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蓝·连载】芳草萋萋（四十五）

第四十五章责任
改革开放，像一股强劲的东风，推动着中国社会的迅速发展。它冲击了陈腐、呆板、阻碍社会发展的条条框框，激活了社会各个方面的因素。积极的、消极的东西，都在这种巨变中复苏了，充满生机。依赖思想变成自强不息，麻木不仁变成奋发图强，固步自封变成兼容并收……另一面，挥霍浪费被视为潇洒，投机取巧被视为头脑灵活，贪污侵占成了生财之道……
军队不可能孤立于社会之外，在这样的变化中，部队的每一分子也经受着考验。可是，不管怎样，部队随时都在等待着国家这部巨型机器的召唤，随时准备推开所有影响社会前进的障碍。
个人的思想和行为，在社会面前，在纪律严明、令行禁止的军队里，显得是那样的微不足道。只有严格遵守军队的条例条令，自己的价值和能力才会显现出来。否则，它会毫不留情地把你淹没，甚至把你碾为齑粉。
有时，夏之阳觉得生活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只有在静静的夜晚，他遥望着满天晶莹的寒星，心灵才能得到尽情地舒展。静静的夜里，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可人毕竟生活在现实中，幻想的快乐只是暂时的。现实的错综复杂，重重矛盾，你必须去认真地面对。
天气乍暖还寒，阴冷的夜风迎面吹来，让人感到寒意袭人。小雨加着雪花飘飘而下，在路灯光里划过一条条线。
凌晨一点到三点，夏之阳独自站在高高的哨位上。他紧裹军大衣，肩背五六式冲锋枪，监视着控制区域。郁郁葱葱的香樟树枝在寒风中晃动，高大的火箭组装车间在风雨中静默着。
在寒冷与疲惫中，时间过得是那样的慢。可下哨的时间到了，仍是不见接哨的战友。夏之阳不时地看着手表，三点十分……三点半……领班员吴军也许早已钻进暖和的被窝里睡大觉了。夏之阳听战友们说过，晚上领班员不叫哨时，他们往往背着枪偷偷地跑回中队，悄悄地叫醒下一班的哨兵。这样，中队领导不知道，不会追究责任，也就不会得罪领班员，皆大欢喜。领班员不是老同志就是班长，得罪他们可没有好日子过。但这样去叫哨，哨位就空了！这是部队的条令条例绝对不允许的。中队领导也三令五申地说，每一位哨兵都要牢记自己肩负的神圣职责，擅自离开哨位的现象绝对不能发生。万一出现什么情况，谁能承担得起责任？！
夏之阳犹豫不决，接着站下去，也许到天亮也不会有人来接哨。可如果跑回去叫哨兵，让哨位空着，军人的责任感提醒着他，这是决不能做的。他看了看表，已近四点了，双脚冻得已麻木。不能再等了，他果断地拿起话筒，拨通了中队通讯员的电话。
下一班的哨兵正好是老乡王斌，他揉着睡意朦胧的双眼来到哨位，报怨夏之阳说：“你胆子真够大的，吴军这位刺头兵，中队领导都惧怕他三分，你竟敢惹他！你一个电话过去，会有怎样的后果你应该明白。中队领导又要处理吴军了，你不怕他报复？”
“怕什么？他不按时叫哨，还有理吗？”夏之阳生气地说。
“道理是这样，但你也得注意方式方法。”王斌好心地说，“你快回去休息吧。”
第二天上午，在组织条例条令学习时，中队长果然大发脾气：“昨晚又出现领班员睡大觉的现象，哨兵的电话打到值班室。我看有些人真是吃豹子胆了！上级领导反复强调，要提高警惕，抓好戒备，确保执勤任务的完成。可有些同志就是把领导的话当作耳旁风，特别是八六年的老同志，更要严以律己。你们以为马上要退伍了，军队的纪律管不住你们了是不是？那就大错特错了！在部队一天，就要受到部队纪律的约束。在部队一天，就要履行一位军人的神圣职责。你们受了三年的教育，难道不明白这起码的道理？触犯军纪，自有军法处置，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
吴军听了，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气愤地瞪着夏之阳。出现这样的情况，夏之阳心里也很难受，他真的不想与老同志发生矛盾，但他又能怎么办？一边是严明的军纪，一边是个人之情，他只能顾及前者。
下午六点至八点是吴军站哨的时间，他找到夏之阳说：“我有事正想找你呢，你去站哨吧。我们换哨，你明天的哨我帮你站。”夏之阳正想答应，突然看到王斌向他使眼色。他的意思夏之阳明白，吴军现在说的好听，到时候他不去站，你拿他有什么办法？可夏之阳总是碍于情面，不好拒绝。无论是老战友还是新战友，找到夏之阳换哨时，他总是爽快地答应，这已是众所共知的事了。今天若不答应吴军，那无疑是火上加油，他们之间的矛盾不是进一步激化了？夏之阳答应了吴军的要求。
“站就站吧，不就是两个小时嘛。”吴军走后，夏之阳无可奈何地对王斌说。
“你就是实诚，得罪人就得罪到底，怕什么。明天他不去站哨，还得你去。他的鬼主意你难道不明白？”王斌气愤地说。
“算了，他们马上要退伍了，与他们计较什么。”夏之阳抱着无所谓的态度说。
果然，第二天吃过午饭，到两点接哨时，吴军已找个理由外出了。夏之阳不想去找领导反映情况，他又无声地走向了哨位。
三天两头地勤务分析，在个别战友们看来，也不过是走形式罢了，他们根本不从心理上重视执勤任务。夏之阳在词典里偶然看到一个成语“曲突徙薪”，联想到中队领导对执勤中存在的问题，不仅不能及时采取措施，防患于未然，对已经出现的问题也是不能坚决制止，得过且过。他写了一篇小言论《面对问题，岂能得过且过？》，向《人民武警报》投了过去。每次向报社投寄批评性的稿件，他总是怀着十分矛盾的心理，他渴望能发表，又怕发表。可强烈的责任感又促使着他写了好多批评性的稿件，就是不能发表在报上，上级领导看到了，也可以全面地了解基层的情况。这个目的达到了，他不去再期求什么名、利。
星期天，夏之阳有意逃避战友们打扑克的纠缠，主动到炊事班帮厨。炊事班长要他和徐友一起去市区粮站拉大米，他非常高兴地答应了。趁此机会，正好到外面散散心。夏之阳和徐友一起骑着三轮车，到粮站拉了六、七百斤大米。路过溜冰场时，他们被场里热闹的气氛深深地吸引了。篮球场一样大小的旱冰场里，非常热闹。男女老幼几百人，伴着节奏感很强的音乐声，在快乐地溜冰。动作熟练者在人群里背着手，穿梭自如，动作潇洒舒展。溜冰不熟练的人们却跌跌撞撞，不时地摔着跤，引来一阵并无恶意的笑声。还有一些年龄很小的孩子，也象模象样地穿着小号溜冰鞋，在大人中间来来往往。
夏之阳正入迷地看着这热闹的场面，徐友拉了他一下说：“走，我们也进去玩玩。”
“可我不会溜冰。”夏之阳不好意思地说。
“好学的很，我教你，跟着我走就行了。”徐友微笑着说。夏之阳很羡慕这位在大城市长大的战友，他也想放松一下几天紧张的心情，就爽快地答应了。
放好了三轮车，他们来到溜冰场的入口处，租赁了两双溜冰鞋，来到场地里。徐友熟练地穿上溜冰鞋，马上进入了状态。他飞快地转了两圈，又回到夏之阳的身旁。
“好久没有溜冰了，转了两圈才找到感觉。快穿上鞋，跟着我走。”徐友催促着夏之阳。
夏之阳笨手笨脚地穿上溜冰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刚走一步，两脚一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夏之阳感到很难为情，在这么多人面前，穿着警服摔跤，太不雅观了。
“注意保持身体的平衡，两脚向外用力，如果感到站不稳，两脚成‘丁’字形站立，就不会滑倒了……”徐友一边讲着动作要领，一边拉着夏之阳。夏之阳不敢向前走了，他只能扶着四周的栏杆，小心奕奕地挪动着步子，找着能让身体平衡的感觉。慢慢地，他离开了栏杆，一点点地走了起来。
一位漂亮的小姑娘，扭动着轻盈的身姿，溜到夏之阳的身旁。她友好地对他笑了笑，又飞快地溜过去了。平坦的溜冰场边，还有一条波浪式的溜道，几位小伙子飞快地溜着，还做着花样，急转弯，倒溜……真是不可思议，他们是怎样保持平衡的？夏之阳出神地看着，真是羡慕极了，若自己也能这样表现一下，那该有多风光！可惜自己连走也走不稳，太狼狈了。
不知不觉一个小时过去了。当徐友再一次飞快地溜近夏之阳时，夏之阳提醒他说，该归队了。
徐友擦了一下满脸的汗水说：“真痛快，好久没有这样开心了。”
夏之阳虽然只是刚学会“走”，还没有感到“溜”的乐趣，但听着节奏感很强的乐曲，看到那么多快乐的人们，他的心情也一下子开朗起来。
执勤、训练、政治学习，严明的纪律，有条不紊的生活方式，这一切虽然约束着战友们的活动的范围，但却泯灭不了他们追求快乐的欲望。丰富多彩的生活随时召唤着他们，引诱着他们。听徐友说，中队有几个战友，常常请假来到溜冰场，痛快地玩上几小时。
俗话说“夏雾雨，冬雾雪”。几天的大雾，终于迎来了一场小雪，晶莹的雪花在空中乱舞。南国的雪花软软的，更像绵絮，撒落在翠绿的香樟树叶上，别有一番景致。
上午，夏之阳迎着雪花从哨位上回到中队，通讯员交给他一个大大的、厚厚的信封。他打开一看，原来是《解放军报》函授处为他寄来的教材，还有一本《新闻与成才》杂志。夏之阳真是太高兴了，他如饥似渴地读着教材和杂志。虽然教材上大多是自己熟悉的新闻写作知识，但读了散发着油墨香的新书，又一次激发了他写作新闻的热情。
前几天，在《解放军报》头版显著位置上，夏之阳看到一篇军报驻H市记者陈强写的文章，内容是H市武警总队改革奖励办法的报道。总队改革奖励制度的事，夏之阳早在两个月之前就知道了，但他认识不到其新闻价值，没有认真地去挖掘材料。没有起码的新闻敏感，怎么能写出有价值的新闻呢？
一定要借助这次军报函授学习的机会，再一次向新闻写作冲刺，夏之阳想。尽可能多的学习一些新闻写作方面的知识，不断地增加新闻敏感，争取在新的一年里发表自己的作品。
春节匆匆来临了，中队在安排假期工作的同时，也进入了战备状态。四天的假期，四天的战备。领导布置了一堆任务，防盗、防丢、防火、防冻……还有加强军民共建活动，坚决保证执勤任务的完成等等。
新年来临之际，总队领导也来了，说是看望战友们，可战友们都说是来找“茬子”的。总队领导看到炊事班里的炊具不干净，把队长训了一顿。看到班里的内务不整洁，又把班长训了一顿。总队领导找中队领导的“茬”，中队领导就找战士们的“茬”。搞内务，擦玻璃，搞得人心惶恐不安。
听说还要演练执勤情况处置，战友们又增加了一份紧张感。虽然气温在零下两度左右，战士们连棉鞋也不敢穿，只能穿着单薄的解放鞋，扎好武装带，随时准备着紧急集合。
好歹送走了上级领导，干部战友们都松了一口气。晚上，指导员高高兴兴地集合班长领扑克，却发现只有一位班长在中队。指导员忍不住大发脾气，又是一个紧急集合，老实在家的战友们反而挨了一顿训斥。
退伍在即，人心波动，又加上过年，战友们越发坐立不安，节日愉快的氛围很难调动起来。
二月五日，是农历龙年的最后一天，又是一个星期天。微风习习，万里无云。在朝阳灿烂的光辉里，夏之阳同王斌、徐友等几位战友来到警营西边的篮球场上，无聊地投着篮球。在部队里，过节的时候，往往是战友们最难熬的时间，他们必须想尽办法打发时光。
在家里却完全是另一番光景。年三十这一天，无论是富裕的、还是贫困的家庭，都会特别忙碌。全家人团聚在一起，快乐而高兴地炸丸子、蒸馒头、剁馅、包饺子，还要写春联，准备鞭炮。中午十二点之前必须贴上春联，下水饺的同时，还要燃放鞭炮。下好了水饺，要给长辈和邻居送上一碗品尝……而现在呢？夏之阳和战友们无精打采地玩了一个小时的篮球，太阳已高高地升起，融化了地面上的苦霜。夏之阳和他的战友们擦着汗津津的面庞，回到宿舍，又无聊地玩起扑克来。
夏之阳多想安静地读书。函授部发的两本《新闻与成才》杂志，他还没有读完，但战友们邀请他打扑克，他又不好推辞。夏之阳本来牌技就不好，又心不在焉的，时常出错牌。有的战友在输赢上看得极其重，老是埋怨他。夏之阳更是觉得打扑克根本不是娱乐，而是活受罪。
晚上，看春节联欢晚会。直到十点四十五分，夏之阳是十一点到一点的哨，他系上武装带，走向哨位。
寒冷的夜空繁星闪烁，四周不时地传来阵阵鞭炮声。鞭炮声不仅没有排除夏之阳内心的寂寞，反而激起了他浓浓地思乡之情。
老兵们以种种理由和借口，都已回过家了，有的一年甚至回家几次。在他们的影响下，新兵们也是人心浮动。家里有事的电话不断传来，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哥哥来信说，母亲的白发更多了，非常想念他，挂心他。夏之阳读着哥哥的信，泪水流了下来。他恨不得一下子飞回家，去安慰饱经忧伤的母亲。
周敏也给他寄来了一张精美的贺年片。在贺年片上，她用秀气的字体写道：“……七年里，我们曾朝夕相处；一年来，我们相距千里。但我们的心从没有分离！”周敏长长的秀发，俊美的面庞，苗条的身材，又浮现在他的脑海。是啊，他们的心从没有分离过，分别一年来，她给夏之阳写了充满深情的十几封信。每封信，夏之阳都仔细地保存着。夜深人静时，躺在床上读周敏的信，已成为夏之阳的精神享受。周敏仿佛把七年同学时想说而没有说的话全写了出来。她少女纯真而又痴情的心，向夏之阳敞开了。夏之阳读着周敏的信，被深深地感动了。自己有何德何能，竟让品貌如此出众的周敏这样关爱？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发奋自强，在部队里干出成绩，无愧于家人，无愧于周敏。
夏之阳多么渴望见到周敏。注视着她那双饱含痴情的美目，与她肩并肩，手拉着手，徜徉在桃花盛开的黄河故道、杨柳婆娑的村庄地头……然而，他不能回去，老兵们基本上都退居二线了，执勤和训练的任务那么紧张，看到中队干部忙得焦头烂额的样子，夏之阳都为他们着急。他又怎么能再申请回家，为中队添麻烦呢？
夜风更大了，虽然白天的气温达到了十度以上，凌晨的气温只有零下几度。夏之阳裹紧大衣，袖着手，躲进哨亭里。通过观察窗口，可以看到火箭组装车间两侧的控制区域。路灯发出灰黄的光，香樟树茂盛的枝叶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阴影。一阵密集的鞭炮声响过，夏之阳知道新年来临了。如果允许，他真想朝天上打上一弹匣子弹，发泄一下内心的苦闷。
零点过后，四周渐渐地静了下来。人们经过狂欢后，大概已疲惫了，现在都进入了甜美的梦境。夏之阳握着冰冷的五六式冲锋枪，跺着冻得有点麻木的脚，守在哨位上。
突然，远处灯光里出现一个人影……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