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夏至(第二十八节)
作品名称:盲城往事之猎物 作者:火中凤凰 发布时间:2016-01-12 09:44:11 字数:8439
董丽确实疯了。
这丧失了对起码事物识别能力的女人,先是沿楼梯台阶像滚木似的跌落了下来,晕倒,不省人事;经过暂短昏厥,醒来后神智完全错乱,六亲不认,恩将仇报,把呼她、喊她、扶她、抱她、按她人中穴唤醒她的白胖刘嫂也揍了个跟她一样的浑身淤青。然后,她满口可怕的癔语,疑神疑鬼,偏说地上墙上爬满了蛇,跳着脚楼上楼下地跑来跑去,尖叫不止,果真就像地板、地毯有一团团蠕动的蛇那么回事。她不知从哪儿弄了把铁锤子砸毁了卧室的钢琴;她的苹果手机在便池里冒着气泡报了销;她的那支爱枪去向不明——丢了。而且不适时宜的是,可巧恰逢她每月那几天的生理期,她纯白乔其纱吊带裙便被片片殷红的血污弄成了一幅血染的风采。
毫无疑问,她彻彻底底是疯了。可她咋无缘无故就疯了呢?以喷气式战斗机速度返航的李云,跨进了别墅的门,目睹家中的一片狼藉,绷着脸,理不出个头绪。他缓缓摘下水晶石眼镜,用手指擦拭镜片,越擦越脏越失去镜片的明净,心说:葛菲不开事儿,追着逼债。银行讲起了行业规则,不给放贷。现如今,死不肯协助更换执照法人名称的董丽又添新彩——疯了。这阵子,倒霉事儿咋都叫我李云给摊上了?他甚至接收到了一个神秘但清晰的灵异感应:陪伴他多年的好运算是走到了尽头喽。他脑袋嗡一声,发起胀来。
刘嫂和温金德拉齐站李云身后,像胖乎乎的肤色一黑一白的哼哈二将。刘嫂满脸血绫子,若赛前热身的拳击运动员,两只胖手交叉着,不停在胸前互绞又短又粗的手指头,哭哭啼啼控诉:“先生,我眼么前是心慌气短、脑袋疼、屁股疼……”哀婉比窦娥还冤的委屈;温金德蔫头蔫脑,不太自然的举止透露着显而易见的紧张和忧虑。
披头散发的董丽蜷坐一楼楼梯口,脸和手臂青一块紫一块。她容颜憔悴,目光呆滞,失尽了素日的风韵神采。四周石膏墙面上幅幅晕染绚丽的赝品西洋油画,和李云他们一块儿“瞻仰”着她此时此刻的仪态:她也像幅静默不动的图画,手里捏一串蜜蜡念珠,身体侧偎着一盆招财树,两条蜷腿打斜置于地上,光着的小脚丫和从吊带裙下摆裸露出的腿腕遍布斑斑的血嘎渣儿——是顺大腿淌下来的经血形成的凝干物质。她像幅画,更像一具不能瞑目的栽歪地上的女尸。
镶嵌门前柱子上的小瓷砖在阳光照射下仿佛一枚枚翠绿的翡翠,晶光瓦亮,闪得刺眼。敞开的拱形门溜进一股烀脸的热风,带着夏的燥闷。方厅右侧,房门虚掩的佛堂飘溢缕缕佛香的芬芳。温金德仰头看了眼血红的六角星穹顶,再端详卧楼梯口惨兮兮的董丽,宛若又一次看到了他幻视中那个鲜血淋淋的女鬼。“救救我……救救我……”女鬼发出男性的粗音,凄厉悲切,阴森可怖,血身子匍匐着一点一点朝他爬来,艰难地向他伸出一只手乞求援助,展开的五指尽染鲜血,挥发着飘渺热气。他吓得周身泛着寒气,打了个冷激灵,闭上眼睛,头几乎低到了肚脐眼。
“先生,要不是太太狠着劲地打我、挠我,我这痔疮早就不犯了……”刘嫂仍继续她的哭唱艺术。
“地上凉,扶太太三楼卧室休息。”李云俯视着董丽,抬手抹了把脑门渗出来的热汗,闭上眼睛说。
寒意笼罩的温金德垂头,闭眼,不吭声;委屈话尚意犹未尽的刘嫂睁着眼,无动于衷。
“刘嫂,”见无应答,手中卡着水晶石眼镜的李云刷地睁开双眼,变成了公鸭嗓,“别号丧啦。我叫你扶太太上楼,你耳朵聋啊?”
“可,可她打我……”刘嫂止了哭,心有余悸的她嗫嚅着,语声轻颤。
“我不差钱儿。打你有价,过会儿我带你去医院就诊。别啰嗦,快去。”
闻此言,刘嫂停了她动听的颤音,迈着小步,硬撑着哆哆嗦嗦走向董丽。
“贼,小偷;滚,你给我滚……”董丽半依半躺地上,两条粘着血污和显示创痕的大腿又蹬又踹,染血的黑三角内裤暴露无余,走光的她不住地呼喊着,“抓贼呀,抓小偷啊……”她不光喊叫,还把她手中那串蜜蜡念珠当做一件有效的武器投向了刘嫂胖脸,运足了力气,挺准,射击高手想必也是个标枪高手。
“先生看见了吧?你看多狠!呜,差点打瞎我眼睛。”刘嫂捂着脸,回头看向李云,龇牙咧嘴发着哭腔,无法近她身的刘嫂退近李云。
李云嘟囔着骂了一句,把眼镜交给刘嫂,亲自上前。
“鬼啊……鬼,你是鬼。”她眼露惊惧,哆嗦着移蹭,躲闪,歇斯底里狂叫。
“师傅,”李云回身对温金德命令道,“过来帮帮忙。”
“李总不合适吧?太太是女的,男女授受不亲……”
“放你妈的屁。你个孬种,操蛋玩意儿,”李云瞪圆了大眼珠子,真想(假如真有这个必要)夺步上前赏矮矬子温金德一个分量足足的大脖溜子,“叫你扶你就扶。废他妈啥话?”
主仆二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整儿个是堂吉诃德与桑丘的现实版组合。董丽位于中间,堂吉诃德和桑丘分别一左一右,他们架着董丽上楼。李云没有耐心与爱心,架着董丽的胳膊像警察提拎刚逮住的囚犯;堂吉诃德有失高尚的骑士风度。温金德谨慎悉心,架扶董丽的胳膊就像侍弄一株娇嫩的花;桑丘对他的凶悍老婆安娜怜香惜玉开来。
两条胳膊被架了起来的董丽不再抓人挠人,也不再歇斯底里哭闹了。她嗓子传出做作的童声,脸上带着天真顽皮的欢笑,看着她左侧的李云,脑袋这边歪一下那边歪一下的,像个幼儿园的小孩,朗诵起了童谣:“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嘻嘻……”又转过头看向温金德,歪着脑袋:“你拍一,我拍一,一个小孩坐飞机;你拍二,我拍二,两个小孩梳小辫;你拍三呀,我拍三……哈哈……”
“小么小儿郎,背着那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也不怕风雨狂……”行至二楼走廊,董丽转而唱起了儿歌。
楼上楼下的乱象,仅凭吸尘器处理已是无力回天。刘嫂从院里对外招待所翻腾出了李家多年不用的撮子、拖把、笤帚系列扫除工具,开始筹备收拾残局。她还盘算着:待会儿,看到李云从三楼下来——夫妻不睦,他准得出去,没时间陪那疯婆娘、那败家子、那偷人的养汉精——她就以一副善解人意的态度,和他说:“先生,我心不慌,也不倒气了。你事情多,忙,我这皮里肉外的小伤就不去医院看病了吧?!”他一高兴,准能赏我几百块钱。本来我就没受啥伤,在医院花那份图意钱,不如揣自己荷包里称心如意。如此这般的一寻思,她反倒觉着挨了揍、受了羞辱是个好事,吃亏的不是她,是李云他们家。反正他们家大家大业,弄他几百是几百,多吃一口是一口。不吃白不吃,不讹白不讹。不要脸的养汉精得癔病,该,活该,怎不瘟大灾!想通了,刘嫂白白胖胖的脸上便洋溢着欢慰的色泽,粉扑扑的。
正当刘嫂美滋滋计划的时候,她儿媳妇打来了电话。她赶忙扔下撮子笤帚,用手在嘴边捂着手机——捂的挺严实,唯恐漏风——颠颠小跑到了别墅房门口,立定,待仔细扫视一圈,见无人,便压低声,和儿媳说开了董丽精神失常的怪事,及发病过程。嘁嘁喳喳间,时不时回头回脑、贼溜溜朝别墅里张望有无下楼者的刘嫂,添了点引人入胜的油盐葱姜胡椒面调料;儿媳也按自己的思维线路加了些顺理成章的妄测幻想。“妈,她家恁有钱,她疯了,没跑外边当散财童子呀?很多有钱人疯了都这么干呐。”儿媳把她的猜度吐露了出来。刘嫂清唱蚊子歌谣:“哼,再一步就快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更何况李云董丽夫妇本身就是这座中等城市的公众人物呢!于是,董丽精神失常的消息不胫而走,长了翅膀一般,三天不到,全盲城皆知。
“恒盛地产公司大老板李云的老婆疯了!”微信,QQ群,城市贴吧,都添增了这一行耸人听闻的小字。朋友圈,同学群,外加乱码七糟的战友、哥们姐们儿、老铁群,都以百兆光速飞转着这一声大炸雷般的新闻。这是有价值的新闻,超级喜人的信息,热播的爆炸性民间资讯——董丽猛然成了这座城市热议的焦点,不管她乐意不乐意,躺着中枪的她出尽了“风头”。
细胞中极富爱看热闹基因的中国人向来见不得别人的好,而是特别热衷关注别人的不幸——假如有人欲跳楼寻短,犹豫不决的当儿,自会惹来熙熙攘攘的乐陶陶围观者,并他们会喊几嗓子透亮的“好”,喝彩,起哄,以资鼓励。爱看热闹的中国人擅长非议别人的不幸、鼓噪别人的不幸;传播的越悬越好,黑上抹黑,越惨越妙。无聊的人们似乎借此,在快活嘴与过足耳瘾的同时,还可以拿自身的生活处境加以参照对比——慰藉一番他们失衡的心态,弥补与滋润一下他们悲观沮丧的心理——获得短期的快乐;一举两得。
“哎,不知道你听说没?大拿老婆疯了,光着屁股满大街乱跑。”一个眉梢生颗肉瘤子的赌徒在李云的百家乐对他的同伴悄声耳语。“你说啥?李大拿老婆疯了?”“操,作死啊?别叫刀疤脸听着,小声点。我骗你干啥?嘿,看看是不是庄开了?我就叫你押庄,偏不!”他嘴角上翘,狡狯地笑了又笑,眉梢上的肉瘤子兴奋得直颤。“疯了好,该,损的,该。”输钱的同伴连连说,觉得输局钱捞个让他解恨快心的消息挺是值得。
“那个恒盛地产公司大老板的老婆疯了!”公交车上的妇女眉开眼笑说着这事,用他人的不幸遭遇痛快她的嘴。餐馆里的宾朋得了此珍贵的天赐谈资便瞬间好似缩短了彼此的距离,不再陌生与拘谨,推杯换盏极是过瘾。还有洗浴中心澡池子里,那些白花花的老爷们儿们都在腾腾蒸汽间议论这天上掉下来的话题。就连跳广场舞的大娘大妈们也暂时搁置了她们的喜好,不蹦跶了;她们三一帮俩一伙聚一堆谈论着董丽的趣闻,乐滋滋的脸上皱纹似也舒展不少而年轻了十岁,叽叽咯咯,像即要生蛋的老母鸡。人们交换着“乐观”的看法,虚情假意表示他们无比廉价的惋惜;每个人似乎都寻到了一点幸福的优越感,鼻子眼睛也就退了些平素弥漫的愁云。
“那姓董的女人妈知道,扒皮认识她瓤——是,她有钱,风光,长得俊,可有啥子用?摊上个寻花问柳把小姑娘肚子搞大的丈夫,给气完了,到头来还不是落得个魔魔怔怔的下场?她爸原先是我们磷肥厂的厂长,人精明、能耐、牛气、豪横霸道,是把搂钱的好手,可咋样?冷么丁的心脏病发作就死了!一晃都死有二十来年了。再瞅你妈我,现在仍然身子骨硬梆梆。跟你说呀,别总不知足。还是咱家这小穷日子过得安稳,至少咱有福,不得啥癔病、心脏病!”一个老太婆以董家为典型草拟了论据,教育规劝她时常抱怨家贫的儿子。好让她失业的儿子心里舒服舒服,平衡平衡。——我们总是善于利用别人的不如意来宽慰自身更多更巨的不足,拿别人的微小过失宽恕自身犯下的过错;这是无与伦比的愚蠢行径。
“哎呀妈呀,原来真的不是谣传呀?呸,目中无人的她也有今天!报应、报应,是报应。”助君典当行的文静从电话里得到了确凿的证实。放下手机,她喜上眉梢,和前来赎当的两个中年男子的说话腔调也变得柔和了起来。收到喜讯的她甚至心血来潮,一度打算“大赦天下”免了这两位先生的典当利息。然而依她向来是亏不吃的个性来看——能够真正实施免除利息——这个概率非常渺茫,也就是冲动的想想而已,助人为乐的蚀本念头必是一闪而过。
董丽精神失常的消息自然而然也神速蔓延到了菜市场。
“……我跟你说,不仅是疯了,这行经期的女人还光着腚乱跑,嘿嘿,多好的看点,不去瞧瞧?”一个游手好闲的男人根据道听途说对董丽精神失常进行了详尽的描述,并建议菜摊前与其一样是到此买菜的熟人去观赏董丽的疯狂。“听说她还一把一把地满天撒钱呢!”熟人补充了加倍诱人的下一个细节,这是个混吃等死的男人。
两个地摊前买菜者的交谈——就如留过洋的二鬼子,回国鼓吹一知半解的“资产阶级自由民主革命”引起了井底民众的兴趣——引留意细听的卖菜农民心中直痒,甚是好奇,他蹲着一边整理他摊头的一捆捆发芽葱、苣荬菜芽、小水萝卜一边问:“真给大家伙撒钱儿?这啥恒啥司的家在哪儿疙瘩住啊?”
“南郊。上次来你这里买菜,你不是说你家就搁南郊吗?”
“啊?真的啊?可我咋就不知道这档子事儿?他们家在南郊哪儿?”
“你们南郊面积最大的三层别墅就是她家。”
“哦,是她啊!嗯,他家爷们儿贼有能耐。”农民撂下手中的发芽葱,直起身,点了点头,眼珠往右上方翻了翻,回忆说,“头些日子,这女的车毛了,嗷嗷地蹿到蒲棒地里,误了,直哞哞,他们没辙儿,还是我开‘小老虎’给捞出来的。这女的贼侃快儿,大大方方给了我一百块钱,锛儿都没打。可她的司机不咋地,又肉又艮,可抠了,长得还贼拉磕碜……”
卖菜农民回家第二天,董丽家院外便聚集了许多的人,有的蹲着,有的站着,大都是附近村子专程赶过来瞧热闹的男男女女。他们若过了春节似的喜气,脸上挂着福字样的笑意,几乎嘴里都叼着根冒烟的烟卷。人群之中就有昨天那个卖菜的郊区农民,也在抽烟谈笑。
如今农耕作业推广普及了机械化,农人多清闲。左右闲着也是闲着,看看热闹或许可以解解闷子,过过眼瘾,乐乐他们一颗颗单调枯燥的贫匮之心。当然,男男女女当中也有个别颤颤巍巍拄着棍子图开眼界的老人。上学的小孩们也叫昨夜今晨眉飞色舞传谣的家长给拐带了,恨起了日头长,怨起了表针慢,只盼快快下课放学,好跑来捡点钱花花。反正是卖菜的不卖了,开车的不开了,赶集的不赶了,全做主给自己放了一上午的假,都生了满地捡钱的心思,或是欣赏光腚疯女人躶体的动机。这些人就是盲城坚实的基础,廉价的劳动力。他们不具备体貌上的印象美,抽象的灵魂更是丑陋无比;他们不知何为神圣,也不懂尊严为何物,信仰对他们而言简直是银河系之外的遥远东西。他们没有对社会负责的意识,也没有尽公民义务的觉悟。“民以食为天”(若是猪也通晓了语言表达能力,保证也会说“猪以食为天”)是他们的观念,贪小便宜、说谎、随地吐痰、大声喧哗、不守秩序、利己主义是他们的风格,他们的心志填满了由金钱构成的数字。他们也不乏——待父母与儿女——善良的一面,然而他们目光短浅,缺乏对世界的必要认知和自我认知的能力。这些喜洋洋看热闹的青年男女就是这个民族的未来希望,这个民族自我架构的脊梁,得生活得生儿育女传宗接代据说还得生二胎——倘若不剔除传统文化中所掺杂的糟粕,儿孙们会照旧保持先人的处世水准——他们活着的目的与存在的意义,兴许就是为了揭示与证明寡廉鲜耻属于人类的天性;要知道,亚当和夏娃最初并不懂得用无花果的叶子为自己编织裙子,来掩饰下体。
但是这帮农人兴冲冲的想法未能如愿。他们浪费着宝贵的时间,虚度光阴,翘首等待了几个钟头,别墅的大门一直紧闭,四周山样的高墙阻碍着一个个望眼欲穿的视线。他们很是失望:看来喜从天降——满地捡钱的美事是泡汤了!可总该见证一番那漂亮洋气的女人疯的程度吧?过一过眼瘾也算不虚此行!他们不耐烦了。
咣咣咣,有人狠劲敲门。
“谁啊,不会按门铃啊?”门内侧老张问。
“大爷,我家狗跑你们院子了。开开门,我找狗。”
“你家狗长翅膀了?”老张生气地问。
门外发出一片泄洪般怪笑,是那些淳朴的农民。
过一会儿,又有人敲门。
“干什么?”老张问。
一个中年女人回道:“老哥,我的小鸡飞你们家院了。你瞅我一秃噜手,没抓住,它就扑棱棱飞了。才刚它还站你家大墙头,扑腾膀,抖落毛,气我来着呢!这败家玩意……”
老张是既生气又感到好笑。他打断了这女人喋喋不休的编瞎话:“我看你说的不是小鸡,是老鹰。三米多高的院墙鸡能飞上去?”
继而门外又是一片骚动的大笑。
穿洗得发黄短袖白汗衫的老张折回了门卫室,盯着监控屏幕上喜洋洋的残忍人群,他摇了摇头,发了几声叹息。但随后,他大约是悲伤董丽目前不宜乐观的状态,慈祥的老眼落出了两串泪线来——毕竟董丽是他老张看着长大的,小丫头十六七岁时知书达理,爱说爱笑,俊俏乖巧着呢——他赶紧伸手抹泪,枯瘦的手臂脉络清晰可见。
董丽每天窝在卧室的大床上,歌声不断。她忽而唱《让我轻轻的告诉你》,声调甜甜的;忽而唱《冬天里的一把火》,完全是模仿男人的声音。她唱李谷一《乡恋》、彭丽媛《白发亲娘》、邓丽君《甜蜜蜜》、林忆莲《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另有更多的李云叫不出名字的歌。她唱着她的记忆她的过往。
李云连续三天守在家中,足不出户;这和他们夫妇两人的冷战态势不符,跟目前他对她恨之入骨的心劲行情不符,特别出人意料——知情人刘嫂意料。他暂时于女儿李颖的卧室下榻,终日是接不完的慰问电话,他以谎言谢绝了一切企图登门看望董丽的人的好意。譬如,一位与他交厚的工信局局长大人都驾车来到了别墅门口,给他打电话,他照样释放着自欺的虚假烟幕,用搪塞的方法将其拒之门外。——其实这座城市很多公务员巴结着李云,别看他无官无职,可有蓝市长这层关系,说话好使够分量。毫不夸张说,他是某些寻求升迁或谋份肥缺的公务员们高攀蓝市长的一架得天独厚的梯子。——他闪烁其词对那局长说:“哎呀,胡局长啊,我出门儿上外地了。啥?我说你可别信,没那八宗事儿,都是造谣。啥啊?我媳妇精神状态好着呢,她还预备去新加坡玩一阵子。”家丑不可外扬;必须的。
然而,李云还是欣然同意了一个人的造访——蓝市长夫人。他吩咐刘嫂到院门候着,又打电话唤温金德,要其速速上楼协助给董丽换一身干净的衣裤。“我不换……鬼,你们全是鬼……”李云和温金德不顾董丽的又撕又打,把她剥得全身上下直剩下了一条散发淡淡血腥味的黑色内裤……
顾婷驾驶她那台风挡玻璃粘贴临时牌照的红色马自达,副驾驶位置正襟危坐着蓝市长夫人。后边是文静和雅诗妮化妆品总汇的老板娘翟曼丽。这四个半边天各怀心机与不同的想法:顾婷着实为董丽心痛;蓝市长夫人是出于必要的礼貌前来探望;心怀鬼胎的文静幸灾乐祸于言表;翟曼丽是董丽的发小加同学曾亲如姐妹。
“曼丽,你知道,董丽这人一贯太矫情,心高气傲,目中无人,喜怒无常,心思又重;就她那样式的古怪脾气,难怪得这病。我看整儿个是咎由自取,纯粹自找的。”目不识丁的文静笑眯眯对翟曼丽数落着董丽的不是,她暗暗对自己今天竟能够说出这么多形容董丽的成语深感吃惊。
“文静我忍你半天了,求你说话不要那么过分!”顾婷看着后视镜吼道。
“嘁,”文静回敬道,“我实话实说,你急扯白脸干嘛?”
“你说话没人味!人前一套人后又一套的……”
“好啦,你俩别吵。”蓝市长夫人制止道,“待会儿见到董丽,都不准说过头话刺激她。”
红色马自达检阅着路两旁绿油油的仪仗队。眼下田野里的玉米苗已经长到了半米多高,相当人类世界的半大小子,恰是能吃能喝拼命汲取营养的阶段。它们饱饮着春水,沐浴着阳光,一派蓬勃。
四个女人,个个穿着她们最得意的夏装,鱼贯进了老张半开半掩的院门。刨除意识里中国元素过重的文静,另外三位基本属于盲城人从愚昧迈向文明的过渡类型,属于盲城社会的中坚和精英。门外“丢狗丢鸡”的农民们虽是兴致稍减,却仍未散去,她们的到来,无疑给了这些期待观赏董丽出洋相的人一个机会。但人群中有认出蓝市长夫人的,他们交头接耳,细声沟通,在市长夫人面前不敢造次;只能闻着从他们身边走过的女人们身体散发的高雅芳香,贼头贼脑向门缝里张望,恨天老爷不给自己一双穿墙的透视眼。
由刘嫂引领,她们径直上了三楼。循着歌声,进了卧室。
李云无言地面向四位熟稔的来宾,一脸的尴尬与痛苦。
董丽换了身干净的衣裤,依旧是披头散发的洒脱派艺术造型。她闭着双眼,摇头晃脑,兀自唱着,自娱自乐,陶醉其中。甭说,她歌声甜润,有板有眼,唱得还挺好听:“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花儿香,鸟儿鸣,春光惹人醉……属于我,属于你,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
“董丽,你怎么了?你醒醒……”蓝市长夫人扑向床沿。
“贼,你是贼。”董丽呈惊恐状。
“唉!啥贼?”李云挥了下胳膊,“是蓝嫂来看你了!”
“哦,嘻嘻。蓝市长大演员,两袖清风表面海瑞,暗里严嵩鲸吞海敛。演得好,演得妙,演的呱呱叫。金鸡奖,百花奖,东京、夏纳、奥斯卡……”董丽拍手说着顺口溜,出口成章,一套一套的。
“你……”蓝市长夫人登时气得说不出话来,随之拂袖而去。
李云欲拦截蓝市长夫人代董丽赔罪,不料她力大无穷,被推了个大趔趄。他两条胳膊在半空挣扎画圈,身体向后张了好几下,差点仰过去。
“哎呀妈呀,董丽你说你咋整的?”文静说。
“你是鬼,你是妖,你是唯一的神话。”董丽拍手先唱,后改为顺口溜:“玉面飞狐是妖怪,貌赛东施丑,心比金莲毒,笑面鬼,本事大,杀了老公真出彩。”
“呵呵,”文静笑了,“哎呀妈呀,董丽你还对自己挺有先见之明呢。”她假装听不懂董丽的“疯话”,装傻是她的强项。
“文静你住口,给自己留点口德吧!”顾婷激动地嚷着,粉腮涨红,美丽的眸子布了些杀气。
“哼,小丫头真不知好歹。”文静冷笑一声。接着她看着正生闷气的李云,柔声对他说:“我命苦的大拿哥呀,董丽发表她的杀夫预言了。你呀,对她这个可怕的念头可真要加点小心了。”
顾婷没理睬文静,她扑向床沿,凝视着董丽,不住地哽咽着。
“小贱人认干爹,骗吃骗喝骗感情。”董丽发着童声。
“嫂子,你怎么会这样啊?有什么想不开的事……”顾婷泣不成声,抚摸着董丽凌乱如麻的栗色秀发,悲恸哭声里饱蘸她真诚的怜悯与深切的同情。
文静得意洋洋地笑着,笑容阴阳怪气。翟曼丽见先前蓝市长夫人她们三个人皆遭到了董丽疯言疯语的奚落,便有些望而却步了,她低下头晃了晃眼珠,似思忖两全之计,随即凑近李云,拉着李云的手臂,予了他些安慰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