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心灵的呼唤与挣脱

第十三章心灵的呼唤与挣脱
夜色浓重，世界阴冷又潮湿。想起与夏英相处的时光，夏之阳心绪如潮。
“……你没有走远，也舍不得走远吧？你的灵魂，一定还会在我们的家乡，我们的学校，我们少年时共同游玩的地方徘徊吧？你不会就这样匆匆地离开这个世界的！也不会就这样从我的记忆里消失，从我的心头抹去。那怎么可能呢！你一定能听到我痛苦地呼唤吧？我痛恨地诅咒吧？因为我相信，你不会走远，不会在我的心里消失……
在我的记忆里，除了妈妈，你就是我最亲爱的异性。英姑，我总喜欢这样亲切地称呼你。你呢，总是亲热地拉着我的手，甜蜜地微笑着。虽然我们同龄，我又是个男子汉，但还是不如你高。你那双明亮的大眼睛，乌黑的长辫子，特别是你活泼开朗的性格，深深地吸引着我。我最喜欢同你在一起玩，你一定记得吧？在雨后的打谷场上，我们一起捉迷藏。在春风吹拂的田野里，我们一起割青草、挖野菜……那是多么快乐地记忆啊！我的童年里如果没有你，那一定是暗淡而寂寞的！你把自己的快乐，无私地分享给了我。虽然你常常被病痛折磨，却永远是那么坚强，那么乐观。
有一次，病魔把你折磨得瘫痪在床上，你让妈妈把你抱在门口，说要看着我们上学。我和另外几个小伙伴围在你的床前，拉着你的手，多么希望你能站起来，同我们一起上学，一起到田野里玩耍啊。你却笑着对我们说，快上学去吧，要不然就会迟到的……每天，上学路过你家门口，我们都会同你打招呼，你虽然甜甜地笑着，却掩饰不住凄然的神色。你说你最怕吃药、打针，但又情愿吃药、打针，因为你渴望快快摆脱病瘣，早日站起来！早日同我们一起走进学校……
终于有一天，我们高兴地看到你能拄着拐棍走路了！我们真是欢喜若狂。我们围着你蹦啊，跳啊，帮助你，鼓励你。我知道，为了能早日上学，你咬着牙坚持每天练习走路，摔倒了，再爬起来，一次，两次……当你又一次走进学校时，你美丽的脸上绽出幸福地微笑。
我们又能在一起读书、写字、做游戏了。你虽然成绩不如我好，但学习起来比我更加认真，更加努力。每当我学习马虎偷懒时，你会和气地提醒我，轻轻地责备我，就像一位大姐姐。吃过晚饭，我们常常相约在一起，端着自制的煤油灯，来到学校上自习课。虽然我们看书的时间多，说笑的时间少，但还有什么比那更幸福的时刻吗？因为我们在一起，感觉着彼此的友爱和关心。
当我快乐地向你告别，走向中学时，你第一次在我面前哭了！你拉着我的手，泪珠流过俊俏的面颊。我知道，你是多么渴望同我们一起走进中学啊，可面对世俗强大的压力，你又是多么地无助……
当你含恨离开人世之际，你是否想起我们在一起的幸福时光？或者因为即将摆脱了痛苦的人生而释然？否则，为什么你的遗容没有一点悲伤和痛苦的表情呢，虽然你已是遍体鳞伤……
我们一次次地分离不是因为可怕的病魔，而是可恶的世俗。人们总认为闺女横竖是人家的，培养她上学有什么用？你休学了，中断了学业，对有着强烈求知欲的你来说，那是多么可怕的打击，是多么痛苦的折磨啊。你痛哭过多少次？大概只有星星知道，只有它陪伴着你，度过一个个不眠之夜。
一次星期天回家，听说你已说好了婆家，并且人家很有钱，我真替你高兴，虽然内心一点也不情愿你嫁人。我暗暗地祝福你家庭快乐，幸福，永远，永远！
又一次偶然间，我与你在街上相遇，看到你我真是大吃一惊，你变了，变得让人心碎。你的神态，你的面容，都不是我想念中的英姑了。你的神色是那样的忧伤，面容凄苦又憔悴，头发也变得凌乱、枯黄了。我痴呆呆地注视着你，一句话也说不出。你亲热地与我说着话，我竟不知所云。后来听说你在婆家很受气，常常遭到毒打，我的心都碎了，我可怜你，同情你，可又无能为力。只有每每想到你时，心里一阵阵地疼。
我更忘不了最后一次见到你，那是在饭店里，你更显得苍老了。也难怪，你已成为人母。我凄然地望着你，再也找不到记忆中的一点痕迹。你却表现得异常亲热，你惊喜地喊了我一声，拍着双手站了起来，对我说着语无伦次的话。明明见我正端着碗，你却问我吃过没有，且问我两次。旁人听了也许会感到好笑，我的内心却感到阵阵疼痛。你的丈夫阴沉着脸走了过来，不友好地看看我，又瞪了你一眼，意思在催促着你走。你无奈又无助地说声‘我走了……’跟着丈夫慢慢离开了饭店。我视线朦胧地望着你远去的背影，心里一阵酸楚。我如果知道这就是我们的永别，我一定会忍不住哭出声来……
我不敢相信，又不得不承认，你永远地走了，就像一阵风，就像一片云，消失得无影无踪。是谁夺去了你的生命？是谁制造了这样的不平？我说不出，更无法安慰你的在天之灵……”
夏之阳尽情地写着，写他能记起的夏英的一切，写他想对夏英说的心里话，写他对这个社会所有陋习的怨恨……直到身心疲惫不堪，头脑里一片空白。他把一张张写满了字的稿纸投到炉火里，看着雪白的纸变成卷起的灰烬，顺着热气飘起又落下。他默默地念叨着，但愿夏英的在天之灵能知道，有一位好同学，好朋友永远惦记她，喜欢她。
回到学校，夏之阳久久难以摆脱忧郁的心情，上课时精力集中不了，下课后更是无精打采的。周敏看到他丧魂落魄的样子，关心地问他：“怎么了？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
“没有什么，只是心里有些闷闷的。”夏之阳不敢去看周敏那双美丽的大眼睛，他知道，自己心里的秘密是瞒不过周敏的，他不想去影响周敏。在女同学里，周敏是最幸运的，但愿好运永远伴着她，快乐和幸福永远伴着她。
周敏心里清楚，夏之阳变了，他没有了青少年应有的那份快乐和天真。他多愁善感，忧郁寡欢，人生的苦难过早地来到了他的心里。她多想去安慰夏之阳，多想经常与他谈一些愉快高兴的话题，帮他走出忧郁的阴影。但她又不敢，她怕老师误会，怕同学们的多嘴多舌，流言蜚语。想起初中时他们在一起无忧无虑地说笑、打闹，那时多么快乐啊。那些快乐的时光，就像一朵浪花，就像一片云霞，在人生中转瞬即失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生理上的成熟，特别是心理上男女有别的顾虑，他们无意中在彼此之间划上了一道鸿沟。虽然他们更加渴望彼此接近，渴望逾越那道鸿沟，但又倔强地压抑着各自的情感。表面疏远了，心却融合在一起，他们都能感受到彼此的关心和朦胧的爱。
现在面对周敏疑惑的目光，夏之阳心里更是烦躁不安。他多么渴望向她倾诉一切，毫无顾忌地去迎接她的温情。但理智又提醒着他，他不能去影响她，他不配与周敏在一起。她是那样美丽纯洁，各方面都比自己优越，她的未来一定会非常幸福美好。自己呢，如此下去，天知道会走到哪一步？
夏之阳心里的苦闷，只有张明知道。每天吃过晚饭，他们经常拿着书本，走出校园，漫步在田间的小路上。夕阳西下，晚霞斑斓，他们尽情地谈论着自己的苦恼，谈论着心中的理想，谈论着人生、社会、家庭，学校里的种种现象，还有那些分散的同学与好友。
夏之阳向张明讲述了夏英的事，张明听了，也非常感慨：“在这个社会里，纯真美好的思想简直没有立足之地。社会好像要把一切美好的东西变得丑陋，把所有纯真的心灵变得污秽不堪。”张明紧握着拳头，气愤地说。他们也谈到王影，张明说，王影出嫁后，生活还算过得去，她婆家虽然家境不好，却是安分守己的人家。她丈夫会做木工活，人老实又有能耐。张明好久没有见到王影了，茫茫人海，一朝分离，相见真是太难了。
生活中的悲欢离合，就像一阵狂飙，激荡着夏之阳敏感的心灵。“我要体验人生中所有的苦难，了解一切，并认真地写出来，以警后人。总不能让那些社会的牺牲品就这样白白地消失，他们也应该有自己生存的权利，死也应该有其死的价值啊。他们不是流星，不是飘逝的风，他们也是人，也是有着同样高贵的生命的人啊。”
“可你毕竟是学生啊，只有学习好了，将来才有机会进入大学，那样才能为实现自己的理想创造出更好的条件。你功课学不好，考不上大学，社会就不会承认你，不会给你出路，甚至生存都成问题，又何谈理想？”张明认真地说。
“我不是不想学习，只是不愿把自己的思想囚禁在有限的功课里。我喜欢功课里的那些活的知识，却讨厌老师死板地讲解。如果按照老师要求的那样学习功课，简直就是在扼杀活跃的思想，我就是反感。至于考大学，我早已失去了信心，我不想与那些书呆子们玩着命地争过进入大学的独木桥。再说，到大学里也是读书，我现在就刻苦地读，不是一样吗？我可以买来大学的课本自学，不也一样可以获得知识？何必要那些世俗的文凭、学历？我认为边读书边体验生活，了解社会，人生，要比躲在学问的象牙塔里苦学好得多。‘纸上得来总觉浅，要知此事须躬行。’读书固然重要，体验生活与人生更重要，还是古人说的有道理。”
“我真佩服你的勇气和见识，但你想过没有，你这样做是不是太幼稚了？你这是与世俗作对，与整个社会作对，在拿自己的前途打赌。你这样一意孤行，必定会遇到非常多的挫折和磨难。”
“我才不管这些呢，‘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再多的苦我也不怕。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它不在于社会地位的高低，不在于金钱的多少，更不是什么文凭，学历，而是事业，理想。为了理想，就应该不顾一切！”夏之阳越说越激动，他用手向后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抬头望着西边的天空。夕阳已沉入了地平线，天边的几块云彩，不断地变幻着色彩，由鲜红变得灰暗，直到与黑夜洽为一体。几颗星星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天空中，显得特别的孤单。夏之阳久久地仰望着天空，遐想着，沉思着。世界是多么的神奇，多么的广阔，何必要把自己的身心束缚在学校的牢笼里呢？！
早春的傍晚还很冷，好久没有结冰的坑里又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凌。风呼呼地吹，寒气袭人。
“对一位坚强者来说，生活中的不幸都是极短暂的，虽然会有痛苦伴随，但不会影响他追求的步伐。相信光明的前途就会来临。永远保持锐意进取的心态，向着自己的伟大理想不屈不挠地奋进。尽力而为，走到那里就是那里，即不要有满足之情，也不要有丧气之意。在有利的环境中，要看到不利的因素，不利的环境中，也要看到人生的价值。”
夏之阳和张明尽情地谈论着各自心里的苦闷，直到感觉手脚冻得麻木了，才向学校走去。
回到教室，同学们早已在灯下苦读了。李光、赵宣他们吃过晚饭就匆匆地进了教室，看书、做习题。也有几位同学仍是不见人影，他们大都是成双成对地外出了，或是逛电影院，或是躲藏在夜色中的某处卿卿我我，谈情说爱。他们或者是家里特别有钱，早已买好了工作。或者是父辈有权有势，内部招干招工已有了结果，没有必要再去学什么功课了。混个高中毕业证，就是他们的最终目的。
周敏和王雪学习刻苦是出了名的，每天晚上从不离开教室。她们正在聚精会神地做习题，夏之阳走进教室时，正好与周敏的目光相遇，但她立即又低下头，写了起来。从瞬间的目光接触中，夏之阳读出了她想说的话：这么晚才回来？不好好学习，瞎跑什么。
坐在教室里，夏之阳感到自己的心飞得好远好远，无法把精力集中在课本上。他对那些单调的功课越来越提不起兴趣了，自己的心离老师划定的轨迹越来越远。他渴望着能全身心地投入到文学的天地里，投入到沸腾的社会生活里。他越来越感到在学校里让人窒息，让人难受，他要摆脱，要自由。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