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吃饭喝酒也是幸福的生活（4）

　　乡长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从女主人的身上迅速收回自己淡蓝色的一双大眼睛。喝茶，喝茶，茶烧得很好嘛。随后便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对着身旁的村长呵呵地大笑起来。
　　我今天看完了，看完指标，不看了。村长是条老狐狸，巴合台尔兄弟，你尽管放心了。
　　乡长真的冤枉我了，我可是实在人呀，你要给我平反昭雪哟。村长面带诙谐地央求着。
　　你可是要让我当一个好干部哟，怎么是冤枉你呀？乡长接过放头，开着玩笑逗着村长。
　　哈哈哈，哈哈哈。顿时，屋子里响起一片热浪滚滚的笑声，桌旁喝茶吃饭的男人们都表情坏坏地纵声笑了起来！
　　真讨厌，我费劲费力地烧茶做饭给你们喂给你们喝，还拿我来开玩笑！太没有良心了吧？卡德的漂亮妈妈故意抱怨着，说着说着，也跟着大伙大笑了起来。起先她是不想掺和进来男人的谈话，所以，她只是抿着透红的小嘴唇用力地憋着，克制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可是男人们又把她引进了话题，她才终于忍俊不住，便放下女主人的矜持，抿着通红的嘴唇，吃吃吃地跟着男人们笑了起来。
　　我们的乡领导，你可要小心点了！你若能当个好干部，这可是全乡人民的福气。如果不是，千万别让我家的帕力达妹妹知道了，她厉害着呀，就是半夜三更教育你，也不会听你的求饶呀。会不会不让你上床，会不会追到房外去批评你呀，会不会找到乡政府的大院子里，用力地把你打扁，我们都不知道喽。卡德的漂亮妈妈不甘示弱，等男人们笑够了，她居然主动出击，开始反攻了。
　　你们都是我的好兄弟，肯定会帮我的忙了。当然了，谁给我一个面子，只要不去告诉帕力达同志，谁就不是叛徒，才我的好兄弟好朋友呀！来来来，我敬大家一杯茶！装着一脸糊涂样子的乡长，他的大脑里保持着一份清醒，在众人的关注他笑声里，仍旧装出一本正经的表情，央求着大伙。然后，他把谈论他个人的中心话题引向别处，他想借这个机会谈一谈牧场今后的工作安排。顿时，欢笑的毡房立即安静了下来。
　　这一次乡长一行前来确吉克牧场，主要的任务就是要检查牧区的防范灾害的情况。为了预防不稳定事件和野外灾难的发生，最大程度地减少牧民家庭的人员财产损失，乡政府都会及早组织工作人员下派到村子里，由乡里的主要领导亲自带队长期住在牧场检查指导工作。乡长不知道自己早就习惯这种公文式和电视式的讲话了，尽管大伙都不太喜欢这种空洞洞的话，但是，不听也得听，而且也听得懂。然而，要让他们这些当惯了干部的人，换一种牧民喜欢的新方式讲话，讲牧民们喜欢听的话，干部们也不可能立即学会，干部群众混在一起分不清楚，这也不太符合现实。所以，乡长这样来讲话，牧民即使不喜欢，也要认真地听，只要能从一大堆车轱辘的套话里，把真正要讲的意思听懂了，就算本次会议取得圆满成功了。
　　乡长讲话的主要内容是提前预防灾害的发生。
　　巴合台尔和牧场的人们都知道，山里的意外灾难一旦发生，往往会让人猝不及防，也会让一个家庭积攒多年的财富，在一夜之间被洗劫一空变得一贫如洗。前些年间，山里曾经发生过大雪灾、雪崩和暴雨洪水，还有一年曾经遇到意外的狼灾，甚至遇到过干旱少雨牧草枯萎的灾害。每到灾害降临，对一直靠天吃饭、习惯了游牧生活的哈萨克人家，简直就是一场无法抗拒的天灾天祸，人们只有面对现实毫无办法，默默地承受着心灵的伤痕累累和财产牲畜的惨重损失。以至于很多受灾人家的羊大群地死了、牛一批批地死了，还有自家的草场得不到恢复，这些人家就会从此一蹶不振；短短几天里的损失，就是你再用几年的时间和辛苦努力都无法得以缓和恢复。游牧生活不仅仅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场地间的简单转移，而是一种生活的方式，一种旧的观念延续，一种困守积贫和落后的旧习惯。近十年来，国家出台了很多优惠的政策，一直鼓励哈萨克牧民能够改变过去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方式，去过一种群聚稳定的半农半牧的定居生活。这种宣传产生的影响是巨大的，村里的大多数年轻人非常拥护，态度明确，愿意并积极响应。可是，过惯山区游牧生活的中老年人，对于定居点的生活并不积极响应，似乎不太领政府的人情。所以，每逢春天来临时，牧民们依旧会打点好简单的行李，牵着长长的驼队，骑着马、赶着牲畜重新回到山区了。乡长带着工作组来确吉克草场，就是提前来做思想工作的，希望可以说服牧民们、动员更多的游牧人家，能够在秋天到来时，真正回到山下的村里过上定居的好生活，也是县上的领导给乡长安排的一项重要任务。
　　难道只有定居才能过上好生活吗？一位陪客人吃饭的老人提出了自己不同的观点。
　　如果能过上好日子，谁愿意去游牧？马背小学的校长接着话头继续说着：哈萨克人辛苦呀！一年走出来的路，顶得上一个农民一辈子的路呀！
　　这样的生活不好吗？我们和祖先过着一样生活难道就错了吗？又有一位老人站了出来，他明显不同意校长的观点：为什么非得要富裕，只有富裕才是生活吗？祖祖辈辈我们在山里的生活，热爱大自然、爱护大自然，哈萨克人和大地河流雪山是一体的，难道这样不好吗？从祖先们一直保持下来的生活错了吗？
　　老人越说越激动，下巴上一片翘起的山羊胡须，不停地颤抖着。
　　理论上讲，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当然了，数百年的游牧生活方式，没有错误。可是，这种生活方式却没有让哈萨克人富裕起来，过上安稳安定的生活，这就让我们不得不去选择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呀！小学校长以知识分子理解的方式，试图想以总结的方式表明了自己的想法。
　　好的生活，幸福的日子，为什么只能用财产的多少这单独的标准来衡量？我们为什么老是把财产的富有、钱多钱少有钱没钱当成幸福？自由不是幸福、不是好日子吗？老人仍然坚持着自己的看法。
　　不富裕，没有钱，不让哈萨克人过上好日子，怎么能是社会主义？村长接过话头，继续说：依靠牧业肯定是富不起来的，起码是GDP就上不去，你养一个羊有多少钱，一头牛值多少？靠喂养这些羊牛出售宰杀，即不能让每个牧民挣钱，也在一定程度上严重地影响到了全乡的任务指标，影响到了乡里领导的考核、提拔和评奖励，怎么能说不重要？无农业不稳，无工业不富，没有牧业似乎没说法。
　　难道说，仅仅为了几个乡干部的提拔，就非得要牺牲我们传统的生活方式？你们这样做思想工作，不如不要来和我们商量好了，直接下命令下文件就行了。说话的一位老人说得有些生气了，他提高了声调，大声疾呼道：乡长，我们不同意这种说法，难道就为了当官，你们就非要把你们的生活方式强加给我们，消灭我们喜欢的自由生活，这样就公平吗？
　　好了，我们不要再争论下去了，再争论一年也没有结果。我本来是想让村长说说他们外地考察的见闻，没想到一说定居，就引起这么激烈的争论。乡长咳嗽一声后插话了，本来听着争论的乡长并不急忙出面解释，想让村长把牧民定居的思想工作做一下，没承想，效果却适得其反，先放下过一阵子再说吧。这时乡长制止了这种争论，他不想让这种无谓的争论继续进行下去了，否则会影响到他要安排开展的事情了。
　　我可得要告诉大伙儿一件天大的新闻！村长是一个聪明人，知道怎样转移争论的热点和焦点，他更清楚乡长此时的想法，便以主持人的身份急忙把话题引开。村长吭吭几声便大声地对大家说道：听说咱们村子附近的一个乡里，有一名叫哈特朗的男人，他也是咱们哈萨克人。我就认识他，以前他也和我们一样游牧在山区放过羊、一起结伴转过场。可是，多少年过去了，不管怎样的努力如何的辛勤劳动，生活始终没有富起来。可是，前几年，你知道他怎么了？
　　村长话题一转，就买了一个关子，看着众人引起了关注，就喝了一口奶茶，故意地停下了话头。众人焦虑的目光集中到他的身上。看到他的话有了效果，他才得意地放下茶碗继续说道。
　　人家就听党和政府的话，领着亲戚朋友下山住到村子里过上了定居的日子，这还不算，放下羊鞭子拿起铁锹把，承包了土地，开始种庄稼了。这还不算，不种饲料草料，居然种起了哈密瓜。这就发了大财喽。村长说得洋洋得意，众人听得一声不吭。看着大伙的渴望的目光，他继续道：我去过他们村子，这种甜瓜可畅销了！比放羊来得快多了，当年种植当年见效。村长越说越激动，有些眉飞色舞了，他挥动着手继续介绍道：他们种的哈密瓜还没有从地里长出来，就已经早早的被广东商人和北京来的大商人下了定金、签了合同提前买走了。据我的一个亲戚私下里告诉我，光是哈特朗一家人种地买哈密瓜的钱就是二十万元，村里人家一年最少的也能拿上十几万元呀，十几万元呀！纯赚的钱！如果把钱一张一张平铺起来，完全可以铺满一个村庄呀！如果贴起来，可以贴十排的白房子呀！啧啧，我的胡达，连我这当村长的人都动心了，我作了一辈子的梦都没梦见到过这么多的钱。乡亲们，你们可要想好了，我劝你们还是放弃游牧的生活吧。我们真的要听听党和政府的话了，也要听听我在这里说的心里话了。祖祖辈辈我们都在山里放牧，除了过去的大巴依牧主，劳动的人谁富起来过？也许，定居种地真能过上好日子，真能让咱们发家致富挣上大钱。
　　村长说的是真事，这是活生生的例子，你不信都不成呀！等咱们秋天下了山，我会开着拉着你们看看，让你们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亲身感到。乡长向村长投去满意的目光，看到村长的话起了效果，这才不失时机点出他的想法。尽管他的手里始终端着滚烫的茶碗，可是，却没有忘记自己身负的重任。
　　结束游牧生活，让牧民定居经营，这是历史的大势所趋，任凭谁也无法阻拦得了。乡长继续严肃地强调道：今年每个村里都要保证有三分之一人家在山下定居下来，确保实现全乡三、五年内牧民全部定居的目标。乡里已经开始计划了，县财政也大力支持，每个村子陆续开始盖房子、准备耕地和草料地了，先由牧业转向农牧并行，最后实现以农为主的生产格局。你们可能还不知道吧，每定居一户牧民，国家可要贴补几万块的钱呀！
　　乡长，你是站在政府的角度上讲话的，尽管你说的有道理，可是，我们这些老人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游牧生活，真的是无法全部接受呀。乡政府难道就不能允许我们这些老人在山区牧场再多过上几年？一位脸庞瘦弱的老人盯着乡长喃喃地诉说着。不行的！看着乡长态度坚定地摇头表态，老人的目光顿时黯然失色，他长长地叹息道：这个世道到底怎么了？把所有的事情包括良心和传统的文化，都变成可以用金钱加以衡量的商品了。算了，我真的不想听了，听着真让人痛心和伤心。这位长须弓腰的瘦弱老人站了起来，两眼满含着泪水，蹒跚着步履，无声息地离开餐桌，他要走了。
　　胡达呀！祖先留给我们的生活，竟然要断绝在我们的手里呀。漂亮妈妈站起身子，手里握着一把明晃晃的铁皮勺子，看着老人一边悲伤地嘟哝着，一边伸手撩开门帘转身离去。目送着老人佝偻的背影，刚才热闹非凡的毡房，在一瞬间突然宁静了下来。端坐在餐桌旁留下来的几位老人，脸色一片蜡黄仿佛被深夜的冷霜打过的树叶。整个房子里静得能听见茶壶咝咝冒着热气的声音，听得到房子外面开始刮起的夜风，风制造着猫爪一般的动作，轻轻地掠过毡房窗口的布帘子，发出了一阵急促的摩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