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如梦初醒

　　文山听他说李香香傻，哈哈大笑起来。说：“我没见过这样聪明的傻子。我看她比你聪明得多。如果不是找托词，和好算了，还是写封信吧！”
　　他说：“我不写，没那闲工夫！”
　　文山说：“人家待你真是无微不至，村上人没有不说好的。你可别昧良心！”
　　他说：“不值得费我一张纸！”
　　文山说：“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生这么大的气。原来不是好好的吗？”
　　“……”他不再吭声。
　　文山想起李香香叮嘱他时的情形。一个可怜无助的女人，是那样的悲戚伤感。他不能失信于她，于是又劝说道：
　　“反正你要给家里写封信。信上一定要写上这样两句话：我和文山分在一个班，我是他的副班长。这总不难吧？”
　　他执拗地说：“我不，写这多没意思！”
　　文山说：“为什么没意思？你爹你娘听了一定高兴，李香香听了更高兴！这不是好事吗？为什么说没意思呢？”
　　他小声说：“我不！”
　　文山厉声说：“你不？那我可就要对人说你对老婆不好了！”
　　他怕文山说出他家有老婆，只好按照文山说的意见写了家信。他怕文山不相信，写好了信还让文山看了一遍。文山看了信笑了，他知道李香香见了信一定高兴。虽然信上没有提到她一个字，可她知道了他们在一起，也就放心了。
　　刚吃过晚饭回到宿舍，班长给每个新战士发了一张《新兵登记表》，他和文山都趴在床上填写着。文山两分钟就把表填好交给了班长，他还趴在那里出神。文山走过去一看，他在“婚否”一栏停下了。很显然，他的思想斗争很激烈。填上“已婚”吧，他觉得李香香不配做他的妻子。填上“未婚”吧，是对组织不忠诚老实。他斟酌再三，索性空着不填。说也巧，班长粗略一看就交到连部去了。
　　新兵三个月的训练很快就结束了，他以学、术科成绩门门优秀名列全连第一，班长越发喜欢他。但是，每当喊到他这个“丑妮”的名字时，总感到别扭不顺眼。好像这不体面的名字有损一个先进战士的光辉形象似的。班长终于把心里话告诉了他。他高兴极了，激动的眼泪都流了出来。他感激班长对他关心的无微不至。父亲从来也没有这样理解过自己的感受，可班长替自己想到了。他激动地说：
　　“班长，请你给我起个名字吧！”
　　班长也不客气，就高兴地答应了。说：“你的训练成绩，在咱班，在咱排，在咱连，都数第一。刻苦用功是一方面，但也说明你的天质不错，聪明过人。干脆就叫‘聪’吧！”
　　他不好意思地说：“叫‘聪’好是好，可我不配，还是起个别的吧？”
　　班长说：“我看蛮配的嘛！就这么定了。我还得去给指导员汇报，他批准了才算数！”
　　班长一片热情，话说到这份上，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就这样，让他背了十几年的“丑妮”包袱终于卸掉了。
　　夏天的一个晚上，全连集合在宿舍门前的小广场上学唱革命歌曲。连纵队坐成一个方阵，他们班有个和他大小差不多的小战士叫肖成。他是副班长坐在班的最后面，肖成坐在他的前面。肖成不好好学唱歌，还老做小动作。他捅了他一下，意思让他好好学唱歌。肖成却不理睬他。他只好把头伸过去小声说：“好好学唱歌！”
　　肖成却说：“你是老几啊，谁用你管！”
　　他的脸上像挨了一巴掌，热辣辣的难受。肖成是他的帮助对象，他不再管他的事。班里的事他也不再协助班长管了，整天闷闷不乐。一顿饭吃不下半拉馒头。肖成找他一块学习，他也不理他。几次小测验，肖成的成绩都不及格。
　　班长见他一天天消瘦，就找他谈话。他只听班长发言，他却一言不发。班长火了。说：“你是聋子还是哑巴？是什么事惹你生这么大的气？你倒是说话呀！”
　　他还是那个老样子，一言不发。班长想了好久，觉得和肖成一定有关。于是他就找肖成谈话。肖成说，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问他题他连理都不理。看样子肖成还怪着急的。班长只好继续找他谈话，但都无济于事。
　　有一天，军区大礼堂给各部队发了一些电影票，说是欢迎新调来的罗副司令员。他们班也发到一张，班长让他去参加。觉得这样对净化他的思想情绪有好处。
　　于是班长对他说：“小郭，为了欢迎军区新调来的罗副司令员，军区大礼堂放一场电影，电影的名字叫《鸡毛信》和《渡江侦察记》，两部片子一块放映，咱们班也发了一张票，你就代表咱们班去欢迎罗副司令员吧！”
　　班长的话刚说完，他一句话没说，扭头走出宿舍。班长生气地追了出去，正要严厉教训他一顿。但想到连长说的对新战士一定要耐心说服教育，反对简单粗暴。就又压下了火气，强作笑脸说：
　　“这张票发给你，你就是代表咱全班去欢迎罗副司令员……”
　　没等班长把话说完，他气冲冲地说：“我不去！”
　　他终于发言了。班长既高兴又生气。高兴的是他终于开了口，生气的是，竟然说出他不愿意去的话。作为军人只能绝对服从命令，哪里有个人愿不愿意的道理。但是班长还是耐着性子说：
　　“你为什么不去？”
　　“我不高兴去！”他终于用发言说出了不愿去的原因。
　　班长这下火了。非要追问出他不高兴的原因。在班长的再三追问下，他哭了。而且哭的是那样伤心。班长并没有因为他的哭泣而停止对他的追问和批评。
　　他终于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他不让我管嘛！”
　　班长说：“是谁不让你管？”
　　不管班长怎么追问，他就是不说“是谁不让管”。但从他对肖成的态度看，这个不服管的人肯定是肖成。于是班长又找到肖成。肖成说他没有不服管过。肖成后来想了好久，才想起那天晚上学唱歌的事。班长当即批评了肖成不遵守纪律，还不服从副班长的管教。肖成只好承认了错误。
　　第二天晚上，班长又找他谈话。批评他说：
　　“就为那么一句话，就生那么大的气！别人一句不合适的话就能伤了你的心，要是有两三句话呢，我看一定会要了你的命！给你一句不合适的话，就失了你的面子了？你的面子咋就那么值钱！我看你这是小心眼。心眼小的像绣花针尖那么大点。与人相处，不能处处以自己称心为标准，要互相谅解，不要只让人家理解自己、谅解自己。自己也要理解别人，谅解别人。这个别人，包括一切人。包括战友、朋友。甚至包括父母，还有妻子。不改掉你这毛病，和谁在一起，时间长了都不行。都要闹不团结！动不动就生闷气，时间长了想不开，还会自杀呢！”
　　他听了班长的话，感动的泣不成声。他佩服班长的话说到了他的心里。真的，他不是没有想到过死，而且还不止一次。只是还没有达到哪一步，如果不改掉这毛病，那是非常危险的。班长的话让他想起了一幕幕不愉快的往事，都是他这毛病造成的。他自然也会想到妻子李香香。是他对不起她，他要向她请罪，他要向她忏悔，她要祈求她的宽恕！
　　他曾几次想执笔给李香香写封信倾诉衷肠，但他还是抹不开面子，缺乏足够的勇气写这封信。他怕村上人万一知道了他给她写信，人家会笑话他是个没出息的男子汉。李香香没有文化，一不会看信，二不会写信。接到他的信，李香香必然要找别人帮她看信。李香香要给他写回信，还得要找别人为她代笔。这写信的秘密保不住事小，但自己灵魂深处的一切暴露于天下无遗，这是令人难以想象的。这哪里是向李香香忏悔，这不是在向一个无关的局外人袒露心扉吗？他不敢想象写这封信的后果有多么可怕。每想到这些，刚刚写好“亲爱的香香姐”六个字，拿笔的手就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将那写有“亲爱的香香姐”的信纸撕得粉碎。一本信纸就这样撕完了也没写成一封信。
　　他的心思和他的行动被文山发现了。文山约他去看最新发行的电影《柳堡的故事》。看完电影回来的路上，文山说：“看了这部新电影有何感想？”
　　他说：“我咋就觉着指导员有点干涉爱情。真正的爱情是干涉不住的。”
　　文山话锋一转说：“我看你信纸撕了不老少，就是一封信没写成！”
　　他长叹一声说：“你不知道，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真的很难。搁在你身上也是一样！”于是他就把他的想法说了一遍。
　　文山说：“说白了，还是个面子问题。你说的那些根本就不是问题的问题，你非把它当个了不起的大事来看，当然就是问题。你要看到这封信对李香香有多么重要，你就有信心了！”
　　他最后说：“你让我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