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彷徨

　　夕阳的颜色，不知为何在勒克德浑的眼里看来，似乎跟加克玛依红肿的眼睛有好几分相似。
　　他转过头不再看，再看，加克玛依那张泪痕满面，双目红肿，嘴角渗血的脸就会在他面前不住浮现。全部有关加克玛依的物件，他全部都叫下人清理走了。至于府上那些个嚼舌头的下人或是妾室，比较轻的便宽宏大量些重罚，若是嚼得厉害的，直接赶出了府邸。一番折腾又一番整顿后，府上再也没人提加克玛依。只是今日看到那晚霞时，他才恍然惊觉，似乎眼前一切都跟加克玛依有关。
　　“你们先送两个小阿哥回府邸，我晚些回去。”勒克德浑不想回那个压抑的，活动范围有限的府邸。
　　“阿玛什么时候回来？”当侍卫们将哈尔哈抱上马背时，哈尔哈有些沮丧地问。这些日子，父亲都不怎么跟自己一同回府，每天都要很晚才回来。
　　“你先回去吧，阿玛也不知道。”而今，勒克德浑对萨喇和哈尔哈已然不再像以前那般冷淡，多少还是关心着。只是，偶尔听见两个儿子喊自己阿玛，他竟然会努力将他俩想成额图浑……虽然……那很可能是古尼因布的孩子……
　　眼看着手下侍卫护送着两个孩子消失在眼前后，勒克德浑也翻身上马，带了一名侍卫跟着，往另一个方向飞奔而去。
　　夕阳下，祖父代善的坟冢，似乎盖上一层红色的面纱。正是八月夏日，虽然时辰有些晚了，可这夕阳依旧是那么亮，把人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勒克德浑蹲下来，收拾着祖父坟冢上的杂草。出事到现在，除了皇宫、军营和府邸，他没有去过第四个地方。
　　“玛法，我是不是太狠了？”他低声问着祖父，可祖父没有回答他。他将一根有些发黄的杂草用力而干脆地拔了出来，就如同决定休掉加克玛依时那般干脆。
　　他不想相信，可眼前的一切，或是所有的一切都叫他难以相信加克玛依是清白的，这叫他如何能忍？
　　“也不知道当时传出您和摄政王额涅有染时，翁库（满语：曾祖父）到底是怎么想的？您当时怎么想的呢？”他又问了一句。
　　当年谁都不曾想到，是老汗王一个根本无人问津的小福晋告发玛法与大妃乌拉那拉氏有奸情，证据便是大妃曾给玛法送过晚餐，玛法收下了。查到最后说是真的有这么回事儿，可貌似其实究竟到底是咋回事，没有人说得清楚。不过最终，老汗王还是将大妃休妻，并严厉惩罚了玛法。
　　毕竟相比那越问越不清楚的真相，终归先是尽可能维护好声誉才是王道。
　　“如果换做是阿玛，他会怎么做？”勒克德浑有一句没一句地问着。父亲总是那么冷静，他会不会想法子去查清？
　　可问题是这种事情还要查么？怎么看都是真的了……
　　提到了阿玛，勒克德浑忽然间往东北方向望去，太阳现在不在那儿，可他要看的不是太阳，只是想看看盛京的方向——阿玛在那儿。
　　来北京后，他几乎没回过盛京了，莫名的，勒克德浑突然很想冲回盛京，去找阿玛，去问阿玛到底他这么做对么？
　　可……他不这么做？还能如何，这些个乱七八糟的事儿，越弄最后只会是越不清楚，越洗不清……何况，是玛依对不住他在先！
　　“可是玛法……她病成那个样……我不去看她，是不是又太过意不去？”勒克德浑已经乱成一团麻。上月加克玛依病危的消息传来，他差点就要冲过去看她，可还是忍住了——他何苦再去关心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人？
　　而且谁知道她是不是在装病，以此骗自己过去听她说些有的没的？反正就算是真的，那是她活该！听说她到现在都还没法下地，那又如何？与他无关！
　　在祖父身边待到了太阳快下山，勒克德浑才回府邸去。
　　“额木格，能不能让我喂塔贴呀？”眼见娜日达大婶拿起盛着汤药的碗，额图浑问道。他似乎隐隐约约知道塔贴好像是重病在身，不然怎么会一直躺着呢？
　　“额图浑不用啦，你乖乖先去吃饭。”加克玛依抬起了右手，因为依旧重病在身，她的手指已然十分骨瘦。她苍白的面颊上浮起了一丝虚弱的笑容，她已经可以坐起来，可坐有些久了便会十分疲惫，一般下午便躺下了。算起来，她已经一个多月不曾下地了。
　　她的眼睛已然是深深凹陷了下去，颧骨高高突起，睫毛似乎没什么生气。可奇妙的是，她的大眼睛依旧充满着灵动。
　　那些日子醒过来后，她的病情要说好，也没见得好转多少，可至少比之前那副人魔鬼样要好些了。每天喝的药，比吃的饭都要多，眼下她只能吃流食，稍微吃些荤的，她就会呕吐。
　　“好啦，听你塔贴的话，不然气着她，你舍得让你塔贴的病再加重啊？”恰拉古丽说着便抱起了额图浑，“我先带他去吃饭啦。”
　　大夫说加克玛依算是有惊无险地从鬼门关回来了，不过这病不可能好那么快，心气郁结比什么都难治。而且，她那些日子眼泪流得过多，她的眼病似乎加剧了，时不时看东西就会出现重影，眼下是身子和眼睛都要同时好好调理。
　　“大婶……”娜日达正吹着那褐色的汤药时，加克玛依开口了，“对不起……”
　　她的眼圈又红了，娜日达大婶也酸了眼睛，“说什么呢傻孩子，这事儿不能怪你，你就好好养病，日子该咋过还得咋过，嗯？”
　　加克玛依点了点头，娜日达大婶轻轻吹了一口气，将汤药送到她的嘴边。
　　“大婶……我……”就在喝完了药后，加克玛依似乎有了些精神，她似乎想起身，却是使不上力。娜日达大婶见状，赶忙帮着扶起她，而后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她似乎变得更加瘦小了，身子软绵无力，就像出生的婴儿一样。
　　“我能不能喊您一声‘额吉’？”加克玛依将自己冰冷的手叠上了娜日达大婶放在她身前的手。她不大会蒙语，可“额吉”的意思她还是知道的。
　　这么多年，离开宁夏卫后，都是娜日达大婶在照顾着自己。后来巴克音和乌娜琪琪出生后，她更多去照顾孙子孙女儿，可对自己的情分怎么可能会变？要不然，从自己出事儿都现在，她和恰拉古丽，还有哥哥天天寸步不离轮着照顾自己，还让森巴特尔夫妇俩最近都待在这儿，不然几个孩子们都没人照顾了。
　　“玛依……”娜日达大婶断然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请求，一滴泪水打在了加克玛依的脸颊上，她点了点头，“怎么不可以呀？”
　　“额吉……”加克玛依几乎是使出了全身的气力，一声虚弱的“额吉”才如轻轻的微风般吹了出来。她靠在娜日达大婶的怀里，似乎回到了塔贴的怀里。
　　塔贴……她的塔贴为什么不来看看她？最近梦中，她经常梦见自己的阿开塔贴，可醒来后，他们都没有来看她。不过那又如何？娜日达大婶……会不会就是塔贴的化身了呢？
　　“塔贴我回来了！”这时，额图浑蹦跳着进来了，加合买提正拉着他，可脸上都有些愣了。方才，他隐约听到了那一声“额吉”。
　　“额图浑，吃饱了么？”加克玛依抬起手招呼额图浑过来，加合买提蹲下身子，帮额图浑脱了鞋子后，他一咕噜爬到了加克玛依身边，点了点头。
　　“真的么？我看你好像没吃多久呀？”加克玛依只记得从额图浑被恰拉古丽带走，再到现在上来似乎隔了没多久。
　　“他这几天都吃得可快了，说要早点来陪你。”加合买提说着，在床沿边坐下。原来喂额图浑吃饭，他总是吃得慢慢吞吞，可自从隐约感觉到塔贴病重后，他每天很配合恰拉古丽或是加合买提，快快吃完饭，然后快快上来陪塔贴。
　　“真乖，来，塔贴给你个奖励。”加克玛依张开了双臂，额图浑见状，一把靠在了母亲的怀里，加克玛依则在额图浑的额头上吻了一口。
　　忽然，她莫名感觉自己似乎还算幸福呀？这么多人都在她的身边。当年在喇嘛寺里，豪格……那可是就雅吉姑姑和穆塔嘉姑姑在他身边照料呀！
　　“额图浑，一定要乖，你乖乖的，你塔贴才会赶紧起来陪你玩，知道么？”娜日达大婶看着眼前这对母子，别过头去，悄悄抹去眼中的泪水。
　　勒克德浑，他真的是没良心么？还是脑子已经全然糊涂了？她要是真的干了那种事儿，怎么可能会而今病得起不来？
　　“额图浑，你听额木格说，你呀，一定要好好听话，不要叫你塔贴生气难过。还有啊，你可要吃得壮壮的，以后才可以保护你塔贴哟！”娜日达大婶摸了摸额图浑的小脑瓜子，额图浑抬起头，大眼睛望着娜日达大婶。
　　“我会的！”幼稚尖细的童音，却似乎比海边的礁石更为坚硬，更能经受起海浪的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