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柳叶找到干娘老伴的坟，安葬了干娘。干娘是本地人，这件事村里人倒没有出来反对。
　　黄河发洪水，大的饥荒还没来，柳叶的饥荒已经来了。她要随时提防大户儿子来侵犯，更重要的是:家里缺少吃的！她只能省吃俭用，每天吃一顿饭。因为奶水少，娘俩就经常饿肚子，不出几天，都饿的瘦成了皮包骨头。
　　看着饿的“哇哇……”叫的儿子，柳叶前思后想，最终下了一个连自己都吃了一惊的决定——去偷东西吃！自己地里的粮食不就被别人偷光了吗？再说，为了孩子，为了活命，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
　　这时正是深秋的天气，地里的庄稼就只剩下地瓜了。从来没拿过别人半点东西的柳叶，晚上就背着儿子，到地里偷些地瓜回来吃。
　　有一个细心的庄稼人，看出地里的地瓜被人偷了，晚上就守在地边抓贼，果然拿到了柳叶。柳叶被抓，心里羞愧万分！可想想挨饿的儿子，便忍着羞愧跪下来哀求。那庄稼人是个好心人，见她孤儿寡母的实在可怜，叹了口气，默默地走了。
　　岂料这件事被一个出来偷东西吃得的，村里的光棍汉看到了，就打起了坏主意。他暗里盯着柳叶，隔了两天，等她再出来偷东西时，果然截住了她，要把她偷的地瓜抢走。柳叶抢不过他，只有哀求！光棍汉要挟她脱下裤子，看看她到底长没长狐狸尾巴，才肯把地瓜还给她。
　　柳叶不从，起身就走。光棍汉就跟着她，一步不离。柳叶实在摆脱不了，饿了一天，家里已经没吃的了。为了活命，只得舍弃羞耻，忍辱屈从。光棍汉头一次看到女人白光光的屁股，哪里忍得住兽性发作？连眼前的女人是个“白虎星”也不管了，强行按倒在地，一阵儿淫乱！
　　此时的柳叶，饿得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哪里还有反抗的能力？
　　当她抱着地瓜，踉踉跄跄地回到家里时，面对着冷冰冰的四壁，知道日子不能再这样过下去了。她听干娘说过，大饥荒来的时候，饿急了，卖儿卖女，偷抢挣夺，甚至是人吃人的事都曾经发生过。若再在这里住下去，指不定哪一天，自己和儿子真被人吃掉了。想到这里，她不禁连打了几个冷颤！
　　可真的要离开这个曾经与阿牛哥一起，幸福生活过的地方吗？她舍不得！即使走，孤儿寡母的，又能去哪里呢？她想了半宿，也没能做出决定。
　　第二天，她没敢再出去找东西吃。岂知村里的一些流浪汉，听光棍汉炫耀了自己昨晚上的艳遇，夜里纷纷来砸柳叶的门，吆喝着来送吃的。柳叶抱着儿子，倦缩在屋子一角，吓得一声也不敢出。那些人闹了半夜，没有砸开门，方才悻悻地离去了。
　　
　　柳叶知道这个地方一刻也待不得了，若再待下去，自己与儿子只怕早晚性命难保。这时她忽然想到自己与阿牛逃走时，娘说得话:“外面不好过的时候，再回来”的话，终于决定了还是要回家。一想到娘家，她所有的委屈齐都涌了出来，有了娘，什么也会慢慢好起来的。主意打定，她就立刻收拾了东西，背着儿子上路了。
　　来时的路虽然坎坷，但那时有阿牛相伴，又衣食无愁，可谓苦中有甜。而现在往回走的路，却是那么遥远！她一个人，背着孩子，讨着饭，经受着风吹雨打，忍饥挨饿之苦，千辛万苦的往回赶。
　　人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苦！越是到了最困难的时候，人的求生欲望就越强烈。柳叶到了这个时候，心里只念着儿子,娘和阿牛，所遭受的苦难，也就不再怎么放在心上了。
　　她一路走来，从金秋走到严冬，从飘雨走到降雪，从黄河边走到山沟，来时一个月的路程，足足走了三个多月。所受的苦难不必细说，所幸母子二人没有生病，要不然早就变成路边的野鬼了。
　　这一日，柳叶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山沟。眼见快到家了，她却犹豫着，不敢往回走了。直挨到天黑，方才脱了讨饭衣服，换上一身干净一些的，慢慢走进山沟来。
　　她同阿牛当时是从南山逃出的山沟，这次回来却是走的北边大路。她一路走来，面对这个生自己，养自己的地方，给过自己幸福与屈辱的地方，心里五味杂陈，过了山丫口，四平村的时候，记起了疯婆婆，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她在村口叹了会儿气，不再停留，径直过了马窝村，奔南山寨来。
　　到了村口，看见家家户户门上都贴了大红的对联，心里忽然醒悟，今天……今天不正是大年除夕夜吗？过年了吗？想到能在过年的时候见到娘，心里一阵儿温暖，一阵儿激动。
　　渐渐的，家出现在眼前了，门上竟然没贴对联，她不禁愣了一下。在这山沟里，新年贴对联是有讲究的:如果家里有人去世，算是守丧，三年内是不能贴的。她记得父亲去世有四五个年头了，守丧期应该过了啊！
　　眼见家门在前，她已经顾不得多想了，怀着紧张激动的心情，轻轻推开门，跨进院来。四下环顾了一眼，见家里的粮囤高高满满的，一根木头杆子上，挂满了金黄的玉米棒子，看来家里的光景过得不错，都有这么多余粮了！
　　忽见在东边墙脚下，影影绰绰地蹲着一个人，正在整理摆放农具。柳叶近前几步，仔细辨认了一下，认了出来，忍不住轻声唤道:“柳禄……”。那个人正是柳禄，听到呼唤忙起身回过头来看，待看清了以后，惊喜地说:“你……你是大姐……你真的是大姐……你怎么回来了……真是太好了！”
　　近两年不见，柳禄长高了一大截，柳叶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顶，高兴地说:“好柳禄，长高了，长壮了，比姐姐都高这么一大截了！”哽咽了一下说:“越来越像爹了！”柳禄看见她抱着的牛牛，忙接过来问:“这是小外甥吧？叫什么名字？”
　　柳叶慈爱地看了儿子一眼，他正睡得香呢！不哭不闹的，说:“叫牛牛。娘呢？在屋里？”一提到娘，柳禄的神色立时暗淡下来，红着眼圈说:“娘她……她老人家……已经……已经去世了！”
　　听了这话，柳叶如遭雷击了一般，身子抽搐了一下，脑子“嗡”的一声，立时空白了一大片，摇晃着身子差点载倒。柳禄忙一把扶住了她，劝说道:“大姐……你别难过……别难过……大姐……”。柳叶强自镇静了一下，清了清头脑，泪水忍不住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流了下来。
　　这时屋里的柳福听到声音，走了出来，问道:“柳禄，在跟谁说话呢？”柳禄忙说:“跟大姐呢！大姐回来了！”柳福愣了一下说:“柳叶……”柳叶强忍泪水，走到柳福跟前，说:“大哥，娘她……”柳福叹了口气说:“娘她……已经走了，唉！都过去了，别难过了！”
　　柳叶哽咽着问:“她……她老人家……什么时候……去的……我……我不孝啊……”柳福说:“快有半年了，走的时候，一直在念叨你和阿牛呢！”柳叶内疚地说:“我……回来晚了……没赶上……见她老人家……最后一面……”说完“呜呜……”地哭起来。
　　柳福知道她心里难过，也不劝解，任她哭了一会儿，才说:“好了好了，别难过了，都过去了。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阿牛呢？”柳叶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说:“他……他……”忽然意识到娘已经不在了，自己在这个家里已经没有了依靠，不管怎么说，自己也是出了阁的人，该自力更生了，不应该再拖累哥哥弟妹们了，所以就没直接说实话，改了口说:“他……没回来。”又忙问:“嫂子呢？”
　　柳福说:“在屋里呢！快进来吧，别尽站在外面说话了。”柳叶答应着说:“好！”又对柳禄说:“你先抱着牛牛回你的屋，我看看嫂子，一会儿再过去。”说完跟着柳福进了他屋里。
　　柳福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嫂子正在擀面做年夜饭饺子，两个孩子在炕上盖着被子玩。柳叶给嫂子请了安，洗了手脸来帮忙。柳福让两个孩子叫“姑姑”，两个孩子见了这个陌生的姑姑害羞，钻进被窝里去了。一会儿又从被那头露出头来偷看。
　　三人闲聊了一会儿，饺子包完了，柳叶起身说:“我看看孩子去。”柳福说:“一会儿过来吃饺子。”柳叶答应着，来到了这边屋里。
　　牛牛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柳禄正在逗他玩，见姐过来了，忙问:“大姐，你肚子饿了吧？我给你拿吃的去。”端出两个热乎乎的玉米饼子，一碗煮白菜，几根辣菜条来。
　　
　　柳叶许久没吃过家里的热乎饭了，笑着说:“我就爱吃这个，还真是饿了！”说着有滋有味地吃起来，边吃边问:“你二姐柳花呢？怎么不见？”柳禄说:“嫁人了。”柳叶惊疑的“喔”了一声，说:“这么快就嫁人了！嫁到哪家去了？”柳禄漫不经心地说:“刘家！”
　　柳叶问道:“哪个刘家？”柳禄说:“还能有哪个刘家，就是那个老肥猪家呗！”柳叶不由大吃了一惊说:“怎么？老肥猪把柳花抢去了？什么时候的事？这……这可让她受苦了！”柳禄撇了撇嘴说:“她能受什么苦？自己巴不得嫁去呢！还用人来抢？现在过上好日子了，娘都被她气死了！”
　　柳叶听他话里有话，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娘的死怎么又跟她扯上关系了？你给我细说说。”柳禄说:“你和阿牛哥走后，老肥猪确实领了刘二狗一帮人来家里闹事。娘说:‘人是从你们刘家跑的，与我有什么相干？我还得问你要人呢！’”
　　“老肥猪见也闹不出什么结果来，就不再来了。那个刘二狗倒是不死心，三天两头的来找事。也不知道怎么的，二姐竟跟他对上眼了。这事过后，他还经常来，不过不是来闹事了，就是为了找二姐。”
　　“娘看不过眼，骂了二姐几次。二姐非但不听，还嫌娘多管闲事。竟明目张胆的跟刘二狗跑出去玩，把娘气得不轻，可也拿她没办法！”
　　“后来，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刘二狗竟领了老肥猪来找帐，说大姐跟阿牛哥跑了，以前的帐得重算，要是不还，就要二姐嫁给他的傻儿子。娘当然不答应，谁知二姐自己却答应下来。”
　　“刘家连聘礼也没下，直接就捡了日子来娶亲了。二姐不但不难过，还很高兴的样子，兴高采烈地问我:‘我到刘家享福去了，再也不用在家里受苦了，你馋不馋？’”
　　“二姐嫁去刘家后，真的大模大样的当起少奶奶来，事事处处替刘家着想，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老肥猪很喜欢她，有事都听她的！那刘家大夫人开始处处难为她，她就大哭大闹了几场，老肥猪偏向二姐，那大夫人竟也拿她无可奈何！”
　　“后来，二姐怀孕了，就更得了势，在刘家进进出出的，肆无忌惮，没人敢管。她却不管大事小情的，都要问上一问，管上一管。一哭闹起来，连老肥猪都怕她。她本来与大夫人是住在一个院里的，后来把那个疯了的二夫人赶到了前院，找了间小屋锁了起来。把大夫人赶到了二夫人的房里，自己独占了大夫人的住处。”
　　“自从她管事以后，地租收的更多了，还出了不少馊主意，为刘家赚了不少好处，刘白虎就更信任她，刘家上上下下的人都得听她的。穷人的日子被弄得不怎么好过，大伙心里有气，背后都骂她‘小妖精’呢！”
　　柳禄说到这儿，压低了声音说:“我暗地里听别人说，二姐肚子里的孩子不是刘二蛋的，是他爹老肥猪的呢！大姐，你说这是什么事？这不是乱伦吗？这种事二姐她怎么也做得出来？四村五寨的人背后里说起来，没有不笑话的！”
　　“娘的病本来就一天重似一天的了，经了二姐这事，添了气，就更严重了！她总觉得大姐与二姐的事，是刘家欠我们太多，心里总气愤愤的。有一天竟自己找上门去理论。刚好被二姐碰上了，也不知道她们怎么说的，好像二姐开口闭口说她们刘家，竟把娘当做了外人，说:‘细算起来，我们还欠她们刘家的帐呢！’把娘气得不轻，回家后就咳出血来。没过多久就……就去了……”
　　柳叶静静地听完，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她在刘家待过，知道要想出人头地，是多么困难！她忽然觉得这个一奶同胞的妹妹，是那么陌生。以前在一起过日子的时候，只想着给他们弄吃的,穿的，想着怎么才能让日子过得好一点，却从没在意过他们心里的想法。而现在……现在他们都已经长大了！
　　正自恍惚间，猛听的一声鞭炮响，继而陆陆续续地响起来。原来已经是午夜了，有赶早的开始放鞭炮吃年夜饭了。鞭炮一响，旧的一年就算过去了，柳叶心想:“这一年的日子过得，可真是艰难痛苦啊……”
　　不一会儿，柳福与柳禄也挂起鞭炮，“噼噼啪啪……”地放起来，放完后，喊柳叶过去吃饺子。吃完饺子，新的一年就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