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夏至（第三十节）

　　既然天上掉下了块大金砖，李云便暂时搁置了拜访“高人”为董丽驱邪治病的决定。
　　第二天上午八点多钟，面积宽敞，足可容纳千人宴会的盲城市政府招待所可谓是风云际会，全城搞建筑的有头有脸暴发户至少来了他个十之八九。从没涉足地产行业的人居然也来了不少，文静丈夫就是一个，另外还有个靠杀猪致富外号叫“镇关西”的也赶来凑热闹。人们的兴趣无关棚区改造事宜，目标是一个“钱”字。腐肉的气息总会招来大群张膀抢食的秃鹫的。
　　市主要领导尚未到场前，身为此次会议的主持人——市委荀副秘书长，像是穿稀拉痢疾，台上台下、穿来插去、跑前跑后、按图索骥，指挥服务人员们会场的布置工作，那个忙。相熟的暴发户们聚主席台下站了一圈攀谈着，谈笑风生，极是融洽，时不时还会爆发出一片会意的哄笑，达成某种共鸣。
　　“我跟你们讲，总而言之，大拿老婆分明就是他给气疯的！”一个穿短袖鳄鱼恤的中年男人以肯定的语调说，好像还有那么点愤愤不平的意思。
　　“你可给我拉倒吧。他害怕自己老婆像老鼠瞧见猫——四爪打哆嗦，圈里谁不知情？！”有个拎档案袋的胖子往一旁甩了下手中的档案袋，反驳说。他的档案袋里装着投标书。
　　“没错。当年李大拿是倒插门儿进的董家，纯属吃软饭的妻管严一个，搁家里哪抬得起头？不他妈整天耷拉脑袋就鸡巴不错了！”另一了解内幕的人骂骂咧咧补充道。
　　“哈哈……”大家哄堂大笑。
　　笑声里，杀猪的“镇关西”问紧挨他的文静老公：“听说李云这伙计家贼有钱，对不？”
　　“也许吧。”文静老公低头微微一笑。他闻着恶心的猪肉腥臊味，言语不多，明显一个谨言慎行的观察者。
　　这时，荀副秘书长胳肢窝夹了个蓝皮面的文件夹朝这边走了过来。
　　“喂，等下，老荀请留步。我们都在议论呢——你说李云他老婆的突发性精神病究竟是不是他给气的？”有人笑完问旁边经过的荀副秘书长。
　　大家安静下来，想一听这位戴上千度近视镜的知识分子阐述高见。
　　听明原委，荀副秘书长抚了抚鼻梁上的两片瓶底子，站稳，略迟疑后回答道：“从他们夫妇关系一贯良好的角度看，我猜啊——我猜不太可能。世界上存在许多人类未解之谜。例如精神疾病或应激障碍，我猜就应该属于一种非常怪异的无法给出合理解释的超自然现象。没准啊，明天就不医痊愈呢。”他囫囫囵囵没有说出个所以然，便继续去干指手画脚的工作了。
　　“去他姥姥的超自然，别听他胡扯，太监奴才。”有人悄声骂道。
　　“哈哈……”大家又捡了个便宜乐子。
　　鳄鱼恤男人是个挺固执的家伙，非要印证自己说法的正确性，他脸也红了、脖子也粗了：“不提什么超自然，超自然是瞎扯淡。大拿是妻管严不假，但妻管严归妻管严。头一段有个农村丫头跑他的公司要死要活的——你们听说了吧？指定是这回事把他老婆……”
　　“嘘，他来了！”
　　随着这声压低嗓子的提醒，一圈只比长舌妇多了根鸡巴的爷们儿皆回头望向招待所门口——只见李云精神抖擞，身穿一套黑绸唐装，身后随同着恒盛地产公司亭亭玉立的胡秘书、寡妇脸财务部经理、市场部经理、规划部经理、基建部经理，一行人浩浩荡荡步入了会场——众人立即息声，都脸上堆笑同李云挥手打招呼。
　　李云稳操胜券，展示给众人的自是一副不骄不躁把握十足的高姿态。他大约忘记了董丽当前不容忽视的病情、葛菲让他烦恼焦虑的追债，胜利在望，他几乎忘掉了一切的不快。
　　参会人员陆续抵达会场。
　　鉴于盲城优秀企业家标兵李云对盲城市经济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即便他的恒盛地产公司开发的楼盘全是些以次充好的豆腐渣工程），市常委班子经过开会认真讨论，经蓝市长大力陈词推荐后，决定投桃报李批给他一片生财之地供其开发。只不过，咱们盲城市委强调“民主”，因此，毫无必要的招标大会应运而生。
　　因领导迟到而使得预定会议时间向后推迟了半个小时，上午九点，招标大会才在一片友好热烈的气氛中隆重召开。市政府主要领导，以及规划局、土地局、建设局、城市管理行政执法局有关领导主席台各就各位，法律公证处相关人员列席了会议。龙信建筑集团，宏达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恒盛房地产公司，昌隆地产，哈尔滨建筑三公司等二十几家省、市资金雄厚、经验丰富、具有开发实力与竞争力的建筑公司派遣的代表前来投标。
　　商战是一场你争我夺拼个你死我活的没有硝烟的战争。然而今天各建筑公司的老总或代表均神情淡定举止坦然，均向前来投标的李云投以温和、礼貌的善意笑容。
　　实际上诸位地产“大亨”均非等闲之徒，都在市政府重要部门收买安插了内线，都拥有几个大腿结实的保护伞，此次花落谁家早已心知肚明，所谓招标大会对他们而言只是个应景的形式。做为陪衬的他们今日到会，大概只是图给“面子”捧捧场，并非给李云，是给市政府的面子。面子问题是中国人最大的问题，彼此给面子才能彼此好办事；至于实力能力及工程质量，都是他奶奶纸上谈兵的浮云。
　　会议按部就班进行开来。首先由蓝市长发表重要讲话，他时而看稿时而看台下，抑扬顿挫：“本次棚户区改造招标大会，是盲城市委班子通过集体研究拍板，在响应党中央深化改革的大方针下，以杜绝形式主义与摒弃人情观念为基础原则，本着公平，公正，公开，透明的积极态度面向全社会广大建筑界精英们招标的……”
　　蓝市长干脆简练的讲话结束，全场掌声雷动。
　　掌声过后，按照官职大小由主管市政建设的熊副市长发言。然后依次是规划局、建设局的局长大人们……反正全是照着各自秘书代笔的稿子念——老套来讲，自然也是有读错字的，自然也是有读跑题的——反正全是冗长的废话。可以想象，自然就有人会间跑出去上厕所或抽根烟提提神或打发时间的，不在少数。
　　这次招标大会相当于开水泡速食面，草率得简直不能再草率。十一点，地产公司递交各自的投标书，附带投标保证金。午间休会，由政府各相关部门的人员评估、审定（想必凭这些人的计算速度，全部能在世界级计算大赛上夺魁呢）。下午公布结果。
　　当然，占用篇幅铺述这无聊的浮世绘场面也没什么营养。反正一切都是形式，就像此次会议的本身。只是此次招标大会其中一个有趣细节不得不提——不知坊间传闻是否真实：据传一家地产公司递交的投标书的内容是十几页白纸，只字没有，一片空白。即意味着对市政府的嘲讽与抨击，更是一种无声赛呐喊的抗议。
　　然而上述传闻我也仅仅是事后道听途说，其可靠性我难以给予肯定。也许，这则传闻和中国传统武侠小说一样，由不得志的市井草根文人编造，为维护敢怒不敢言可怜而薄弱的道义，幻想出了这一幕敢于抗争的无字情节，以令这个阳痿不举的民族寻求精神层面的自慰获得快感。不过，我倒是宁愿相信确有其事。
　　不啰嗦了。可想而知，既然是内定的，中标者非李云的恒盛地产公司莫属。下午两点，荀副秘书长宣布完了结果，法律公证处的那位中年女士宣读了“公证书”，明确了此次招标大会的合法性、产生的结果法律生效。她板着脸宣读，神态就像是一个被劁去了子宫和卵巢的女太监那样，随之阴毛也脱落个干干净净。
　　稀稀拉拉的掌声下，先前台下跷二郎腿的李云意气风发，快步登上主席台，和诸位领导逐一握手、致谢。第一个握手，按官职，必然是蓝市长。蓝市长先是语重心长对他说：“李云同志，我代表盲城全体百姓感谢你，你今后更是任重道远啊！”嗓门挺大。转而又凑近低声补上一句：“你小子好好的，给我注意点形象。”李云只是握手，笑容满面，笑容里注满了谄媚的奴性感激。
　　李云下了主席台也快意的笑，春风满面，展出饰非的谦虚。他逐一与“败北”的各个地产公司老总或代表握手，逐一轻拍他们的肩头或手背“安慰”。他深知自己胜之不武；他深知这帮子笑里藏刀的家伙输得并不甘心；他深知他们对自己的嫉妒大于恨，嫉妒他过人的社交技巧，嫉妒他“朝中有人儿”。在盲城，人们不是痛恨不公正，而是抱恨自己未能成为不公正的受益者，不是痛恨腐败，而是遗憾自己没机会腐败。
　　当握到龙信建筑集团老板何勇（作者“我”的朋友）的时候，何勇倾身附他耳际低语道：
　　“政府出资出人给这块地开出一条大道，门脸立刻就闪了出来，将来左邻家乐福广场、右近中央商城，商服楼层肯定是销售一空啊！依我之见，如此优厚的开发条件实在是千载难逢。恭喜李总，我一开始就猜到你会拿下的，这也是众望所归。”说完，何勇撤身与他接着握手，不愿意撒开似的。
　　“哈哈，险胜，险胜，是大家伙儿承让、市政府抬举。老弟，你把大哥的手攥疼了！”李云费了点劲儿才从何勇的大手里抽出了自己的手，二人相视而笑。
　　“李总说笑了。志在必得嘛，舍李总其谁？”何勇的目光被吸引到了李云手中的中标书上，目光迸发着热度。
　　“哈哈，你小子。”李云用食指点了点何勇，“何老弟你年少有为聪明过人，又是我那个穷书生表舅子的铁哥们儿，你想想，这么大的工程我一个人岂能吞得下？会消化不良的！”想必囊中羞涩的他中标后高兴之余，还考虑移花接木——找个财大气粗能够给他出资开发运作的合伙人。
　　“嘿嘿，李总是和老弟暗送秋波啊？怎么着，打算分老弟一杯羹？”何勇的目光再次被吸引到了李云手中的中标书上，他眯眼皱眉却神情专注。
　　“聪明，我们合作的机会来日不远啦。”李云把中标书快速地卷成了纸筒，拿它拍了下何勇的肩头。
　　文静丈夫也凑上前来搭讪。
　　“大拿哥，”他边目不转睛盯紧李云手中卷成纸筒的中标书边轻声对李云说，“文静叫我代她向你道贺呢。”
　　“谢了——”李云斜了他一眼，继而头一仰，拉长腔调答谢。
　　文静丈夫环顾两眼人声嘈杂的左右，以劫持的架势抓起了李云的一只胳膊：“大拿哥请借一步说话。”不容分说，拉起他就走。
　　他俩一直朝前走，走到招待所走廊的一个拐角，文静丈夫才停了下来。
　　“文静说，你存放我们那边的黄白货随时去取。什么利息不利息的，咱们之间免谈，听着见外。”
　　“她到底啥意思？”李云看着文静的丈夫问道。
　　“呵呵，明人不做暗事。大拿哥，算我们一股怎么样？你要是眼前手里打不开面，尽管跟我们……”
　　“再说吧。”李云阻止了文静丈夫的话题往下延伸，“我还得进去和蓝市长打声招呼。”说完，他径自重返会场。
　　在中国什么人才可以被称为财富的掌握者？不是拥有知识的人，不是辛勤劳动的人，不是努力付出诚信的生意人，而是能够获得大额贷款与拿到政府官方批文的人。譬如当今如火如荼的城市改造开发项目，一纸薄薄的批文就是钱。即使取得批文的人自己不开发，他也可以用批文换钱，坐享其成。大多时候，真正实施建筑——或建楼房或修路——的商人，皆是通过了五六道层层盘剥的转让手续之后才到了他手里的。由而许多豆腐渣工程因此诞生，没办法，不偷工减料就得赔本。冒着杀头风险的买卖有人干，蚀本的买卖谁去做呢？
　　出了市政府招待所，李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事业又进入了一个新的高度与层次，他回头得意洋洋地对他的随行人员们说：“你们瞅着了吧？这就是命！”大家都笑了，笑着恭维他们的李总。尤其那个生了张寡妇脸的财务部经理，她脸上笑得去了凄苦去了愁闷，笑得忘了老公惯常施于她的变态般家暴虐待。
　　日头偏西，一只小麻雀逾过了李云他们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