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萧画现场采访爬塔吊讨薪民工，回去后连夜赶写了一篇报道，第二天早上眼里满是血丝，交稿后版面编辑和室主任给予了充分肯定，认为这个热点抓得好，整篇文章实事求是，情感充沛，文笔犀利，是相当不错的一篇报道兼评论，一定可以像对镐秦大道钉子户进行报道的那篇文章一样，引起社会广泛关注，提升报纸的发行量。
　　下午总编亲自召见了萧画和东方，对他俩提出了表扬，鼓励他们腿勤嘴勤脑勤笔勤，深入一线，追踪热点，掌握第一手资料，挖掘新闻背后的社会意义，再接再厉，继续写出有深度有代表性有影响力的好文章。他俩深受鼓舞，连日来的疲累一扫而光，浑身像蓄满劲的弹簧一样。
　　一出总编办公室的门，萧画抬高胳膊拍着东方的肩膀说：“哥们，下班请你喝啤酒吃烤肉。”
　　东方兴奋得蹦起来，连忙说：“我请你吧。”
　　“不行，你天天给我带早餐，我得回报一下。”
　　“原来你是为还人情呀！”
　　“咋，不想去？”
　　“去去去，谁说不去了？”
　　“那好，白娃烤肉，六点见。”
　　下了班萧画来到报社南边小吃一条街，一眼就瞅见东方高大的身影，他坐着得占两个人的地方，很是显眼。白娃烤肉在这条街上很有名气，生意不错，这会已快满座，要不是东方来得早，估计得等座。
　　东方看见了萧画，使劲朝她招手，萧画逗他，装作没看见，东方急得站起来大喊：“萧画，萧画！”
　　萧画紧走几步到了跟前，故作嗔怒道：“喊，扯着嗓子喊，告诉报社所有人，萧画和东方在吃独食！”
　　东方憨笑道：“萧画请吃绝对是被请者的荣幸，犹如中奖谁愿意憋着不说？”
　　“你影射我啬皮，光吃请不请吃，千年等一回是吗？难怪跑这快的！”
　　“不跟你斗嘴，借我十张嘴也不是你的对手，我留着嘴吃肉呀。”
　　“这就对了，东西要过了吗？”
　　“二十串鱼泡，五十串筋，四瓶啤酒。”
　　“五十串够给你塞牙缝？”
　　她转头喊：“老板，加五十串筋，克里马擦！”
　　白娃在烟熏火燎的炉子后面应道：“没麻搭么，碎碎个事，先坐哈，马上就嫽。”
　　东方听萧画和白娃说地道的本地话，觉得非常有趣，不禁想笑，但没敢笑出来，萧画挨着东方坐下，他俩占掉了一面茶几。
　　不一会，白娃老婆将烤好的鱼泡端了过来，默不作声放在茶几上，这夫妻俩一个话极多一个话极少，相映成趣，不一会她又端来了烤筋。一个老太太到跟前推销泡菜，磨蹭着不走，吃定了他们。他俩都不爱吃泡菜，但为打发走老太太不得不要了一盘。街上有时会碰上卖花的小孩，专找一起走的青年男女死缠烂打，但今天东方倒希望能碰上，这样就可以装作很无奈但又很自然地做一件平时很想做而不好意思做的事。打开啤酒两人端瓶子咣地碰了一下，各自喝了一大口。
　　“好凉，不过很爽！”
　　萧画拿起一串鱼泡，这是东方专门为她要的，她特别爱吃白娃烤的鱼泡。
　　“烤肉就得配啤酒，就像萧画配东方。”东方借机一语双关。
　　他抓起好几串烤筋，一齐捋到嘴里，效率比一般人快了好几倍。
　　“呵呵，咱俩的确是对好搭档，就像亨特与麦克儿。”萧画回应道。
　　“咱俩这搭档还能继续发展不？”东方停下嘴问。
　　萧画咽下嘴里的东西回答：“看来还得继续，截至目前我还没发现比你更优秀的摄影记者。”
　　“见异思迁可不是个好习惯！”东方有点忧心忡忡。
　　“有压力才有动力，没有最好只有更好，不是吗？”萧画端起酒瓶与东方碰了一下。
　　“萧画，你欣赏什么样的男人？”东方趁机问。
　　“成熟的稳重的睿智的。”
　　“那么说，你喜欢大你很多的哟？”
　　“年龄本身不是问题，但现在的男人好像普遍断奶偏迟，成熟较晚，所以呀，很多女人不得不找大叔级的。”
　　“偏好辣姜呀？看来你得找属鼠的。”
　　“啥意思？”
　　“姜是老的辣，鼠再小前面也会加个老字。”
　　“好你个东方，居然敢砸挂我，不想混了吗？罚你一口气把这瓶酒吹了。”
　　东方乖乖地举起瓶子把剩下的半瓶酒一气干完，这时第二拨五十串烤筋也上桌了。
　　“今天管饱，尽管咥。”
　　这顿饭东方吃了个酒足肉饱，一人喝了三瓶啤酒，按理说并不是很多，但他却有点头重脚轻不分东南西北了，萧画只好挡了个的，先把东方送回住处。看看时间，公交还没收车，就在车站等了一会，坐公交回了出租屋。
　　第二天见到东方，萧画嘲笑他酒量太小，与他的身板不成比例。
　　东方嘿嘿笑着说：“酒不醉人人自醉。”
　　萧画不接他的话，看他没刮脸，又笑话他平常把脸刮得跟青皮核桃一样，今个咋不修边幅了？
　　东方扭捏道：“人家不是想成熟一点嘛。”
　　萧画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东方想了一天也没想出来她为啥笑，其实萧画被自己想说而没说出口的一句话逗笑了，青皮核桃长了毛还是青皮核桃，绝对不会摇身一变成为老核桃，关键是成熟度不够。
　　编辑王大姐在厕所碰到萧画，看看周围没有其她人，悄悄对她说，你写的民工讨薪那篇稿子被枪毙了。萧画很是诧异，急急忙忙回到办公室问室主任咋回事，主任老头双手一摊耸耸肩，表示不知道或者无可奉告，总之是不置一词。萧画转身出门，噔噔噔上了三楼，端直走到总编办公室门前，门虚掩着，她象征性敲了两下径直推门而入，没想到东方已经在这里。
　　总编见萧画不请自来，心里有些愠怒，但仍然笑呵呵地说：“正要叫你，你自己就来了，也好，那就一块通知你俩吧，民工爬塔吊讨薪的报道和照片暂时不发了。”
　　“为什么？”萧画质问道。
　　总编说：“一些情节存在争议，所以不宜贸然刊发。”
　　“啥情节？”萧画咄咄逼人。
　　总编皱皱眉回答：“我已经派人再去调查核实了。”
　　萧画不服气还想争辩，被东方拽着胳膊从总编室拉了出来，一直拽到院子花坛旁边。
　　东方放开她说：“咱们只负责写文章拍照片，上与不上报总编说了算。”
　　萧画气犹未消，顿足道：“枪毙可以，总得给个理由先。”
　　东方说：“总编不是给你解释了吗？”
　　萧画反问道：“你不觉得牵强吗？咱们啥地方失实了？”
　　东方叹口气说：“你简直是属狼的，咬住了就不松口。”
　　东方四周看了看接着说：“我们最好回避此事，从总编的意思看报社不想报道此事，具体原因目前尚不得而知，但不排除胡老板已将总编等人摆平。”
　　萧画听得目瞪口呆，喃喃自语：“如果新闻媒体都变成黑恶势力的保护伞，那么这个社会还有公平正义可言吗？”
　　东方两手一摊说：“我们都是小人物，人微言轻，力量有限，扛不起社会道义这杆大旗。”
　　萧画对他这句话很不满意，压了压火气说：“你忙你的，让我一个人静一下。”
　　东方不愿意走，过了一会见她不再理视自己，当他为空气，只好讪讪走开。
　　
　　郁闷了一天的萧画电话约高清泉见面。他在诧异之余答应了，本想安排在银都，各方面都方便，萧画却说她想去黑猫酒吧。见高清泉有点迟疑，萧画笑言，总以为您有颗年轻的心，不会保守到不敢尝试新生事物吧？高清泉笑着说，可以，那就黑猫酒吧。
　　萧画先到，挑了一张相对僻静的桌子坐下。因为比较早，店里人不多，有个瘦瘦的帅小伙吹着萨克斯，萧画静静地坐着，听着想着，高清泉走过来站在她旁边，她一点都没注意到。
　　“环境和气氛不错呀！”高清泉在萧画对面坐下说。
　　“您来了？”萧画如梦方醒，很是高兴。
　　“经常来这吗？”高清泉问。
　　“偶尔，特别高兴和特别不高兴的时候。”
　　“今天属于哪一种？”
　　“本来特别不高兴，您来了就特别高兴了。”
　　“呵呵，好厉害的嘴，不比萧琪差哦。”
　　萧画见高清泉又拿自己和萧琪相比，心里有点小不满意，嘟了嘟嘴。这时一个染着红发的男服务员过来，轻声问他俩喝点啥。
　　“一大杯伏特加，不，干脆来一瓶吧，您能帮我喝点吗？”
　　高清泉说：“知道你的酒量跟萧琪有一拼，但这酒相当烈，你能喝一瓶？”说完有点后悔，因为自己又拿她和萧琪相比了，她又该嘟嘴了。
　　萧画这次没有在意，笑着说：“骑马要骑烈马，喝酒要喝烈酒，伏特加您不在话下吧？”
　　“待会我要开车，不能喝白酒。”
　　“还是要一瓶吧，喝不完的话存在这，下次再喝。不过下次您不许开车噢！今天您喝点啥？”
　　“既然已经来酒吧了，喝饮料岂不大煞风景？给我来杯嘉士伯。”
　　“好，够哥们。”
　　话一出口萧画方觉有点不对，耸耸肩吐吐舌，自己忍不住笑道：“我爱胡说八道，您千万别在意。”
　　高清泉笑言：“能把我当哥们我很高兴啊，说明我还不算老。”
　　“老与不老不在年龄在于心态，我觉得您有一颗二十岁的心脏。”
　　“呵呵，是吗？现在据说五岁就是一个代沟，我以为与你隔着崇山峻岭呢。”
　　“哪里呀，我的心感觉与您很近很近呢。”
　　这句话在暖暖昏黄的光线下，在波纹一样荡漾的萨克斯的柔情里，多多少少显得有些暧昧。高清泉不好回应，场面略显尴尬。幸好，红发服务员送来了酒水，除过伏特加和嘉士伯，还赠送了一小盘西瓜子、一小碟香蕉片、一小包炸薯片。红发服务员摆好东西，给萧画倒上一杯酒，说了句请慢用后离开。
　　两人各举酒杯，轻轻碰了一下，抿了一口。
　　“你说你今天特别不高兴是怎么回事啊？”高清泉放下酒杯问道。
　　“简直气死人了！”萧画把酒杯重重墩在桌子上，幸好杯子很结实，经受住了考验。萧画把民工讨薪那篇报道起先被赞后来遭毙的事情，原原本本给他讲了一遍。
　　萧画最后说：“连这点阴暗面都不让揭露，咋能起到弘扬正气、鞭挞丑恶、针砭时弊、匡正社会风气的作用？我对媒体彻底失望了！”
　　高清泉笑着问道：“你对全镐都全中国全世界的媒体都失望了吗？”
　　萧画意识到自己刚才说得过于偏激，也过于绝对，笑着说：“我对镐都快报彻底失望了，我不准备在那儿干了。”
　　高清泉正色道：“萧画，你知道吗，你这叫临阵脱逃！尽管你这篇公认为很有份量的报道，因为种种原因没能见报，但偌大的镐都难道就这么一点点阴暗面需要揭露吗？你只要有一颗正直的心，有新闻工作者的良知和责任感，就可以继续揭露继续抨击呀！怎么能受一点点挫折就灰心丧气呢？与黑暗做斗争是长期的艰苦的事情，不可能毕其功于一役，更不可能一蹴而就，需要毅力，需要坚持，屡战屡败但不言败，屡败屡战直至取得胜利。萧画，坚忍不拔才是你应该坚守的信念，才是你为人做事应有的风格。”
　　高清泉的话如同重锤击鼓，敲得萧画心魄激荡。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我知道该咋做了，谢谢您的提醒和批评，我干了这一杯，您随意。”
　　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拿起酒瓶给自个满满添上。高清泉陪着喝了一口。
　　放下酒瓶，萧画深情地看着他说：“您还记得‘竹叶青青不肯黄，枝条楚楚耐严霜’这两句诗吗？”
　　高清泉说：“记得啊，这是董必武董老前辈的咏竹名句，后两句是‘昭苏万物春风里，更有笋尖出土忙。’”
　　萧画摇摇头说：“您是否还记得曾经送我这两句诗？”
　　高清泉想了想，摇摇头说：“我曾经送你这两句诗？没有一点印象了。”
　　萧画提醒他说：“当时我还在上大学，寒假来我姐这做假期工，听到您在与别的客人谈论诗词，其中提到这两句诗，我特别的喜欢，就记在了心里。后来有一次您在包间里挥毫泼墨为别人题字，我在旁边磨墨伺候，就请您写了这两句诗，这个条幅陪伴我很多年了，每次在沮丧沉沦的时候，都能给我力量，让我重新振作起来，就像今天一样。”
　　高清泉笑着说：“虽然我不记得给你写条幅这件事了，但董老的这两句诗的确励志，我们以之共勉吧。来，一起喝一个。”
　　这是今晚他第一次主动喝酒。萧画依旧一口而干，高清泉想拦已经来不及，今晚她已经喝了不少了。
　　高清泉放下酒杯，身子向后挪挪，坐直了说：“萧画，我还想对你说句话，不知道你想听不想听？”
　　萧画以手支颐，眼睛闪闪发亮，充满期待，幽幽地说：“您请讲，我听着呢。”
　　高清泉笑笑说：“刚才只说了一半，其实后面这句话更为重要。勇往直前不怕牺牲百折不挠是必须的，那是战略层面的要求，在战术层面上一定要善于保护自己。一言不合拔剑而起，血溅三尺，那是匹夫之勇，绝不可取。胜利是什么？胜利就是你永远能够沐浴明天的太阳欣赏四季的花香，而你的敌人却不能够。老子说，上善若水，水的品格是做人的最高境界，无形而有形，至柔而至刚，宽容处下，既自强不息奋进不止，又讲究斗争艺术从不蛮干，冲不过去就绕过去，绕不过去就默默地蓄积力量，等待时机，直到条件成熟那一刻。人说好女人是水，其实好男人也应该是水，欲要人生成功，不管男人女人都应该向水学习，具备水的品格。”
　　萧画听完笑着说：“我知道您为什么叫高清泉了，您就是神奇之泉水，出自巍巍高山，既沉稳静流，又不失一泻千里冲开层峦叠嶂之气概，既洁身自好，又不坠包容万物荡涤世间脏污之志向，与您相遇三生有幸，与您相处获益良多，为此我决定喝三大杯。”
　　说完举杯仰脖就是一杯，喝完又去抓酒瓶，高清泉见她快马加鞭已经喝得相当多，赶忙伸手阻挡，两人的手指触碰在一起，都是一怔，高清泉不得不赶紧收回手，萧画顺势抓起酒瓶，自斟自饮连喝了两杯。
　　萧画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两人都静静地坐着欣赏电影《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我心依旧》，这首歌曲本就美丽忧伤，用萨克斯演奏更让人觉得凄婉动人，萧画的眼睛亮晶晶的，一眨不眨地看着对面的他，高清泉沉浸在音乐里，似乎神游物外。
　　“清泉，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萧画突然说。
　　“哦，当然可以。”
　　他感觉有些突然，也多少有点别扭，不知道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妹妹葫芦里卖的啥药。
　　“我崇拜你，还喜欢你！”萧画看着他的眼睛说。
　　高清泉闻言感觉事态严重，但事出突然，自己一丁点的思想准备都没有，不免略略有些慌乱。
　　“萧画，你喝多了！”
　　“我是喝了不少，有点醉了，但让我醉的不是酒而是人，我真的爱你！”话一出口，萧画的眼里就流出了晶莹的泪水，在昏暗里闪闪发光。高清泉刚才劝她做水，她现在似乎真的准备把自己变成水了。
　　高清泉心想现在的女孩子真的了不得，敢爱敢恨，敢说敢干，自己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情，在她们眼里也许正常不过。萧画这个小妹妹自己的确很喜欢，但这种喜欢近似于长辈对晚辈的喜欢，绝对不牵涉丁点情爱。自己该怎么应对，才能让她知难而退而又不伤害到她呢？这个分寸的确很不好把握！
　　沉默了一会他说：“你这种感情是一种恋父情结，我能理解，你最终会找到最适合你的那个人生伴侣的。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好吗？”
　　萧画只是默默流泪，一言不发。
　　高清泉起身去结账，吧台的小姑娘说和你一起的那位女士已经结过账了。高清泉回头去看萧画，见她伏在桌子上，肩膀一动一动的还在抽泣。高清泉心情复杂地叹口气，走回萧画身边。
　　“你能走路吗？”高清泉俯下身问。
　　萧画不回答，手撑着桌子站起来，高清泉扶住她的一只胳膊，慢慢走出酒吧。他停车的地方不远，把萧画扶进后座。她头向后仰，眼睛闭着，似乎睡着了，但脸上依然挂着两行清泪。高清泉发动了车子，回头问萧画住在哪里，问了几遍都不见她吭声，他想了想往萧琪住的地方开去。
　　这时路上车子不多，交通顺畅，十多分钟后他们就到了萧琪楼下。在路边停好车，高清泉回头轻轻地叫：“萧画，萧画你醒醒，已经到了。”
　　萧画睁开眼，瞅了瞅窗外，没有说话。
　　高清泉笑笑说：“刚才你睡着了，我不知道你住的地方，就把你送到你姐这了。”
　　“哦，好吧，我正想看看她们呢，谢谢您了。”萧画终于开口说话了，看来酒醒了一些。
　　高清泉下车，走到后面拉开车门，萧画挣扎了几下才勉强把腿伸出门外，高清泉伸手为她护顶，她钻出车站起来，似乎有些眩晕，摇摇晃晃眼看就要摔倒，高清泉赶忙伸手去扶，萧画就势靠在他怀里。高清泉见她满脸通红，伸手去摸她的额头，想试试她是否发烧，感觉体温正常，却看见她眼泪汪汪，心里颇为怜惜，顺手替她抹掉脸上的两行清泪。萧画心潮起伏泪水更加澎湃，不管不顾地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他被突然袭击之下不由得一愣，转而释然，就像被自己的孩子亲了一口一样。
　　他笑笑说：“你可以走吗？走两步试试看。”
　　高清泉很平静，萧画却有点不好意思，从高清泉半扶半抱的状态下脱离出来，自个站好了，轻轻地说：“我已经好了，谢谢了，您走吧。”
　　高清泉看她这次站得稳稳的，说话也很正常，于是摇摇手说：“外面冷，赶快回家去吧，再见。”
　　说完钻进车里，车子启动后，他又放下前窗玻璃冲她摆摆手，示意她赶快回去，这才提速向前驶去。
　　萧画的目光被高清泉的车牵走，直到车在前面拐弯处消失。她深深叹口气，转身走进院子大门，进了单元门洞，踏上两级台阶后突然止步，转身顺原路走了回去，在院门口马路边停住。很快，一辆亮着空载灯的出租驶过来，她伸手拦住，上车回了自己的出租屋。
　　萧琪一夜没睡，那一幕深深刺激了她。
　　晚上下班后她走路回家，一方面锻炼身体，另一方面借机考虑酒店经营上的一些事情。也就三十多分钟，她已经走到青松巷口，从这拐进去不远就到家了。巷子口有一家松涛超市，她进去给点点买了几根彩色铅笔，这小家伙很喜欢画画，六点多从幼儿园回来就打电话给她安排了任务：回来时买红黄蓝绿四根彩铅，明天幼儿园画画要用。萧琪差点给忘了，走到家门口看见超市才想起来，赶紧拐进去找，幸好全都有，顺利完成了任务。出了超市萧琪长舒一口气，向马路斜对面的院子走去。就在她准备过马路的时候，一辆奥迪车驶过来停在了院子门口，这车极像高清泉常开的车，她心里不觉一动，希望这就是高清泉的车。天遂人愿，从车上下来的竟然真是高清泉，身穿蓝白两色的冲锋衣，与上次见面时穿的完全一样，看来男人喜欢一件衣服就会舍不得脱，不像女人恨不得一天三换衣，男女真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动物，在穿衣上即可见一斑。看见高清泉，她心里很是兴奋，本想喊一声但觉得不是太妥，也就十几米的距离，不如直接走过去给他一个惊喜。刚迈下道沿，她不觉有些诧异，因为萧画从后座下了车。难道是高清泉送她回来的？就在她止步猜疑的时候，让她极其惊诧的一幕出现了，高清泉把萧画揽在了怀里，手在她脸上轻轻地抚摸，他的脸看不清楚，她想一定是充满了爱怜。萧琪的心咚咚咚地狂跳起来，为啥？为啥会这样？为啥是他？又为啥是她？正惊疑间，更让她吃惊的一幕出现了，萧画踮起脚尖在高清泉的脸上吻了一下。这是咋回事？是自己眼花，出现幻觉了？她掐掐自己的手，感觉很疼，明白不是幻觉也不是在梦里，眼前的一幕真真切切实实在在地上演着。很快高清泉和萧画依依惜别，高清泉驾车离去，萧画转身进了院子。看来高清泉是专门来送萧画的，一点没有来找自己的意思。他俩啥时候变得这么亲密？自己咋一点都没有察觉？高清泉不久前才与自己有过第一次亲密接触，两人虽没有山盟海誓，但那份感觉和默契不言自明，他咋突然又与萧画这么亲密呢？他应该不是这种见一个爱一个的狂蜂浪蝶啊！萧画是四姐妹中与自己关系最好最亲近的一个，两人无话不说，从没听她说过她爱高清泉或者高清泉爱她呀，这到底是咋回事？萧琪百思不得其解，急于知道答案。得问问萧画，也许只有她才能够讲清楚！她匆匆过了马路，向院子大门走去，刚走到一棵很大的法桐旁边，一眼瞥见萧画又从院子走了出来，她不自觉地停住脚步，法桐粗大的树干挡住了萧琪，萧画似乎心事重重又或者是沉浸在幸福里，目不斜视地走过去，根本没注意到离她只有几步之遥怔怔地看着她的萧琪。萧画径直走到路边，伸手拦住一辆出租，乘车迅速离开。
　　萧琪呆呆地站在原地，天已经很晚了，路上看不到一个行人，昏黄的路灯睁着半睡半醒的眼，冷风孤寂地踢着路边几片落叶玩耍，玩了一会觉得没意思，就从树上揪下尚未凋落的枯叶，恶作剧地砸萧琪，一片，两片……终于有一片枯叶砸到萧琪头上，冷风吹声口哨撒腿就跑，被砸中的萧琪猛然清醒过来，取下头上的枯叶，在手里揉呀揉，直到把它彻底揉碎，只剩下筋脉在手里。一颗，两颗……萧琪的眼泪一滴滴滚落，冷风见自己闯了祸，有点不好意思，从她手里拿走那片枯叶的残余部分，替她抹掉挂在脸上的泪珠，推着她很不情愿地往家走。
　　萧琪上楼时感觉自己的腿好重好重，仿佛肩膀上压着千斤重担，好不容易捱到门前，手抖得钥匙找不着锁孔，最后老太太听见响动，从里面开了门。点点已经睡着了，老太太正在洗衣服，沾着两手泡泡。
　　“咋咧？脸白得像张纸！感冒咧？发烧咧？”老太太眼睛贼亮，萧琪一进门她就看出了异样，甩甩手又在裤子上擦擦，一只手搭上她的额头。
　　“哦，好像不烧呀，得是饿的？我给你弄点吃喝起。”老太太说着就要奔厨房。
　　“妈，我不饿，你就莫忙乎咧。我累得很，想早一点休息。”萧琪的嗓子有些嘶哑。
　　“看把娃累成马咧，你一没卖给单位，二不是老板，就不能悠着点干？”
　　萧琪没心情也没力气听老太太絮叨，有气无力地说：“妈，你洗完了早点休息，我先睡咧。”
　　萧琪进了屋，脱了外套，连睡衣都没换就拉开被子在点点旁边躺下。一会，老太太端着一只杯子走进来。
　　“把这杯姜糖水喝了再睡。”
　　“不想喝。”
　　“受凉咧，喝点姜糖水好。”
　　“不想喝嘛！”
　　“死犟死犟，喝咧！”
　　“唉，放桌子上吧。”
　　“不行，现在起来趁热喝。”
　　两犟相遇强者胜，萧琪拗不过老太太，不得不起身，不顾还有点烫，一口气把那杯又甜又辣的姜糖水喝完，好早点让老太太出去。
　　重新躺回床上，萧琪感觉身上热乎了许多，刚才也许真的被冻僵了，处于一种麻木状态，这会才感觉到心痛不已。自从萧画出生，她就对这个小妹疼爱有加，处处照顾，从未与她抢过一次东西，有好吃的如果萧画也爱吃，宁可自己不吃也要留给她。记得一次有人来看外爷，拿来一罐麦乳精。萧琪特别喜欢麦乳精的味道，但很不容易吃到，上次吃都是一年前的事情了。看着画着一只黑白相间大奶牛的铁皮罐子，萧琪嘴馋得不行，实在忍不住了，趁屋子里没人，撬开罐盖，把食指用口水打湿，伸指头去罐子里蘸，她不敢伸手抓，那样拿得太多，会被人看出来的。食指上满满地沾了一层黄灿灿亮晶晶的麦乳精，她伸舌头去舔，哇，还是记忆中的味道，好吃无比！她仔细地舔，舔得手指上一颗不剩，抵挡不住罐里美味的死拉硬拽，她又蘸了满满一指头吃掉。这时候门外有了响动，她吓得赶快把罐子盖上放回原位，然后跳上炕躺着假装睡觉。萧琪眯缝着眼看见进来的是萧画，这才松了口气。她继续躺着，想趁萧画不注意的时候吓唬她一下。萧画端直走到柜子跟前，踮起脚向上看，手伸长了去够麦乳精的罐子，由于个子太低，手指刚刚能够得着，一够两不够把罐子推得更远，连碰都碰不着了。萧画停止了无效的努力，转身把一个椅子吃力地拖到柜子跟前，爬上椅子抱起了罐子。她欣赏了一下罐子上的奶牛，伸手去揭罐盖，出乎萧琪的预料，罐盖轻而易举就被揭开了，萧琪知道是自己刚才过于慌张，没把罐盖压紧。萧画凑近了去闻罐里的东西，似乎很喜欢这种味道，伸出一根手指在嘴里唆了一下，然后放进罐子里，蘸了麦乳精放进嘴里品尝，这小家伙的手法居然与自己如出一辙，萧琪不禁看得目瞪口呆，心里佩服这小个家伙实在聪明。她咂吧了几下嘴，脸上露出笑容，手上加快了频率。萧琪有些担心，照萧画这种吃法，很容易被妈妈发现，于是假装咳嗽一声，想提醒萧画。谁知萧画以为她醒了，高兴地说：“姐，这东西好好吃耶，你也来吃吧。”萧琪只好爬起来穿鞋下炕。萧画又让她吃，萧琪只好说：“姐不爱吃这东西的，你也不要多吃，吃多了肚子会疼的，今天只能吃这么多了，我带你去踢毽子好不？”萧画在萧琪威逼利诱下只好点头。萧琪盖好盖子，把洒落在桶周围的几颗麦乳精捡起来，让萧画张开嘴弹进去，然后把萧画拖过来的椅子放回原位，带着她出了门去踢毽子。以后几天，萧琪虽然一进这个屋子眼睛就会扑向那罐麦乳精，但强忍着没敢动，看萧画那天的馋样，她难保不会再吃，如果自己也加入的话绝对会被妈妈发现，所以她只能忍着。很不幸，萧琪的担心很快变成了现实，佘兰英发现麦乳精只剩小半罐的时候勃然大怒，黑着脸将萧琪萧淑萧画三姐妹喊到屋子站成一排，手提一根笤帚疙瘩，指着放在椅子上的麦乳精罐子厉声喝问：“咋回事？这是我留着准备送人的，咋就剩小半罐咧，谁吃的？赶快承认，省得我一个一个往过打。”萧琪见今天的事绝对不会善终，必须有人站出来挨打，于是低着头说是自己吃的。佘兰英一把将萧琪拖过去就用笤帚疙瘩在屁股上招呼，萧琪被打得很疼，尽管一个劲掉眼泪但就是不哭一声。很快笤帚疙瘩被打得开了线，不再趁手，佘兰英余怒未消，又提起一根顶门棍。萧画哇哇地哭着，扑过来抱住妈妈拿顶门棍的手，佘兰英想抖掉她，她死活不松手，佘兰英腾不出手，对着萧琪的屁股就是一脚，萧琪被踹得向前冲了两步，鼻子磕在椅子上，鼻血马上流了出来。佘兰英见自己失手伤了萧琪，心里有些后悔，忙着找棉花给她塞鼻孔止血。等收拾停当，佘兰英消了气，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对萧琪说：“算咧算咧，既然送不了人，你三个就把它吃完吧。”话音一落，姐妹三个人的眼睛都盯在麦乳精罐子上。萧琪用鲜血换来了小半罐麦乳精，但她一口都没吃，她怕自己一开口收不住，那样的话两个妹妹就没得吃了。萧琪把罐子里的麦乳精分给两个妹妹，萧画沾了年龄小的光，多分了一点。萧画边用手捏着吃边看着萧琪，很不解地问：“这么好吃的东西，姐姐咋就不爱吃哩？”萧琪叹一口气说：“姐姐以前吃伤了，你好好吃吧，味道香吗？甜吗？”萧画老老实实地回答：“香得很！甜咋咧！”萧琪闻言转过身舔了舔嘴唇。
　　这段回忆很是温馨，很多年过去了，姐妹俩都已长大成人，但见了面闲谝时偶尔还会提起这件事。造化弄人，这次两人又喜欢上了同一样东西，如果是别的什么东西，萧琪绝对会像以前一样选择放手，让给萧画，但这次太不同了，这次的东西，不，根本不是一件东西，是自己已经爱入骨髓的高清泉啊！一个是自己最爱的心上人，一个是自己至亲的妹妹，她不知道该咋办。她幻想自己已经失去了高清泉，再也见不着他，世界在自己面前坍塌。她被痛苦攫住，平躺不行，侧躺也不成，没有一个角度不让泪不再流，没有一个姿势能让心不再疼。实在没法躺下去，她索性下床披上外套，坐在桌前打开电脑，进入诗梦空间。见不到他本人，看看他写的文字也好。空间还是她昨天浏览过的原样，没有更新。她觉得心里憋得慌，需要倾诉，需要呐喊，然而她只能把这些倾诉和呐喊诉诸键盘。一个个文字腾挪跳跃，排成一队，她指挥着它们前进后退，变换着队形，组成一行行诗句，把自己无以复加的痛苦和哀伤倾诉出来，她给这首诗起名《我的二〇一二提前来临》，把它发表在诗梦空间。据说，根据神奇的玛雅历法和传说，地球将在二〇一二年毁灭。
　　
　　彗星撞上地球
　　漫天死亡的礼花
　　曾为恐龙送行
　　大地震暴发
　　山崩地裂
　　地球支离破碎
　　火山直冲太阳
　　月亮被烤红
　　地球被煅烧
　　丢进水里淬火
　　洪水铺天盖地
　　淹没喜马拉雅
　　他弃我而去
　　砸烂所有情义
　　摔碎全部怜惜
　　爱情一片狼藉
　　灾难爆发
　　世界崩溃
　　我的二〇一二提前来临
　　
　　倾诉一番，她感觉心里的沉重稍轻，但眼泪却止不住地流，就像很吃力地搬掉了一块石头，结果在下面出现了一对汩汩流淌的泉眼。泪眼里，她翻看着空间里以前发表的诗作，回忆着当时的背景，感受着松间明月，噢，高清泉对她无比的关爱和谆谆教导，他俩走了很长很长的路，眼看就要走完两颗心之间的距离，由朦朦胧胧变得触手可及，松间明月刚刚与高清泉合二为一，她笑容的红晕还没有来得及完全褪尽，嘴巴里的甜蜜还没有来得及完全品尝，泪水就把这一切全部冲走了。上天何以对自己如此吝啬？自己的感情之路何故如此坎坷？
　　叮铃铃，叮铃铃，手机定的闹钟响了，这是她和点点起床的时间，她机械地点掉闹钟，脑子里一片茫然，不知道该干啥。
　　“妈妈早上好！”点点一咕噜爬起来向她问好。
　　“点点早上好！”她终于从昏昏沉沉中清醒过来。
　　“妈妈声音怎么了？”点点奇怪地问。
　　“哦，妈妈感冒了嗓子疼，点点自己起床，别让妈妈说话了好吗？”
　　“好的，我起来给妈妈倒热水去，喝点热水嗓子就舒服了。”
　　点点的关心让萧琪心里感到一丝安慰，但点点的爱却代替不了他的爱。
　　出门前萧琪特意用热毛巾敷了敷肿胀的眼睛。把点点送到幼儿园，她一如既往赶到单位上班。开早会的时候，听完大家的汇报，她本想做一些点评和安排，但嗓子实在不给力，不得不提前散会。下属都以为她患了重感冒，纷纷劝她去医院看看或者卧床休息，她对每个说话的人都点头，心里却有一个声音说：心病只有心药医，其它的都不管用。
　　中午萧琪连饭都没吃，昏昏沉沉地在办公室沙发上躺着，大家知道她不舒服，一个早上都没有电话打扰她。这时手机响了，她接起来一看，竟然是高清泉。他听到萧琪喑哑的声音觉得她病得不轻，马上赶过来看望她。
　　见到高清泉，除过嗓子还不得劲以外，萧琪马上由萎靡不振变得活力十足，像充足了电一般，不仅让高清泉，就连她自己都颇感诧异。他说他打电话本想给她说萧画的事，于是把昨晚萧画请他喝酒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萧琪，让她给妹妹做做工作，孩子年龄小容易走极端，千万别出岔子。萧琪明白了昨晚是怎么回事，心里感叹，人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其实即使是亲眼所见，看来也未必完全可信啊！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地，顿感轻松愉快，身体似乎要飘起来。她拉开窗帘，打开窗子，大口呼吸着窗外的清新空气，感觉好舒服好舒服！太阳乐呵呵地看着她，目光很是温暖！隔壁楼顶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就像黄鹂鸟唱歌一般，悦耳极了。
　　高清泉走了不久又返了回来，提着一袋雪梨，还有一包已经碾成粉末的川贝，教她如何做川贝炖梨，说是比一般的药都管用，尽早吃上，明天嗓子就会好很多。萧琪听话地对他点头，笑得比窗外的太阳还灿烂，其实她的心里更加辉煌明亮，因为心中的太阳又升起来了，而且这个太阳只属于她一个人。
　　萧琪约萧画见面，萧画说她最近比较忙，这会正在采访，回头有时间来看姐姐。萧琪隐约有些不安和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