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夏至(第二十九节)
作品名称:盲城往事之猎物 作者:火中凤凰 发布时间:2016-01-27 15:52:48 字数:5776
别墅三楼卧室里,一束束近午的金色强光透过明亮的窗玻璃贯穿了整个室内,各样陈设本身固有的色彩便愈加惊艳了,似揭示着失真的美——黑大理石窗台反射着炫目金光,红木材质的白色梳妆台仿似玉制,原先摆放钢琴的地面空置了出来,裸露一片朱红的华贵色调。室内其它或大或小的饰物皆呈现着各自崭新如初的鲜亮光泽。床脚下厚实的压花地毯散着暖心的温热;墙角大挂钟扑嗒、扑嗒、扑嗒……视线穿越自南向北烈光照射所形成的微尘雾雨,西墙上,那台五十多英寸索尼超薄液晶电视荧屏越发深邃,宛如幻化为连通两个世界的幽暗门户,显得有点神秘而诡异,好像会突然从那里边飞出、钻出、爬出个类人或类兽的生命体。
董丽病后对风产生了莫名的恐惧,甚至对空调制造的柔风的反应也极为敏锐,从而不开窗不开空调的室内便有些燥闷。棚顶中央一盏硕大吊灯像盆倒栽莲花,少了风的抚慰,固然是纹丝不动的,却仿佛也被一种感知不到的魔力赋予了生命的能量和奇迹。室内那边和这边,尽映入了这朵象牙色莲花的眼底。
那边,留齐耳短发的顾婷完全未介意董丽刚才对她的人格羞辱,感念情分的她以一颗包容之心,坐在床沿,纤纤小手揽紧董丽微颤的肩膀将她搂在怀里,泣声泣语,悉心讲述她们以往或最近一段又一段共同度过的愉悦趣事。企图藉此唤醒她昏睡的心智,使她走出昏沉回归常态。
董丽依偎顾婷的怀里,双眼发直,嘴角挂串涎水,咿咿呀呀说火星语。
这边,一边是文静忽然跟一个男人微信语聊上了——应是她的丈夫向她汇报或探讨典当行里的事情——她原地转着圈,柳眉颦蹙,措辞不善,看情形她好像有些不耐烦。一边是翟曼丽本着她与董丽夫妇建立的多年友谊出发,语气轻柔地怜恤宽慰李云同时,不忘谨慎向他问询董丽的发病原因和过程(翟曼丽的谨慎是非常必要的。李董两口子于过去的岁月在几乎所有外人——蓝市长夫人、刘嫂、老张三人除外——眼里自始至终是一对和和睦睦相敬如宾的模范夫妻)。
李云叹了口气:“唉!曼丽不怕你不相信,跟你说,真是啥原因也没有,的的确确没有。”
“我告诉你,你少给大家打马虎眼!不是你气嫂子生病,敢情是她自己撞了邪吗?”那边紧搂董丽抚今追昔的顾婷克制不住她内心的愤怒,哽咽着厉声质问。泪幕模糊了这个平日爱说爱笑的小丫头一双灵动秀丽的大眼睛,想必她此刻的视线和雨中行车的风挡玻璃差不许多。
擎手机语聊的文静低声啐道:“呸,乱咬人的小疯狗。”又马上和那边解释,“嘁,不是说你。有捡钱捡东西的,还有捡骂的?笨猪一个。”
“你瞅瞅,顾婷这话说的……”顾婷冷不防的诘问,令李云如芒刺背。他冲翟曼丽摊开两手,支支吾吾说不出下话来。
“没关系。她和董丽对心,因那份珍贵的友情一时着急激动。李云你再仔细想想,董丽之前真一点反常的情况也没有吗?”
“一言难尽啊!唉,谁知道她咋就突然、突然……唉!这不前儿个得知她从楼梯骨碌下来的消息,我风儿似的回到家,凭我们夫妻深厚的感情哪儿能怠慢?立马打听司机温师傅和做饭的刘嫂!温师傅说董丽头儿一天还好好的,情绪不错照常背着那只装枪的网球包去体育馆射击打靶。哎,要说惟一反常的事儿吧,就是温师傅说她从体育馆出来,没像每天那样背着网球包。刘嫂也反映说,董丽那天回家没像往常喊她把网球包拾掇卧室的铁柜里——枪不见了。”
“啊?就是说董丽发病前一天,她的精神已经出了问题——弄丢了枪?”
“备不住。”
“什么备不住?枪丢了怎么不去找呢?”翟曼丽惊讶道,“身为佣人,司机和刘嫂他们有义务问她枪的去向的。”
李云摇头苦笑一声,说:“哼。就她那儿样式傲慢的女人,做佣人有胆儿问她吗?丢了就丢了吧,都走到如今这份儿天地了,哪儿还有心思顾一条破枪?丢了好、丢了好,不丢备不住是个祸害!”
“那怎么行?”翟曼丽更显吃惊了,“你李云是事赶事给急懵了吧?咱们中国是禁枪国家,对私有枪支的管理是相当严格规范的。除了极少极少具备特殊条件在公安部门申请到持枪资格的人之外,普通老百姓根本就见不着枪的影儿。”
“你的意思是……”李云听翟曼丽一说,有点迷惘了。
“你想想,全盲城私人养枪的有几个?你再往更坏的想想,你们家丢的枪要是落到亡命徒手里怎么办?如果这歹徒拿它作案,出了人命你们是要负责的!负刑事责任!”
“你说啥?不会吧?”李云直视翟曼丽,他后脖颈上由于燥闷所导致的热汗瞬间变冷汗,大吃几惊,“这我倒没想到!可我们又不是故意给弄丢的……董丽又魔怔了,负啥责?”
一旁的文静如此这般和丈夫交待完毕,眼前已放下了手机,她把翟曼丽和李云的交谈内容听得一清二楚。只见玉面飞狐细眼灵光一闪,似乎正有条妙计生心头。她挺起她骄傲的一对大乳房,皮笑肉不笑地凑上前来,香汗释放着醉人的芬芳,准备大展拳脚,跃跃欲试。
“没错,”她迎合李云道,“咱们凭什么负责!”接着眯缝一双细眼对翟曼丽说道:“哎哟,求求你了曼丽,看在都是朋友的份上,就别再吓唬我命苦的大拿哥了好不好?你看他都啥样了!一条破枪,丢就丢了呗。就算当真叫人拣着出了什么案子,也挂落不上他们家的。咱将心比心的想一想吧,人都是娘肚子养的,可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董丽眼下都这样啦,谁还没颗同情心……”
“文静,你说的不对。”翟曼丽扭过脸看着文静,少了她一贯的轻柔,劲儿上了,“真出事,法不容情。我跟你说,生病不能成为逃避法律责任的理由,更何况涉及到了枪支这种危险敏感的东西。”转而面向李云:“李云,我以前跟董丽去过体育馆,曾提醒过她《持枪证》持有人填写的是你的名字。”然后再次看着文静说:“先不说往坏里想,据我所知董丽使用李云的《持枪证》本身已经违法违规了。”
“唷!”文静笑道,“呵呵,曼丽照你这么固执分析下去,盲城体育馆明知故犯给董丽提供练枪场地岂不是也违法了?”
“是的文静,可以这样认为。”翟曼丽依然不示弱。
“呵呵,得了吧曼丽,可别偏执了,那干脆出事了推他们体育馆身上顶罪算了。管我的大拿哥什么事呢?你说是不?大拿哥。”文静亲和地安抚李云说。
“曼丽提醒的对,我现在就电话报警。”文静亲和的笑容,使得李云心脏猛一收缩,恍然大悟。他伸衣兜掏手机时,意味深长地横了一眼笑眯眯的文静——她那道深深的乳沟仿佛正向他挑衅。事实上,假如仅凭翟曼丽一面之词,他可能对董丽丢枪掉以轻心不当回事儿。然而文静一番貌似让他心托底儿的话语却起到了相反的弄巧成拙的一面,令他警觉起来,不得不考虑其中的利害,不得不防。交往多年,他深知文静是个自私自利目的性超强的女人,她每说一句话均站在她的立场为她自己考虑。果真他因为丢枪而吃了官司,势必错过赎当期,文静也就势必捞他几百万元的大便宜——呸,谋害老公的淫妇,跟我李云整儿这个?不好使!他暗骂。然而,他清楚口蜜腹剑的文静不好惹。坏人逍遥,好人难活。在中国这是铁律。
李云拨通了好哥们儿——盲城市公安局治安大队佟教导员——的电话。
文静见自己的阴谋未能得逞,淡漠地转身望向窗外,看不到她脸上此刻是何表情。文静身上体现的中国元素之一便是心口不一和心口如一。此问题是个悖论:李云看穿了她的险恶之举没有中圈套,自然依李云之见,她就是心口不一。然而,假设李云未察觉她的误导,因丢失枪支摊上官司,她的目的达到了,对她而言就是她的心口如一了。
翟曼丽走到床边,无奈地看了看口中咿咿呀呀火星语的董丽,拭了下额头浸出的汗滴,轻声对伤心啜泣的顾婷说:“顾婷,不早了,该走了,董丽也得休息一会儿。咱们改天再来吧。”
顾婷采纳了翟曼丽的建议,轻轻吻了一口董丽姿色丧尽的消瘦脸颊,哭得梨花带雨。
三个女人临走前,顾婷白了眼李云,哽咽道:“你好好反省反省吧!”翟曼丽拍了拍李云耷拉着的胳膊:“李云,现代生活压力太大了,出现心理疾病也是正常的。不要讳疾忌医,趁着轻带她抓紧治疗。别上火,董丽会好的;别灰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文静走在最后,回眸赏了李云一个无声的冷笑。
李云送完顾婷她们不到一个钟头,便在二楼客厅接待了两名前来调查的治安警察。两名警察年纪都不大,风华正茂,看来警校毕业没多久。想必是他们的上司佟教导员关照在先,或是他们了解李云是个拥有司法豁免权的人大代表,他们对李云遗失枪支报案过晚未加指责,对李云未遵守《持枪守则》私借董丽枪支的违法问题也避而不谈。
两名警察先是向李云表明了调查第一当事人董丽的意愿——她正在卧室床上背诵着吵闹的儿歌——唯恐家丑外扬的李云硬着头皮答应了。
“李太太请你保持安静。我问一下,你对六月十号这天发生的事情还有印象吗?”
“印象?我对你们的印象并不好。实不相瞒,搁你们身上我看到了整个世界的邪恶。你们想问我你们的邪恶?你们一定会问的。可是我就是不告诉你们。哈哈,卖鸡蛋的老头会打羽毛球,穿着白裤衩露着子弹头,你们说他邪恶还是你们邪恶?大雨哗哗下,北京来电话。让我去当兵,我还没长大……哈哈,邪恶吧?我怕,我怕邪恶……”
“李太太请不要激动,不问那天的事情了。你的枪——你经常到体育馆射击的那支枪,你总该记得它放在哪里了吧?如果不小心忘掉了,不用担心,我们帮你一起想。”
“枪?咙咚呛?枪杆子里出政权?是井冈山吧?我喜欢景岗山——我说我的眼里只有你,只有你让我无法忘记,度过每一个黑夜和每一个白天。这歌真好听。哎呀,你们俩这么帅是当保安的吧?搁哪当保安?会开车吗?我正巧缺个司机……”
董丽思维混乱、颠三倒四、话题出轨、不着边际,致使两名年轻干警无法如他们预期那样办案取证。
最后经过李云介绍,他们又询问了温金德和刘嫂。他们从刘嫂那里难以获得有价值的线索,主要是调查温金德。通过温金德结结巴巴提供的线索,得出了这支枪应遗失在体育馆的结论。于是,他们匆匆与李云道别,进行下一步的调查去了。
李云站在别墅三楼走廊,瞅着给董丽送罢午饭下楼而去的温金德矮墩墩的背影发呆。刚欲迈向女儿的卧室养神休息,这时,他的手机震颤着响了起来。
“哦,是李颖啊!”他接起了女儿千里之外的来电,驻足,眨巴着眼睛,口吻和蔼地向女儿悉心解释了起来,“三天联系不上妈妈急得快哭了都?哈哈,我孝心的傻女儿喲,都怨爸爸,是爸爸不好,爸爸大意。我以为你妈出国前通知你了呢?没成想她比我更粗心!嗯,她参加了一个新马旅游观光团。我们贴心的小棉袄啊,你别惦念啦,她就是出国散散心。啥不单电话关机、QQ也不上是不是出事儿了?乱扯儿啥呢?在人家国外不多利用宝贵的时间浏览些个名胜古迹没事儿总登录啥QQ!再说你妈又不是年轻人儿,老玩儿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干啥!胡说个啥?你妈一个大活人还能丢了啊!别瞎担心,等你放暑假她早回来了。嗯,爸爸挺好的,牙好胃口好身子骨嘎嘎结实,傻女儿不要挂念,一听你在学校平平安安,爸的精气神儿就更好了……”
以善意的谎言平复了女儿的顾虑,撂下手机,李云隔墙隐隐听到了董丽卧室里细声的清唱,曲折逶迤,饱含悲切:“这里的人,陌生的人,这里的月亮圆又圆。这里的夜,思念的夜……”这首歌手艾敬九十年代创作的《追月》,音乐盲的李云印象极为深刻,它像丧曲,记得董丽父亲丧命前的那些日子,她整天周而复始唱个没完。“也好,你疯了就不会动杀我的心思了。”他没头没脑嘀咕了这么一句,转而他又皱起了眉头,深知骗得了女儿一时、骗不了一世,纸哪儿能包得住火啊!
心乱如麻的李云想,多亏温金德这个窝囊废呢!他和刘嫂给董丽端来饭菜,她要么疯疯颠颠喊“有毒”直接打翻、要么尝上一口便无中生有说饭菜“是臭的”而丢在卧室的地毯上,只有温金德端来她才不会拒绝并吃个精光。他对温金德心生了几丝感激的情愫。这几天处于生理期的董丽坚决不用卫生巾,如此一来,就要经常及时换下她印染血污的内裤外裤,所幸她的衣裤也多得是,内裤更清一色黑色的。但从前优雅矜持的她变成了一个女大力士,刘嫂为她换血裤子,她是誓死不从,刘嫂被挠的哭咧咧,粉白的胖脸自会多出不少的血道子。他耐着性子商量小孩似的求她,无果;他霸王硬上弓,折腾个气喘吁吁汗水涔涔,难达其愿。也只有一身蛮劲的温金德配合他,才能让董丽恢复几个钟头的干净。尽管这时候董丽精赤条条,但男女之间的所谓性别避讳于他们看来已经无足轻重了。而且董丽的大小便也都是由温金德递送便盆伺候。真不知缺少了这倔黑牛,董丽会闹成什么更甚的乱局。
李云又想,董丽病的太是蹊跷。爱美的她不再梳洗,不再化妆打扮,不再敷面膜,素面朝天的一张瓜子脸上眼窝下陷像两口小枯井。她的身体时而显得极其虚弱与安详,时而又变得精力无穷与狂躁。不过,他排除了董丽装病的可能,即便脑中一闪的怀疑也不曾有过。凭他对她的了解,让她出丑实在是比要了她的性命还难于登天。她是一个多么注重虚荣爱护脸面的女人啊!
“我追追追……”隔墙的董丽仍唱着李云心目中的丧曲《追月》。
“妈的,别叫丧了。”李云跺脚焦躁地吼了一声,继而自语道:“不能怕丢人现眼讳疾忌医了,我得尽快把她的邪病治好。就当是维护家里的脸面,就当我他妈欠她的。”他想:治好妻子的邪病,非他们公司规划部经理帮忙不行——这个人通达阴阳八卦,算得上半仙一个。当年他们家别墅的风水布局,比如拱形门两侧六根圆柱子和楼梯口两株招财树,以及他董事长办公室物品的摆设和百家乐供奉的财神爷的方位,全都是这个人为他请来的“高人”指点的,并非随意布置。当然,请“高人”他也是出了大价钱的。李云西装革履里蛰伏着他吞食“仙丹”毙命的驼背爹。除非具备了先进的文化与健全的观念,否则富裕的生活不能有效改变一个人或一个民族的迷信本质。
就像四十多年前,自己的驼背爹动了给贫血娘医病的念头,李云正考虑着给董丽寻一位啥神儿啥仙儿看病合适之际,市委荀副秘书长打来电话,告知了一个让他振奋的好消息:盲城市委领导班子成员基本定准——蓝市长稳坐钓鱼台,铁交椅雷打不动。明示(不是这戴瓶底子惯用的口头语:我猜)旧城区繁华路段一片惹人垂涎的棚户区经市委班子开会讨论,已内定了批给恒盛房地产公司开发的基本意向……
李云乐不可支,嘴唇都哆嗦了,他讨好地问手机那端:“荀秘书长,大恩不言谢。汇海名苑那栋复式楼也不知道你满意不满意?”
“哈哈,你弟妹满意,我就满意。李总呀,明天市政府招待所举办招标大会,根据惯例,你要尽快拟一份具体点的投标书啊。听说嫂夫人身体小恙,在此我表示深切的关注和诚挚的慰问。”
“不碍事儿,小病、小病……”李云点头哈腰,几乎给手机磕头作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