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文艺节目演完已经是12点了，午宴开始。老唐夫妇，唐立柱夫妇加小柱子，还有关雪梅和唐甜甜，这一家七口坐在一起，由江春水、铁梁栋和郑仁君三人作陪。席上的菜当然是以猪肉为主，摆的是满族传统的八大碗，其中有一大碗红烧肉，一大碗红焖肉，一大碗酸菜汤冒血肠。江春水、铁梁栋、郑仁君、唐生才喝的都是白酒，唐立柱开车不能喝酒，就跟小柱子爷俩喝一瓶甜饮料，田艳艳和俩女儿喝的是啤酒。江春水致了简单的祝酒词，酒宴就开始了。铁梁栋喝了一大口酒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在嘴里细细地咀嚼，皱了皱眉又舒展开了，咽下红烧肉又夹起一块红焖肉来细细地品尝。然后放下筷子说：“关……哎，不对，得叫你唐立柱了，你小子给这千斤大肥猪喂了啥饲料，这猪肉咋还香中带甜呢？你这猪肉比过去的老笨猪肉口味更好！”
　　唐立柱笑笑说：“铁局长，您是有名的福尔摩斯，可这甜猪肉的案子你恐怕破不了。告诉您吧，我家不光千斤大肥猪是这口味，所有出栏的肥猪都是这口味。其实很简单，我就是给育肥猪加了副食甜菜汤。我今年春季把我们五口人所分的旱地都种了甜菜，春夏时我放猪时顺便采山野菜给猪当副食，从七月份开始育肥时我就掰甜菜叶子给他们当副食，从10月份开始甜菜根长大了，我就开始烀甜菜疙瘩，我家大门外支了一口72印的大铁锅，一天一大锅甜菜疙瘩，猪吃主料是干的，然后再喝甜菜汤吃甜菜疙瘩，你说这猪肉能不甜吗？”
　　铁梁栋说：“你小子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唐老弟，你儿子比你还有创意，来年春咱百乐园也种他几亩甜菜，咱百乐园的猪也喂点甜菜，这猪肉真是天下第一的美食了！”
　　唐立柱说：“铁局长，育肥猪喂甜菜好是好，可就是麻烦些，甜菜叶子尤其是甜萝卜你得切成片之后再烀，人工切甜菜疙瘩切不起，你得购置一台切片机。”
　　铁梁栋喝了一口酒笑笑说：“你小子是怕你妈挨累吧，购置一台切片机没问题，百乐园不出钱，我个人掏腰包也行，只要能吃上又香又甜的猪肉就成！”
　　这时，县委书记汪洋端着酒杯过来给老书记江春水、铁局长、郑仁君和老唐敬酒。汪洋给四位分别斟了酒，然后举杯道：“今天我以我和铁石县长的名义，借百乐园的酒敬各位一杯，祝老书记、铁局长、郑先生健康长寿，祝老唐同志晚年得子阖家幸福，干！”然后一饮而尽，又给田艳艳和关雪梅、唐甜甜分别加了啤酒，给唐立柱和小柱子加了甜饮料，然后风趣地说：“祝田艳艳女士母子孙三代心想事成！干！”然后说：“唐立柱同志，我刚才和铁石同志商量一下，决定给予你全县养猪状元特别奖，明天在县政府广场召开颁奖大会，你家里还有一口千斤大肥猪，你打算咋处理呢？是留作镇圈之宝呢？还是打算叫它出栏？”
　　唐立柱说：“我先谢谢县委县政府对我的鼓励，我的那头千斤大肥猪也得马上出栏，因为昨天我把八姐送走了，剩下这九妹，一天之中一口食水不吃不喝，今儿早晨也没吃喝，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天就会掉膘，再说我准备扩大养猪规模，得马上备料，来年春暖花开就开工建猪舍。”
　　汪洋说：“那正好，你明天也给你的九妹打扮打扮用车拉到颁奖大会现场，颁奖之后你就现场拍卖，谁出的价高卖给谁，你看咋样？”
　　唐立柱说：“好，好！谢谢汪书记！”
　　次日，县委县政府在政府广场召开了隆重的表彰会，唐立柱十字披红胸戴大红花出现在主席台上。县委县政府给唐立柱颁发了养猪状元证书和5000元奖金。会后拍卖九妹，从2万2千元起价，拍到3万2千元定锤。唐立柱从此成了全县的名人。唐立柱名利双收，但他没有沾沾自喜，回家第二天就开始拉石头备料，准备来年扩建猪舍。
　　百乐园里的老人们，在周年庆典时吃上了又香又甜的笨猪肉，这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因为笨猪离开他们快30年了，如果不到百乐园来，可能这一辈子再也吃不到笨猪肉了，又何况这口千斤大肥猪的笨猪肉，比过去自家养的笨猪肉，香中还带甜呢！这不是来百乐园才能得到的口福吗？
　　2011年12月下旬的辽东，有那么几天异常寒冷，可百乐园老人宿舍里却温暖如春。老人们看书看报，锻炼身体，玩扑克打麻将下象棋乐不思蜀，时间就过的好快，不知不觉就到了2012年元旦。元旦早晨，江春水像往常一样，从四楼西头的前窗外走廊往东头走，走到最东头再下三楼从东头往西走，他是在挨个房间查看一下老人们的动静，看看老人们发没发生什么意外，虽然每个房间都安装了警铃，但江春水还是不放心。当他走到三楼中间的一个房间时，突然看见窗户上贴着一幅鲜红颜色的剪纸图。他站住脚认真地欣赏起这幅剪纸来：剪纸的最上端是“人民热爱百乐园”七个字，字下面是一片形形色色的人群，男女老少都有，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微笑，而剪纸的右端则是百乐园。江春水越看这幅剪纸越觉得有创意，能用剪刀在纸上剪出栩栩如生的人物来，那剪纸的功夫可是非同小可。江春水自言自语道：“百乐园里有能人啊！”于是敲开了这间宿舍的门。来开门的老汉姓王，外号人称泥人王，个头不高，身体干瘦，脸上的皱纹跟核桃差不多，看上去已经七旬有余。
　　泥人王见江春水进屋，先是一愣神，接着便满脸堆笑地说：“哎呀呀江园长，哪阵香风把您给吹来了，快请坐，请坐。”说着便抓过暖壶泡茶。江春水说：“王师傅，这窗上贴的剪纸是你的作品吗？”
　　泥人王说：“不是不是，我哪里会干这个呀，这是我老伴没事儿瞎鼓捣的。”
　　“啊！”江春水说：“瞎鼓捣就能鼓捣出这个水平，要是认真剪，不就得拿联合国大奖了吗？”
　　“江书记，”这时坐在床上的胖老太说话了，“您嫌这张剪纸贴窗户上碍眼么？我马上把它揭下来。”
　　江春水说：“不，不不，这灰白色的房子在窗户上贴一张大红剪纸，从色调上增添了这房子的美感不说，你这剪纸的内容也思想性艺术性极高，以前我咋没发现呢？”
　　胖老太说：“21年前我就认识了你，全县搞”平安杯“满族剪纸大赛，我获得第一名，你给我发过奖！”
　　“噢，《平安杯》剪纸大赛你得了一等奖？我记得获得一等奖的女同志名叫佟灵秀，剪得是一幅名叫《夜巡》的图案，画面上是五名警察排着队在街巷中巡逻，画面中人物各有风采，两边高楼，天上还有一勾弯月……”
　　胖老太说：“江书记记忆力真好，可你咋就忘了我就是佟灵秀呢？”说着话磨身下地，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大约有八开纸大的纸板夹放在床上掀开，里面夹着厚厚一叠剪纸，翻了几页就是那幅《夜巡》。江春水端详那幅剪纸，点点头说：“是，正是这幅剪纸。”然后再仔细端详胖老太，说：“你就是佟灵秀？变化太大了！可是，百乐园养员花名册上咋没有你的名字呢？”
　　胖老太笑了，说：“你们写小说写诗词动笔杆子的都有个笔名，我们动剪子刻刀的就不兴有个艺名吗？佟灵秀是我师傅给我起的艺名，是通灵毓秀的意思，通灵毓秀就是钟灵毓秀，我户口上的名字叫佟招弟。”
　　江春水一边翻看着这厚厚一叠剪纸一边说：“艺术是相通的，搞剪纸也需要有深厚文学功底呀，否则是不会有创作灵感的！”江春水挨页欣赏着这些剪纸，完全被吸引住了，这简直是祖国半个世纪以来发展变化的陈列馆。剪纸的内容，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开始，直到２０１１年，反映出５０年来中国社会的重大变化。江春水看着看着不觉怦然心动地说：“佟老师，您这些作品可以办个展览，您有这么好的手艺总不能把它带到棺材里吧？您可不可以也收几名徒弟，让徒弟们把您的手艺发扬光大传承下去呢？”
　　佟灵秀说：“咳，这都是些老掉牙的玩意儿了，现在谁还想学这个？”
　　江春水说：“任何一门艺术，只要把它发扬光大传承下去，它就永远年轻。满族剪纸到目前也有几百年历史了，可以算得上一项非物质文化遗产，还有满族刺绣，都是一种别具特色的民间工艺，佟老师，你知不知道咱百乐园的姐妹们谁会搞满族刺绣的？”
　　佟灵秀说：“有啊，前两天我还看见小精灵手里拿着花撑子在绣门帘呢。”
　　“好，好。”江春水知道，佟灵秀说的小精灵是个身高不足1.5米，体重不过90斤的孤身女人，小精灵长了一张鸭蛋脸，两只杏核眼，六十多岁的人还扎两只羊角瓣，从背影看就好象13、4岁的小姑娘。她早年丧夫，无儿无女，进园前靠经营一个小吃部为生。因为城市建设动迁征占了她的住房和小吃部，她得了80多万赔偿款，住进了百乐园。这小精灵别看个头矮小，看上去象个未成年的小姑娘，却有一手好厨艺，作得出几十种拿手好菜。她虽然不是炊事员，却经常到食堂帮厨，爱说爱笑，好象天下没有愁事。小精灵手脚麻利，乐于助人，甚至给那几位瘫痪在床的老头子接屎接尿她也不嫌脏不怕丑。有人就劝小精灵说：“大妹子，你帮男人干啥活都可以，接屎接尿的活儿可不能干，男女有别呀!”
　　小精灵说：“都这么大岁数了，男人和女人那点隐私谁不知道？我家老爷们得膀胱癌手术住院时，那些小女护士才20来岁，许多人都没结婚，她们天天给我家爷们换药给那个物件消毒，心正不怕影斜！”
　　江春水又说：“我说泥人王，你这名字叫了多半辈子了，你来百乐园一年了，我咋没看见你捏一个泥人呢？”
　　泥人王说：“何止今年一年没捏，我金盆洗手45年了!从那时起我就发誓，这一辈子永远不再捏泥人了！”
　　江春水问：“哟，啥事儿叫你上这么大的火，说不捏泥人真的就不捏了呢？”
　　泥人王说：“捏泥人是我家祖传的手艺，泥人王是我爷爷的雅号，后来又传给了我爹，我爹又传给了我。我从刚懂事的时候起，每天玩的就是‘狼屎泥’。到十来岁时，我就能帮着我爹往泥人身上刷色涂漆，成了我爹的得力助手了。初中一毕业，我就以捏泥人为生，挣个油盐酱醋钱了。那时农村生产队的活儿紧，天天得到队里去劳动，我就起早贪黑捏，下雨坏天捏。文化大革命一来，我家可倒了霉，我爹被挂牌游斗，说他是宣传封建迷信的坏分子，活活折腾死了，你说我这辈子还能再捏泥人吗？”
　　江春水说：“十年动乱已经过去了30多年，各种冤假错案都平了反，各种错误政策和倾向都拨乱反正了，你的手艺也该重见天日了呀，千万不能让‘泥人王’的美名在你这辈子消失啦！”
　　泥人王说：“消失不了，祖传的手艺就象遗传因子一样永远固定在我身上了，你要不信，我两分钟就能给你捏个半身像!”江春水扫视了一下整个房间，并没有发现可以用来捏泥塑的泥巴，就笑笑说：“这三九严寒的地冻三尺，你用啥捏？等来年春天春暖花开的时候，你找点粘土再捏吧。”说罢转身欲走。
　　泥人王说：“慢，江书记，我还非要现在就捏个泥人给你看!”说着，从壁柜底层拿出一团子橡皮泥，又拿出铲子刀子签子等几件工具，坐在茶几前，把茶几当工作台就捏巴起来，江春水眼瞅着，这泥人王一会儿用刀子削，一会儿用签子插，三下五除二，说两分钟是夸张了点儿，也就抽一支烟卷的功夫，一尊半身人像就造成了。泥人王说：“江书记，你看看这泥像象谁？”江春水仔细一端详，这泥像实在很象他了！高兴地说：“王师傅，我是真服了你了，你是深藏不露哇！”
　　泥人王得意地说：“我知道手艺本身是没有错的，所以这些年来，我并没有扔掉它，我儿子小时候十年动乱还没结束，所以我没培养他，到我孙子这一代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光景，我就把手艺传给了他，他就凭着泥雕特长考上了鲁迅美术学院，我孙子将来可比我有出息喽！”
　　江春水问：“王师傅你这手艺光教你孙子不能外传吗？”
　　泥人王说：“按我爷爷定下的规矩是不外传的，就是本家也是传男不传女，可我爷爷的师傅可不是我太爷，而是我爷爷的老丈人。我爷爷的老丈人娶了三房妻子，每人给他生一位千金，到60岁上，眼看香火要断，手艺也没了传人，我爷爷当时是个小叫花子流浪儿，被他老人家收养认作养子随他姓王，后来又把老闺女嫁给我爷爷。另外，这门手艺也不是谁想学就能学会的，他得有那个天份。”
　　江春水笑笑说：“王师傅，您说了半天也没说到主题上，我是问你这捏泥人的手艺到底能不能外传？”
　　泥人王也笑了，说：“人老了说话也啰嗦，说东就扯西，我这手艺么，可以外传，而且还不收学费，可眼下在这百乐园里我教谁呢？”
　　“教老哥们老姊妹，咱百乐园现在是一家人，咱也来个肥水不流外人田，你看咋样？”江春水说。
　　泥人王说：“江书记，你可别以为这捏泥人的活儿是轻巧活，挖泥、晒泥、锤泥、筛泥、和泥、这一套活全是体力活儿，这一套活儿那一项干不好，捏出个物件干不住或者一干就变形，那就前功尽弃了！”
　　江春水说：“只要他愿意学就能干得了，现在是冬天挖不了泥，你就用橡皮泥先教他们捏，等他们捏出兴趣了，也就到了来年化冻的时候可以挖狼屎泥了，你看咋样？”
　　泥人王说：“行，教教试试吧。”
　　江春水走出泥人王和佟灵秀的房间时已经过了上午九点了。他没有进自己的办公室而是径直进了会计室。一进门，见郑仁君正在对照电脑抄帐。郑仁君抬了一下头，见是江春水，就问：“江哥，有事儿？”
　　江春水兴高采烈地说：“咱这百乐园是卧虎藏龙之地呀，我发现了全县满族剪纸大赛第一名的佟灵秀和辽东泥人王的传人，她俩正好还是一家的。”
　　郑仁君说：“那好哇，他们是志同道合才走到一起的吧？动员动员他们把手艺传给老兄弟姐妹们，即丰富了我们百乐园的业余文化生活，又让老人们老有所为老有所乐呀！”
　　江春水哈哈一笑，说：“俗语说，英雄所见略同，我们兄弟俩并非英雄，却所见完全一致，趁今天晚饭会餐，把咱百乐园要办工艺美术学习班的信息传递给老兄弟姐妹们，看看养员们的反应如何。另外，佟秀玲积攒了上千件剪纸作品，从上世纪60年代初开始直到去年走进百乐园，剪纸的素材涵盖了中国整整半个世纪以来发展变革的内容，你看咱百乐园可不可以给她搞个个人剪纸展览？”
　　郑仁君说：“可以呀，咱们有场地，搞美展首要的条件是场地，咱们东厢房的台球室和乒乓球室，这俩个屋腾出来就够了，但是要展览的剪纸作品得装裱一下，需要点儿资金。另外你说泥人王一会儿的功夫就捏出了你的像，可以让他再捏点什么作品一起参展。还有小精灵的刺绣，可以一起搞个美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