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 歡 』(20)

　　同学十几年不见面，见了，自然兴奋异常，大呼小叫的一惊一炸。耳朵里不时就听见：“啊哟哟，还那么漂亮！岁月不留痕啊。”“哪里哪里，变样咯，变样咯。”“嘿嘿，都将军肚了？官做大了吧？”……当年毕业的那一刻，女生哭得梨花带雨的，男人也喝多了酒，醺醺的拉了彼此的手，口齿不清得说着“苟富贵，勿相忘。”可又怎样呢？还不照样风筝断了线，黄鹤楼的故人。绝大多数的同学的情谊往往只限于校园里头还称得上是情深意重的，毕了业，也就烟消云散了。过去的一切尘封了起来，想？有什么用。倒不如踏踏实实过了日子好。念旧？太早了只会徒增烦恼。
　　可果真见了面，当初的情景便一幕幕又回来了，一阵阵叹息声，彼此看了，倒也情意绵绵的秋波不断。
　　美琪太活跃，花蝴蝶一样满场飞，惹得同学们一阵惊呼：“美琪，你真的变了太多，简直两个人。”只开心的“咯咯”笑着，也是的，过得这样的称心如意的只怕不多有。幸福，就像是杯子里的水，溢出来。
　　路清依旧是中心，男男女女都愿意跟她亲近，尽管她依旧如同十多年以前那样，带着几分莫名的孤高，笑的很矜持。并不多说什么，或者，这些年过于平庸平淡了，当年的风光反倒显得诡异，像一个笑话，心头的刺。
　　一个男同学凑过来，抹了太多的着哩？头发发亮得如同漆皮。
　　“路清。”轻声叫。
　　正跟女同学说笑的路清微微震动了一下，回头看，一双女孩子一般水汪汪的眼睛。攒了眉，以前那眼睛里头总带着三分不耐烦，让人看了便有些心寒，有什么总要竭尽可能的长话短说。如今，这眼睛里两样了，不见了不耐烦，眼珠子也变了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上面汪着水，下面冷冷的没有表情。
　　“哦？”路清看着男同学，有些怔怔的。身畔的女同学识相的走开去了。
　　“你这些年可还好？”低声问道，眼睛里亮闪闪的。
　　“就那样。”淡淡的，“你看着很不错的嚜。”
　　魁梧的身板，踌躇满志的样子。
　　“也不过混饭吃。”
　　路清不作声。刚才，已经有小灵通告诉了自己：这一位依仗着老丈人的权势，早已经成了当地一家大型国企的副总了，即便没到了呼风唤雨的程度也在总是风光无限了。
　　“你，”欲言又止，只盯着路清依旧光洁的脸蛋儿看。
　　路清浑身不自在，抬起胳膊，拂了一下耳边的头发，笑起来：“怎么？我哪里不对劲？头发乱了？”
　　“没有没有。”忙摆了手，“你还是那么美。”声音已经低的如同耳语了，嘴唇翕动着，曾经两个人就这样静悄悄的“说”了太多话。或者说的太多了，早早就将这一辈子能说的都说尽了，没有话可说了。真的想说，不过是废话。
　　路清看到了别处去，嘴里说道：“看，有人来了。”人，飞快走到了一堆人群当中。一阵嘻嘻哈哈，夸张的笑着，好像蓄积了多少笑的能量，突然间爆发了，让人措手不及。已经有女生敏感的超这里看了过来，男生也忙隐进了大部队当中。
　　路清的手机叮叮咚咚响起来。
　　走到一个角落里，接通电话：“喂。”
　　“清，”是玉成，“你同学聚会还开心啵？”
　　“嗯。挺好的。”水汪汪的眼睛跟着看过来，心跳的有些别样。
　　“玉章带了女朋友回来了。”
　　“哦？”有些吃惊，离家时并没有听见说要回来。
　　“你刚刚上火车，玉章就打了电话回来。他们也是临时决定的。”
　　“哦。”咬住下嘴唇，顿了顿，“女孩子看着怎样？”
　　“挺好的，就是有点儿胖乎乎的。”
　　“哦？”
　　“没你漂亮呢。”
　　“说什么呢！”有些不快，又暗自高兴。女人就这样，总要跟同性比较，哪怕素不相识，一旦偶尔遇见了，也会暗自在心里比较一下，果真自己胜出了，总是很快心的，尽管不会说了出来。
　　“呵呵。”玉成憨厚的笑了两声，“我也是实话实说。你什么时候回来？”
　　“3号。”攒了眉，“玉章他们哪天回去？不知道赶得及赶不及见一面。”
　　“见得到的。”马上说，“他们6号才回去。”
　　“哦，要不要给那个女孩子带礼物？”记忆中，潘玉章第一次如此正式的带了女孩子回家，或者，就是她了。心里有些怪怪的，自己也奇怪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潘玉章果然吸引女人？自己被吸引了？
　　“你看着买吧。爸妈挺高兴的。”
　　“哦。”点点头，“还有没有其他的事？”
　　“没有了。你好好玩吧。”
　　挂了电话，路清的目光被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截住了。略微怔了一下，立刻将目光移开去。忽然一句曾经听见的玩笑话在耳边隐隐吹过来：“同学聚会就是搞破鞋。”立刻变了色，端正了下巴，走进了同学当中。　　
　　潘母一个人在厨房里忙碌着。菜刀碰着砧板的声音紧一阵慢一阵。他家的房子不大，小小的两居室，客厅紧挨着厨房。
　　听着切菜的声音，木木一阵一阵的不安。偷眼看潘玉章，坐在沙发里，漂亮的脸上是一个不耐烦的表情。潘父坐在一旁的单人沙发里，不时吸一口手里的吸烟，满屋子的烟味，并不好问。
　　父子两个，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全是跟自己完全没有关系的国家大事。
　　“有什么新闻吗？”电视机开着。“最近世界简直乱套了！为了那点石油，美国就是一只疯狗的嚜。”非常了解的样子，点点头，又吸一口烟。平常，跟自己的老伴儿总火气大的很，说起这一个“世界警察”就恨得咬牙切齿的，在儿子跟前，却平和的多，好像突然就通达了事理，不犯着跟那个强势的万里以外的国度计较似的。
　　潘玉章并不附和，只向着电视屏幕瞟了一眼，“换个台吧，这样的假新闻有什么好看！”不屑的声口。
　　“木木喜欢什么？”飞快的看了一眼木木。
　　“我随便什么都可以，平常不怎么看电视。”
　　“哦？”楞了一下，年轻的女孩子不看电视？大城市的女孩子有太多的打发时光的花样，不比这小城，除了电视就是网络，对了，女孩子都喜欢上网，“玉章那屋里有计算机，可以上网。”
　　“哦？”木木就看了潘玉章一眼，不知道潘父什么意思。他们父子要说梯己话儿？自己碍事了？“我去帮伯母吧。”站起身就要去厨房。
　　“你会做什么？”潘玉章看着木木，面无表情。
　　“我？”就红了脸，一向在自己家里做了大小姐的，厨房不过是母亲的世界。
　　“好了。”竟温柔的什么似的，“你要觉得别扭，我带你出去逛逛，反正总要过一阵饭才得，我哥也没有回来。”
　　“对，对。”潘父也忙点头附和，“让玉章带你转转，等下饭好了，我给你们打电话。”
　　“这，”木木总觉得这样大摇大摆的出去逛街，只等着吃饭不好意思，潘玉章却已经走过来，牵了她的手。
　　“走吧。”
　　只好出来了，房门在身后撞上了。　
　　潘父将手里的烟蒂在烟灰缸里摁灭了，踱进厨房。
　　“这姑娘屁股真大，能生养。”潘母笑吟吟的，看了丈夫一眼。
　　“你确定玉章会喜欢她？”一双混沌的眼睛里盛满了怀疑。
　　“到底是第一个领进家里的女人。”
　　“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哼！”就沉了脸，细致的胖胖的脸上，眼袋忽然也加深了，“玉章倒是跟你很像！屁股后边女人一长队！”
　　“可我不就你一个人吗？”
　　“委屈了？你是那个年代拘住了，不然，嚯咦！”嘴角往下撇了撇，“长得漂亮又有什么用！路清倒是漂亮，却是不下蛋。”
　　“你看看你！”
　　“怎么了？”
　　“说话那么难听。什么叫不下蛋？人又不是母鸡。”
　　“我说的是实话！眼看着就70岁了，两个儿子，却一个孙子都没有，你看看周围的邻居，我们这么大的，谁没有一两个孙子孙女？就咱们家，前世做了什么孽？！”
　　“越说越不象话了！”老头也有些恼了，眼珠子鼓了起来。
　　“怎么了？”老太太也沉了脸，停住了正切菜的手，示威一样得瞪着老伴儿，“哼！路清就是让玉成给惯的！我们家的两个儿子，一个是屁股后边一大堆，一个是好像这辈子就没见过其他女人，只这一个女人一样，宠的不行。真真那句老话：‘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哼！没一个是好东西！你们潘家的祖传！”
　　潘父哑了一般，看了一眼老妻，转了身，慢慢踱了出去。
　　潘家无后，早已经不再是邻里间茶余饭后打牙祭的话题了。这一次木木的突然出现，会不会重新勾起了人们的兴趣？潘家两老也隐隐期盼着什么——尽管木木并不让他们看了很中意。
　　到底木木哪里让他们觉得不满意？又说不清楚，只觉得这个丰腴的女孩子跟他们完全是两个世界里的，果然木木带了太多的大城市姑娘的痕迹？总之，到了跟前就不自主的会有些气短，生怕轻易就被笑话了去，看轻了这小城市的人。又不服气，到底，也是长辈，见没见过世面都是长辈，架子还是要有的。
　　复杂的情绪煎熬着，木木益发的不入眼睛了。　
　　玉成给路清打电话：“玉章的女朋友很普通的样子喔。”
　　“哦？”
　　“胖胖的，”吃吃的笑，像个唇舌的妇人一般，“说好听是珠圆玉润，不好听呢。”顿住了，可能觉得背后这样的编排弟弟初次上门的女朋友不地道。
　　“不好听怎么讲？”路清倒很想知道平时从不背后议论女人的玉成怎样说小叔子的女朋友，男人？果然也同女人一样？要攀比各自的女人？
　　“呵呵，我说了，你回来后可不许张扬出来，不然我不好做人了。”
　　“看你！”不高兴了，“我有那么蠢吗？”
　　“嘿嘿，”尴尬的笑了，到底将剩下的话说了出来：“那个姚木木，说的难听简直膀大腰圆，个子又不够高。”
　　“你这也太夸张了吧？玉章那么高的眼界，就带了这样一个女孩子回来？”怀疑的声口。
　　“你回来见了就知道了。对了，你都买了什么？”
　　“还没有去逛街呢。”说着就攒了眉，买礼物实在是头痛的事，公婆两个，没见过世面，果真买了好东西也不识货，只当是地摊买了来糊弄的，嘴巴里不见得会说，脸上到底诡异的表情，回回外出回去买礼物都这样。姚木木？大城市的女孩子，什么没见过？更不好送礼物，可又必须要送的，毕竟，玉章头一次这样正式的带了家里来，又千里迢迢的。想着，眉愈发攒紧了。“你说我买点儿什么？”明天就要回去了，总应该买几件衣服回去。
　　“随便吧。玉章的女朋友倒是买了妈很满意的衣服料子，不知道她怎么知道妈喜欢衣服料子。”
　　“肯定是玉章告诉的呗。他们还买了什么了？”
　　“给爸的也是料子。给你送了一套化妆品，法国的。”
　　“哦？”楞了一下，“很贵的吧？”
　　“我不懂。呵呵。”憨厚得笑起来，“看包装应该挺高档的，那姑娘说他哥哥总出国，从法国带回来的。”
　　“哦。”点点头，一股子若有若无的嫉妒慢慢的自心底升腾起来。“那我给她，那个姑娘买点儿什么？”
　　“你看着买吧。人家家境非常好。”
　　“你这是什么意思？！”很恼火，家境好？难道自己就买不起好东西？
　　“哦哦，我错了我错了。”忙不及的道歉，“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怕万一你好心给她带了礼物回来，她不喜欢，不是大家脸上都不好吗？”
　　“一个大家子的女儿会这样的没有教养？我总不相信。”
　　“也不是什么大家子，不过条件比较好而已。”玉成又不服气了。
　　“呵呵。”路清听见略微不屑的口气又笑了，“好了，不跟你磨牙了，我这就出去买东西，时候也不早了。明天的火车，后天就到家了。”
　　“给你自己买几件衣服。”
　　“你妈那张嘴，算了吧。”
　　“你不在她跟前穿不就行了。”
　　路清笑了，不说别的，玉成对自己的宠爱总是想起来会欣慰又得意的。“好了，”已经娇嗲嗲的了，“我就出去逛逛了，买东西。”
　　“注意安全。”
　　“嗳。”挂了电话，换了一条裙子，出门了。
　　给自己买衣服很顺利，又赶上什么夏季促销，血拼，本就是女人的专利。路清的手里已经拎了好几个购物纸袋了。当然，这几个纸袋来得颇费了些时间，——她也是如一切女人的脾气，已经看了一家商店了，又不放心，隔壁两家规模相同的商场比较了，确定了折扣，才终于刷了卡。心满意足。
　　商场里出来，天色已经黑了，到处霓虹灯闪烁，都市的初夜，如此的繁华美丽。
　　坐在路边一家咖啡馆里，要了一杯咖啡。看着如织的人来人往，思忖着买什么礼物，眉头又蹙起来。匆匆喝完了咖啡，又一次融入了乌泱乌泱的人群当中，礼物，总要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