
　　而常娥呢？跟朱红军闹了几次离婚分居了一年，最后架不住双方老人苦口婆心地劝，只好原谅了朱红军。随着市场经济发展商业开放搞活，私营的超市很快占据了市场主流，建国以来30多年的商业供销系统土崩瓦解，也都被个人承包了，而多余的闲人只有下岗，朱红军常娥夫妇都在下岗之列。当时朱红军已年届半百，常娥也四十好几了。干体力活儿俩口子谁也不行，找个脑力劳动的活儿吧，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到，这俩口子衣食无着了不说，上大学的儿子每月还要一千多的生活费和学杂费，弄的这俩口子真是走投无路了。
　　朱红军无计可施，常娥策自心出。她看到各大小超市每天都有大批的包装纸箱被甩下来扔掉，而这些纸壳箱被拾荒的人捡到，转手就以每斤5角钱的价格卖给废品收购站，老头老太一天捡到的纸壳子都能卖50-60块钱，青壮年百儿八十的不成问题。她问丈夫：收破烂你怕丢人不？丈夫说：“事到如今还怕啥丢人不丢人，只要能赚到钱，叫我干啥都行。常娥说好，咱俩弄两台“倒骑驴”专收各大小超市的废纸壳箱。县城内的几十家大小超市，几乎都有原县供销联社下岗职工在里面经营各种商品，咱们跟这些人都熟悉。”
　　常娥挨个超市走，告诉过去的那些同事们，不要把上架货物倒下的废纸箱随手扔掉，把废纸箱攒起来我们收购。同事们说好啊，扔了也是扔了，被那些素不相识的人捡去不领情不道谢的，给你们攒着你们多少还给俩钱，就给你们攒着吧。就这样，朱红军和常娥俩人一两角钱一斤收纸壳箱，然后到废品收购站卖5角一斤，平均每人每天都能赚百八十块钱，多的时候能赚到二百多，还即不交税又不交管理费又满足了儿子上大学的费用。五年以后，他们还告别了平房迁进了80多平米的楼房新居。他们的事迹被媒体发现了，报纸上有了名，影视上有了形，他们夫妇还成了给下岗职工带头找出路的先锋模范人物。他们后来就鸟枪换炮，扔掉了倒骑驴，换上了一辆三轮摩托货车，除了收购超市废纸箱之外，还走街串巷收购居民家中的废旧物品，成了地地道道的“破烂王”夫妇。这一干就是15年，天有不测风云，2008年夏天，朱红军夫妇早晨到各超市收了一车废纸箱送到废品收购站，过完称结完账才九点多。常娥说今天太热，回家吧。朱红军说今天头晌还没赚上200块钱，再到新社区转一圈吧，那里有装修房子的，废纸壳肯定多。常娥说好，那就去新区，开车吧。朱红军坐到司机坐上打着火启动车，常娥看见摩托车一溜斜气向路左边驶去。常娥站在车厢内连声喊叫：“老朱，你咋开的车……”话没说完就见朱红军撤了车把栽歪在驾驶室里，可摩托车还在继续向左行驶，对面来车老远就停住了。常娥急忙拽开驾驶室右门，哈腰拉起手闸，摩托车才斜停在左侧的公路上。常娥下车一看，丈夫口流涎水口眼歪斜手脚抽搐不省人事。常娥急忙打120求助，送县医院急救，诊断为脑出血脑萎缩。在医院住了两个月，命是保住了，可就是半身不遂，言语不清，还常常大小便失禁，嘴里常常含糊不清地嘟哝：“我是天蓬大元帅，我是天蓬大元帅。”走到哪里嘟哝到哪里，要让他一个人外出散步，走过两栋楼房就找不着家。
　　常娥收废品的活儿不能干了，只好天天在家护理朱红军。好在此时他们不仅攒下了50多万现金，夫妻二人每人每月都能开1500多元的退休金，儿子大学毕业在北京找了工作也结婚成家了，用不着常娥再操心了。百乐园一建成，常娥就卖掉了城里的两居室楼房，带丈夫住进了百乐园，并要求给她一份力所能及的工作干。江春水铁梁栋郑仁君都知道常娥的事迹，且在县联社当会计20多年手脚干净，就安排她当了现金出纳员兼伙食管理员，而那朱红军呢，每天吃完饭只要天气晴朗，就柱一根四脚手杖在东厢房各个房间转悠，痴呆呆地看别的老人们作各种游戏，遇到熟人他也会呲牙一笑，尽管那一笑比哭还难看，可老人们也回之一笑。
　　郑仁君问常娥：“月宫仙子，你知道小精灵会刺绣不？”
　　常娥说：“江书记，你看我这老学兄总给我起外号，你也不管管他！”
　　江春水笑笑说：“月宫仙子不就是常娥吗，咋一听好像日本名字，听着新鲜。好吧，月宫仙子那就劳驾你跑一趟腿，去把小精灵找来，最好是把她所有的刺绣作品都带来我们看看。
　　常娥转身出屋，功夫不大，小精灵在前拎着个花包袱，常娥在后进了会计室。小精灵燕子似得叽叽喳喳地说：“没想到啊，你们老爷们还喜欢看刺绣，这有啥好看的，都是老样子，什么《喜鹊迎春》呀，《花开富贵》呀，《王小卧鱼》呀，这一包子三十多件呢，可别给我摆弄埋汰了！”
　　江春水郑仁君在办公桌上把一件件刺绣摆开来仔细欣赏，常娥也围过来指指点点，只见那刺绣幅幅画面如同真景真物，呼之欲出。而针法细腻，多种绣法组合致使画面颇具立体感。郑仁君双手拿起一幅三尺见方的《花开富贵》，一朵大红牡丹居中开的正旺，四朵半开牡丹围在周边，几支骨朵含苞待放，一对蝴蝶游戏花间，牡丹花叶脉络清晰，这幅牡丹图上的针法分别用了挑针、错针、花针、平绒、拉绒等十种针法。
　　郑仁君把刺绣平平整整地用夹子夹起两角挂在墙上退后几步再看，高兴地叫道：“江哥，这是艺术珍品啊！”又回头瞅瞅小精灵，问：“这些都是你绣的？”
　　小精灵满不在乎地说：“是啊，绣着玩的。”
　　“你的师父是谁？”郑仁君问。
　　“是我额娘，额娘是大家闺秀，”小精灵说，“我外公家原来是清皇御封的铁帽子王爷，我玛法是给我外公家做饭的厨师。清朝灭亡时革命党人抄了外公家，别的奴仆都各顾各逃命去了，我玛法带着我阿玛，保护我外公额娘和一个舅舅逃出京城，来到东边外开饭馆谋生，后来我额娘就嫁给了我阿玛。他们老两口一辈子还就生我这么一个不争气的丫头片子，从小我也百精百灵，从小学一年到六年我一直是班里的文娱委员。到小学毕业时，阿玛和额娘发现我个头不长了，怕我上学挨欺负就不让我念中学，额娘天天逼我学刺绣，学《芥子园画谱》。额娘说女子学好刺绣也能混口饭吃。我24岁那年，嫁给与我阿玛合伙开饭店的把兄弟的儿子，后来我父母和公婆都死了，我丈夫也得膀胱癌死了，我又雇了两名服务员继续开饭馆，生意还不错，本想再干几年，但政府拆迁了我的房子，我一想，我一个光棍老太婆无儿无女要房屋干啥，就进了你们的百乐园。
　　江春水说：“什么你们的百乐园，这百乐园也有你一份。”
　　郑仁君笑笑说：“你的满族刺绣水平可以说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你的这些作品是我见过的满绣作品中最成功的佳作，我们百乐园打算办一个工艺品展览，这些作品参展你同意么？”
　　这小精灵本名叫郑文君，郑文君郑重地说：“给大家看看倒可以，可不准给我弄丢了。”
　　郑仁君说：“不能丢，我以我的人格担保，另外，来年咱百乐园还要开办工艺美术学习班，请你当刺绣工艺教师你看咋样？”
　　小精灵说：“哎哟哟那可不行，我是武大郎卖棉花人熊货囊，往那儿一站像个小孩子，谁会听我的？”
　　江春水说：“郑文君同志，你的人和货都是精品，人不论高矮，马不论长短，姚明个头儿高会打篮球，你要叫他刺绣恐怕比登天还难，老姊妹们跟你学的是刺绣，也没学你长多高的个头儿呀，你说是不是？”
　　小精灵说：“那就试试吧，没想到老了老了还当把师傅。”
　　2012年元旦假日结束，百乐园请来了县文化馆的人员，帮忙把佟灵秀的剪纸和小精灵的刺绣装裱镶嵌。泥人王用橡皮泥捏塑了毛泽东、邓小平伟人像，还捏了弥勒佛和观世音两尊佛像。展厅布置停当先对内展览两天，然后向社会开放。因为县报社和电视台的报道，县城里的人近水楼台先得月首先来参观展览，后来农村也有不少人来看展览。期间，正好有省民委的两名老教授带几名研究生来辽东调研满族传统文化，也来看了展览，这两名老教授均系女性，看了剪纸和刺绣赞不绝口，吩咐学生拿照相机把剪纸，刺绣和泥塑一件不落的拍下来。末了，老教授提出要买小精灵的《花开富贵》和《喜鹊报春》个人收藏，江春水说得问作者郑文君是否同意卖。小精灵说同意卖，郑仁君竖起一根食指暗示小精灵要一万元一幅，小精灵以为是要一千元一幅，就说一千元太少怎么也得两千元，这两幅图我绣了半年呢。老教授哈哈一笑说：“郑老师，一幅刺绣给你一万。”
　　两幅刺绣就卖了两万还是人家上赶着给的价，这在百乐园里轰动不小，不少老太太活心想学刺绣。佟灵秀的剪纸也卖了二十几幅，是那些研究生们掏钱买了留作珍藏的。两位老教授又跟小精灵郑文君、佟灵秀、泥人王合了影才离开百乐园。常娥走进会计室后悔说：“我也有几幅刺绣，要是参展，备不住也能被老教授买去。可惜错过了机会！”
　　郑仁君说：“咳咳，月宫仙子，真人不露相唉，你既然也有刺绣作品，就是没有买的人也拿出来参展呀，干么非得有买的你才拿出来展，没有买的就不展，商品得摆到柜台上才能卖给顾客呀，你绣的是啥图案？”
　　常娥说：“我绣的不是图案，是毛体的毛主席诗词。这几件绣品到现在有40多年历史了。当年停课闹革命，大串联后我们班逍遥派的几名女生，就用红绒线在黄背包上绣毛主席题词”为人民服务“，后来又发展到绣毛体毛主席诗词。”
　　郑仁君说：“你要真正绣的好我就买，挂在咱会计室里天天欣赏。”
　　常娥说：“说实在的我真不懂刺绣，也不知那叫什么针法，就是跟他们学着绣的，你要喜欢我送你一幅好了，我哪能要学兄的钱，再说，我早就想送你一件礼物表示谢意，正不知送什么好呢。”
　　郑仁君说：“你收不收我的钱咱们以后再说，你先把绣品拿出来让我欣赏欣赏吧。”
　　常娥说好，回宿舍不大功夫又回到会计室，拿来几幅绣着毛体的毛主席诗词。郑仁君挑选了一幅三尺方的《采桑子·重阳》。说：“就它了，我明天到工艺美术社，去作一个镜框把它镶起来，挂在咱会计室。绣的不错，你这叫拉绒秀。”
　　2012年春节，百乐园过的轰轰烈烈，大门张灯二门结彩，各个门上都贴了红对联，挂彩。间间宿舍窗户上都贴了窗花。当然，这些挂彩窗花都是出自佟灵秀和她的徒弟之手。工艺美术学习班成立起来了，学泥雕的人最少，泥人王只收了汪青山和郑仁君两名徒弟，学刺绣的人最多，常娥和冯秀英都拿起了针线，有10名姊妹当了小精灵的徒弟。小精灵说，这些老姐们都有刺绣功底，等大家手法都练得差不多时，大家要合作绣一幅《清明上河图》长卷献给百乐园。泥人王呢，待四月春暖花开之际，就跟汪青山去沟里挑了许多的狼屎泥回来，这些泥是前年建百乐园修引水工程挖出来的。泥人王去城里买回来2斤麻刀跟狼屎泥和在一起，沤上泥就开始用木棍荆条扎人的骨架，扎的跟真人一般大小，骨架扎好了就开始往骨架上糊泥，糊完了泥，等泥半干时就用刀子，铲子，签子雕刻人头和身体，都成形后就等着阴干，阴干以后又用油彩涂刷表面。泥人王这次造的泥像是两尊三个人。一尊是大肚弥勒佛的坐像，另一尊是一男一女并肩连体半身像，仔细观察，那男人有些像泥人王自己又像百乐园里众多的老兄弟们的形象，而那女人头，不用说自然就是百乐园里众姐妹们的形象了。郑仁君十分赞叹泥人王的艺术功力，他心想，搞文字创作怎样才能达到这样高度的概括能力呢？男女并肩连体像的基座正面，泥人王以凸雕的手法刻上了“仅以此像献给百乐园兄弟姐妹”。另一尊大肚弥勒佛是盘腿坐像，坐于莲台之上，全高有两米。端午节早晨八点钟，泥人王要为他的雕塑举行安放开光仪式。其实，两尊雕像早就安放在主楼前一个花坛中间了，弥勒佛坐北面南，双人众生像坐西向东。而所谓的安放开光仪式，则是鞭炮一响，揭开蒙在雕像上面的黄布，然后焚香祷告一番便了。时近8时，百乐园全体男女养员都集中到了楼下花坛前，参加安放开光仪式。泥人王手擎着香要点燃，郑仁君说：“师傅稍等，”说着朝人群外一招手，四位身强力壮的老者抬着一幅门式对联架子走进花坛，把对联架子架在弥喇佛像左右。人们看时，那对联上联刻得是：“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下联是：“开口常笑，笑世上可笑之人。”横批是：“康乐长寿。”
　　今天是端午节，又正好是泥人王的七十大寿。泥人王在他的七十大寿，向百乐园众兄弟姐妹献上两尊寓意深刻的雕像，使百乐园老人们的生活更加丰富多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