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吃饭喝酒也是幸福的生活（1）

　　哎嗬嗬……
　　只身一人穿过清晨平展展的阳光，巴合台尔又像回到了他熟悉的少年时代。面对着被一层又一层淡雾装饰包裹的草原，了不禁激情迸发放声大喊了一声，结果，没有人答应他，却是山谷一层一层地应声而起回答了他。
　　美丽的确吉克草原就在眼前，她娴静、优雅得如同一位典雅淑美的哈萨克少妇。
　　从春天到冬季的一年间，不论是炎热还是酷暑，不论是暴雨还是大雪，确吉克草原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一个淡然超脱的内心，安静的像一泓侧身睡去的湖水。放眼望去，一条条细细长长清澈透明的溪水，沿着弯曲的山涧汇聚成一泓季节性的湖泊。大大小小的湖泊分别躺在山谷里、盘桓在美丽的草地上，超然的态度里带着隐士才有的品性，开始流露出一副淡然的心情。湖水边缘，粼粼波光中时时倒映着洁白的毡房、弯曲的炊烟、饮水的牛马和打水的女人，还有不远处耸立的雪峰。湖水的中央波澜不惊，倒映着染靛般稠浓的蓝天和薄翼似的白云，也映照着从远方飞过的一群群小头细足、短翼长尾的北方小鸟。
　　通红的晨曦包裹着一团温暖真夺目的金丝光线，慢慢地从山凹里露出通红的脸庞来，一束束崭新的阳光红地毯一般地洒满了绿色的大地。新的一天到来了，这又是一个普通得没有贴上任何标签的好日子。走在绿油油的草丛间，湿漉漉的露珠正在被阳光一层层地晒干。深藏在草丛里的昆虫，被脚步惊醒，愤怒地睁开双眼，接着无奈地低下了警惕的目光。它们四处寻觅，纷至沓来，然后在草棵间的繁茂世界里欢快地奔跑起来。忙着觅食和寻找伴侣，忙着修建繁殖的洞穴，通过阵阵的鸣叫和触觉的接受，与邻近的同类交换着不同的气味，顺着声音和气味去寻找异性伴侣，然后抓紧美好的时光交媾孕育，繁衍后代延续生命，这才是昆虫们最重要的大事。它们在雌性昆虫的面前，以种种杂技般的表演和力量的展示，甚至是人类使用的温柔和亲密无间的身体接触、赠送可口的食物，以此获得一次能够向异性传递信息相处一起的机会，最后，通过向雌性示爱交尾、器官接触，最终带着充满神圣的拥抱，完成了它们一生最重要的繁衍后代使命。
　　巴合台尔放出了他家里的牧群，羊群一出圈门就被眼前的绿草诱惑了，争先恐后挤出了用木头扎成的圈门。散落在四处的毡房，星星点点，犹如一群破土而出的白色蘑菇。毡房顶上的铁皮烟囱里正冒出一根根粗粗细细的炊烟，烟团或浓或淡，或有气无力或直冲云霄。妇女们忙碌地抓牛挤奶、烧茶做饭，腾出手来给孩子穿衣戴帽。几只毛皮杂色的土狗趴在地面上一动不动，偶尔会低低地哼上几声，懒洋洋的样子就像它们才是来山里休憩度假的主人。跟着羊群的后面，他总爱把坐在屁股下面的黑走马放开，让它也和自己一样回到欢快的小马驹时代，任它在草地上自由地吃草饮水、咴咴地尽情奔跑。富裕安静的时光变得有些空旷寂寞，他便侧身躺在一片柔软的嫩草丛上，支起下巴看着成群的昆虫，在草丛的深处奔走相寻，触角相接，完成交媾。
　　春天来了！就这样来了？巴合台尔觉得时光过得太容易了，让他有些不太甘心地反问着自己，是呀，过完冬天，春天还是来了。想完之后，他便不再去想复杂的哲学问题，一翻身子让自己仰面躺了下去，身下的草叶是一条软绵绵的毯子，天上白云悠悠千载，地下牧群悠悠延续，草丛间的生命悠悠万世，他也变得心情舒畅地悠悠了起来。看，这日子过得如此悠悠然，给个神仙也不换。想到这时，他忽然幽幽地笑了，独笑之间，觉得自己据有了一种像虫子那样感恩、知足、满意的幸福感，这可是在山下村庄里无法找得到的好感觉，这也是他一直想着上山放牧努力去寻找的感觉。他有了一种熟悉的亲切，自从少年时代到现在，倏忽之间他已是人近中年，这片依旧不变的土地气息早已浸渍透了他的血液，给了他一份故乡家园和故土间才会怀有的久违了的感情。
　　此时的山区，变化是瞬息间完成的。虽是人进六月，可是新疆边境区域的季节尚未完全进入春天，一早一晚之间风吹树动、水湿路滑、草短天凉，所以，山外的人们很少能来到这里。巴合台尔曾经形象地比喻过，一天又一天，山里的日子就是一棵岿然不动的老松树，根本看不到一丝的变化。偶尔与临时路过的风打个召呼，与老朋友雨水打个召呼，也与巴合台尔打过招呼之后，就又沉浸到它数百年如一日类似睡眠的宁静里，唉，人活过不过一棵树，他记得爷爷说过这棵树，爸爸也说过，他也开始说给自己的儿子了，大树存在的地方，时间一长就成了一个固定的地名了。一天之中，唯有傍晚时分，才会在变动与消逝的怀念里，变化着一些生命的迹象。遥远的天边，阵阵红霞、多彩云烟、层加叠累，满天飞舞，给空旷的天际厚厚地涂上一层新鲜的胭脂。只有这时，才让艰辛的一天终于有了一个结束的告别，终于有了一点与往日不同的动静。笨重的牛群带着满意的表情，腆着一个个鼓包包的大肚子，不紧不慢带着悠然的心情，回到了毡房附近，等待攥着绳子牵着小牛犊的女主人，看着她们提着挤奶的铁皮小桶走来；吃饱的羊群也开始在平坦的草地上慢慢归拢着，自觉地排成几溜细长的队伍，从不断线地向村庄颠跑着。羊蹄“得得得得”敲响着细碎的鼓点，牧羊的肺腑里发出阵阵呼唤，哺乳、感恩和感激的欢乐，也回应着羊群对牧人、对村庄、对河流和炊烟的共鸣和归宿。生命对生命的沉醉，生命对生活的感悟，生命对生命的理解，终于在一天结束之际完整地苏醒了过来。
　　每每这时，嘴里叼着烟卷的巴合台尔就会牵着他心爱的黑走马，两腮红晕、一脸神圣和满腹的知足。蓝天的背景，阳光的背负，让他和他的黑色走马在一前一后的构图中，站成了一座瞬息凝固的黑色雕像。
　　熟悉的生活无风景，再好的生活也需要变化。这一天，在巴合台尔始终不变的眼里，忽然有了一点细小的变化。他躺在草丛间，从马肚子的空隙里隐隐地看见了变化，这变化来自很远处的山谷间，那是骤然间飘起的一缕厚厚又醒目的烟雾。
　　他看到的变化隐没在淡蓝色的烟蔼里，左转右动、若隐若现，像一条细草蛇大小的烟尘，从后山的进口处盘旋而出。烟雾的带子显得非常的柔软弯曲，像一根用棉布拧成的布条子，细长细长，一抹白色，朝着村庄的方面奔突而来。巴合台尔将手搭在眼前远远地望去，这才模糊地发现，烟尘正被一点点地放大，正被一个绿色方块的物体有力地扯动着、引导着和制造着，以纸张染濡浓淡水墨、山火燃烧着草丛的速度，顽强地向前移动着、飘动着，渐渐地逼近了牧场的住地。毡房前，挥动着斧头用力劈柴的卡德停止下来，他也和巴合台尔爸爸一样早早就发现了周围的变化。他瞥了一眼后，形象地戏谑道，天上掉下来的呀，这可是一根尘烟凌空的飘带。现在，它居然四肢颠簸径直地扑向布满白色毡房、飘动着缕缕炊烟的阿吾勒，它起起伏伏在山峦间奔跑起来的模样，简直就像一头跑回村里急于哺乳牛犊的老母牛。
　　坐在高坡上放牧的巴合台尔和干活的卡德先后直起了身子，他们看到村里的几位干部在副村长的率领下早早等在路口旁；紧接着是牧场的男人和妇人们，像得到了通知似地，先后不一地撩起门帘站在毡房外。天啊！这是一辆全身上下紧紧裹着绿色帆布敞篷、涂满绿色油漆的北京2020吉普车。
　　车子的轮廓显了出来，绿色的小火柴盒子般大小的方块，在移动中一点一点全部露在人们的眼前。车子开得越来越近了，前面的长条型的档风玻璃上，厚厚地盖满了一层细细的尘土粉末，被刮擦器反复多次地刮动后，玻璃外面留下了两片类似扇状的干净之处，以便提供司机开车时观察路况。车子开到了离牧场不远的平坦小路上，在巨大的引擎的轰隆声中跳跃着，刹那间变得轻快活泼起来，像遇到了久别的亲人，欢快地扑入对方的怀抱。临近人群时，吉普车像驾辕的马一样，把重心放在屁股上往身后用力地坐着，在“吱吱吱”一片刹车片用力摩擦的刺耳声中，车子左右扭动着、不停地拧着屁股甩动短短的尾巴，最后，才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减速下来，终于呼呼噜噜地发出一片巨声的喘息，前仰后翻地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