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吃饭喝酒也是幸福的生活（2）

　　绿色的吉普车子虽然戛然而止，像一条被剁掉了头颅的蟒蛇，立即停止了窜动。但是，跟着车子后面大团大团的白色烟尘，仍旧随着一路的强大惯性，持续不停地翻卷旋转个不停，似乎仍旧没有刹住脚步，一团紧跟着一团，一波跟着一波，或跑到了车子的前面，或层层簇拥在车子的四周，哗哗啦啦热闹喧嚣着，顷刻间接天蔽日，一波跟着一波层层摞摞地堆积在一起，浓浓地包围了停步的车子和车子四周的空地。
　　从尚未散去的浓浓灰尘里，火柴盒子似的吉普车里，终于神灵活显地钻出了几位壮实的男人来。
　　男人们的脸上、头发眉梢和肩头上，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尘灰。等他们咳咳咳半天，终于从嗓子眼里吐出大嘴的沙砾，再用挥动大手把沾满白色粉尘的脸膛一抹之后，呵呵，细皮嫩肉的油光大脸，真是乡里的干部们来了。第一个从副驾驶位置上跳下来的高个子男人，竟然是当过边防连的侦察兵、说话声音洪亮的乡长，跟着乡长从浓浓尘土里冒出来的三个男人，也汇聚在一起像咳嗽着，如同嗓子眼里吃了不干净的食物，“噗噗噗”用力吐着嘴里的沙土，他们是跟着乡长到山区牧场检查工作的牧办干部。
　　以副村长为主的几位村干部，早早地站在了路边，边抽着烟说着话边搓着双手，他们站在这里已经静候多时。昨天，副村长才接到邮递员吐尔逊骑马从山下送上山来的报纸邮件，看到二十五天前乡政府发出的《关于加强边境牧业村子的防火防灾和畜情追膘工作的紧急通知》文件，才知道了乡长要亲自进山来的具体消息，一算时间，就是明天呀。你差点儿耽误了我们的工作，知道吗！？副村长生气地先骂了一通正在吃饭喝茶的吐尔逊。骂归骂，生气归生气，应对检查工作还要做呀。要知道，汇报材料、住宿吃饭、检查内容、检查线路等等一应事项，村子里的准备工作什么也没做，这样检查不出问题不出丑才怪？一急之下，连一向好脾气好人缘的副村长，终于摁捺不住地露出了隐藏很久的狼脸獠牙，一脸气急败坏的愤怒，硬是把用于犒劳的半瓶白酒，从同样气急败坏的吐尔逊手里抢了回去。这天晚上，副村长和几位村干部硬是在冰凉的“白房子”里熬了一夜，才最终加班加点地做完了基础的准备事项。
　　乡长好，同志们好，你们辛苦了！
　　不等褐灰色的尘土全部散去，副村长带着迎接的人群，排成一列纵队急急地迎了上去。副村长甚至第一个冲进弥漫着的尘烟里，在隐约模糊里伸出温暖的大手来，一个接着一个地和陆续下车的乡村领导们挨着握手，一口一口地说着辛苦了辛苦了的问候话。副村长发现大家的衣服和紧紧握着的胳膊上，随着用力的摇晃和摆动，一团团细碎的尘土簌簌地落满了他的衣服和手臂上。
　　乡长顿一顿下颌算是回应，他又一次伸出了有力的大手，掌心相对举过头顶，笑呵呵地“阿拉”一声，重重地抹了一把自己的大脸，随后便扯拉着副村长冲出了尘土。冲出了尘土包围后，乡长“呸”地一声长叹，再一次向身旁的草地上狠狠吐了一口痰。这才朗声说道，大家好呀！你们辛苦了。呵呵！我们经过一天半的跋山涉水，终于到了美丽的确吉克牧场。亲爱的副村长同志，你预备拿出什么美好的礼物，来招待这些远方的客人？
　　放心请放心，更请乡长放心吧，请各位领导们放心，我们早准备好了，赶快请入毡房吧！走在队伍前面引路的副村长笑呵呵地说道。最后下车的是村长，在拍打一番衣襟和裤脚之后，有意识地站在副村长的身旁，村长正用别有意味的目光牢牢地盯着副村长的眼睛。副村长即使用后脑勺也知道村长目光里的含意，便抬起头来和村长的目光“啪哒”一碰。瞬息间，副村长先是眨了下左眼，让眉毛跳舞一般抖动着，然后嘴巴一呶，把头一甩，顿时，村长和副村长俩人都发出了会心的一笑。村长才在短短的五秒里，终于放松了一路上绷紧着的心情，抢先挤到了人群前面，以村子的主人公身份为客人们把着水壶，让客人们手掬着清水洗手洗脸。然后，将水壶交给副村长，自己亲自站在门旁撩开门帘，把客人们一个一个地迎进了巴合台尔的毡房里。
　　一股只有家中才会有的温暖气息和熟悉气味，在奶茶飘来的阵阵香气里，让他们忘记一天的奔波劳累。
　　漂亮的女主人和小伙子，你们好呀！乡长弯下腰来左手抚胸，用哈萨克的礼节，问候着从灶具旁站起身子迎接客人们女主人和帮着妈妈抱柴烧火的卡德。
　　快请坐，欢迎远方的客人，你们辛苦了！我们准备了简陋的食物，烧好了奶茶，请你们不要生气。漂亮妈妈也弯腰抚胸地回礼道。
　　餐桌摆毡房的正对门处，餐桌下是用木板搭建的大通铺。餐桌上各类干果饼干、奶酪酥油、油炸点心、热馕和干净明亮的茶碗，整齐地摆满了铺着一条新棉布的长条餐桌上。客人刚刚入座，一碗碗散发着喷香茶味的奶茶，就被漂亮的女主人一勺勺浇着乳白的牛奶亲手斟满，一一递到客人们的手里。接着是一阵阵锅铲的叮当做响，一盘盘才炒出来的肉食炒菜被端了上来。接着，就见副村长伸出粗壮的长胳膊，从桌下掏呀掏，用力地拉出了一个纸箱子，用力地撕开纸盖，拿出一瓶装潢精美的“喀纳斯大曲”，接着又伸出手去掏出了一瓶，不一会儿，就掏出整整齐齐一排子的“喀纳斯大曲”；然后，副村长像玩魔术般从餐桌下面掏出一个银白色的合金盘子，盘子里早就排好了整齐划一的玻璃酒杯；随后，又从餐桌下面掏出一只只吃菜用的小铁勺子，小勺子握在每个人的手时，在毡房内有些昏暗的光线下闪着柔和的光泽。跑回家里的巴合台尔和坐在一旁的卡德，眼睛盯着副村长的手，同时，不时地看着这张桦木桌子的下面，仿佛是看一只装满神秘宝物的魔术箱，冷不防会冒出很多令人惊讶的好东西。
　　放下牧羊鞭的巴合台尔在副村长的介绍下，以主人的身份面带着腼腆的表情，挨着和大家握手问好。
　　村长站了起来，他首先代表确吉克村委会举杯致词，接着是副村长代表牧场的牧民表达衷心的欢迎，然后是毡房的主人公巴合台尔笨拙的欢迎词。几大杯的白酒一下肚，房子和人的温度都升起来。温度也升了起来的乡长，终于在美好词语的轰击下，丢掉了起始时端着的官员架子，开始用男人的热情豪爽和对烈酒的本能渴望，端着杯子，痛下杀手，一一敬酒，和大伙们尽情地开怀畅饮起来。不多时，越来越多的男人们来了，他们撩开门帘坐在桌边加入了痛饮的人群。开着天窗的毡房里，肉菜和奶茶一起飘香、酒气和语气一起氤氲、人声和笑声一起鼎沸起来。适才还故作矜持的男人们，酒过三巡，心里的话儿开始多了起来，敬酒的频率也快了起来，毡房里的气氛在村长和副村长的共同努力下，终于在短期内活跃了起来。
　　此时，毡房外的草原上也同样热闹非凡。
　　当成人们钻进毡房，享受着餐桌旁才有的快乐祝愿时。顷刻之间，被溪水冲洗得干净如新的绿色吉普车旁边，也围满了大大小小的男孩女孩。同哈萨克人的任何聚会一样，不约而同，村里的孩子们也像听到了一声嘹亮的号令，纷纷跑来。他们用各自的方式和各种的姿势，大呼小叫爬进车里、爬到车顶、站到引擎盖上，甚至钻进了车底下。远远望去，停放在草地上的吉普车，从里到外、上上下下，引擎盖上，车顶上面，甚至是后备轮胎上，都满站满或坐满了村里的孩子们。乱成一团的歌唱、嘻嘻哈哈的笑声响成一片，还有在人群里跑来跑去的牧羊狗，兴奋地翘着后腿不住地洒尿。卡德一眼望去，就觉得这样的场面太熟悉了，吉普车就像是印度电影里到处能够看到的始终坐满民众挤满包袱的火车。
　　卡德带着妹妹巴合提古丽来了。他们是第一个拉开车门钻进车子里的孩子，兄妹俩人有些兴奋和激动地坐在吉普车的后排上。弹性松软的后座包垫子太好玩了，他们屁股重重坐下，然后就会被垫子再用力地弹起，接着就是落下弹起，越弹越快，快停不下来了。一会儿头顶着敞篷，一会儿屁股颠在座位上，兄妹俩在其它孩子们趴着窗口观望的羡慕里，也随着一跺一蹦、一跳一跌地乐哈着、傻叫着。生活在确吉克牧场的孩子，虽然有一所乡里办的马背小学，可是，孩子们上课的时间都很短，而且几乎不用做什么家庭作业，考试的次数更少，只有到了期中和学期结束时才考试，也就是说一个夏天只考一次。所以，每一次听到山上的学校里竟然会有这般令人嫉妒的好处时，都会让我们这些在山下学校里苦苦听课夜夜写作业月月应付考试的孩子们，顿然间一个个万念俱灰萌生歹意，羡慕嫉妒恨得馋红了白眼、垂涎欲滴了。
　　我一遍遍地尽情想像着如此一种情形：当我正咬着铅笔头，可怜巴巴坐在课桌前，一笔一画地完成老师布置的大量作业时；此时，快乐的卡德和美丽的巴莎，还有牧场里其它的一群群孩子，肯定会像疯子一样拍着手掌、唱着儿歌，脚步没在草丛里，身体沐在夕阳中，爬上爬下、爬高爬低，围着吉普车转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