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世态人情之二

　　石桥街有句谚语叫“暑热树阴凉，秋热没处藏”！这“秋老虎”真是热煞人。只是热归热，就算真个热煞了，这三熟制还是怠慢不得。岂不闻“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以前两熟制，人粪畜粪灶膛灰沟烂泥，天然肥料肥田马马虎虎应付得了，如今多出一熟却肥源依旧，这肥料当起家来如何摆得平？大家正为肥源不充足庄稼无后劲心烦时，肥料队伍里总算多了位新成员——“氨水”！至于这氨水什么来头，什么成分，社员们哪有那多余的精力细加研究？不过那熏得人如丧考妣涕泪横流的怪臭气味，想来应该是肥得了田的玩意儿。
　　装氨水的船泊在禹官港闸外，唐支书领着一队社员挑着粪桶足足走了四里路！其实这船只要进了闸直接停泊到石桥街头，少说也省了四分之三的路程，只可叹“行大吃客，客大吃行”！人家堂堂运输社，你个生产队算个甚吗里个东西？要不是为了县革委会的三熟制大局把这算做政治任务，这又臭又熏的玩意儿装来卸去的，不加工资不发补贴，神经病才乐意干！还奢望他们麻麻烦烦进闸出闸吃吃力力多走几里？开什么玩笑！
　　男劳力满女劳力浅闹哄哄乱纷纷，三四十担氨水总算挑了回来。紧接着装缸，封口，记工员记工……虽说远路没轻担，“秋老虎”还咬人！又累又热臭气熏天，可毕竟男劳力五分工，女劳力工四分，工分就是钱和粮，记着就算稳！多少无所谓，秋后总有分。一个个正自为体力汗水换来的回报心满意足，却见曹喇叭挑着副空担气咻咻疾步赶来。记工员看他一副狼狈相，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喇叭，你挑的氨水呢？怎的两只空桶？”
　　黄队长很久没有像今天这么吃力了，看着曹喇叭两只空桶轻飘飘，一肚皮的不如意未免有几分酸溜溜：“我原说今天怎的少了许多杂音？原来喇叭断线了！总不会把氨水当酒灌进了肚皮挑两只空桶回来交差吧？”
　　大家也趁机开起玩笑，这个说：“喇叭本事大，氨水当酒吃，不是不可能！”那个道：“喇叭兴许怕挑着吃力，把肚皮当粪桶，先把氨水装进去，等一歇对着大缸张开喇叭口——哇！再吐出来！”
　　曹喇叭有一样好处，只要不触及他的物质利益，寻他开心一般不计较，回敬道：“我看你们前一桶后一桶倒是吃了不少！”接着他大拇指一跷满脸得意，“我老曹今天财运到，气死你们！”
　　“财运到？”林广郎见这曹喇叭似乎太不像话，忍不住调侃道，“只怕你真个吃多了氨水——‘才晕倒’咧！”
　　“告诉你们吧，我嫌氨水熏得头昏，就想到桥上抽支烟，哪晓得掏烟不小心带出来一枚两分头角子！那小东西一落地就往桥下滚，它会滚我会追对不对？我追它，它还滚，辣块妈妈一追追了半里地！忽然那枚角子不见了，横寻竖寻不见影，辣块妈妈气得我正要骂，嘿！一块石头边上稳笃笃落着一张五角头！那枚两分头角子也在边上，看看看！”曹喇叭从兜里掏出张五角面额的纸币道，“不假吧？是财运到吧？够不够你们忙两天挣的工分？嘿嘿！等我开心够了回到港边一看，没了你们的人影，我只好挑着空担子回来了。”
　　大家听他这么一讲，称奇的，羡慕的，不平的……七嘴八舌也就散了。唐支书心里暗暗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把黄队长叫醒了，让黄队长吹上工哨子，把全体社员集中到晒场上，唐支书说：“伟大领袖教导我们：‘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同志们，现在正是取得三熟制胜利的决战关头！所以除了正常的田间农事外，多积肥料就是关键。从今天开始，三等劳力、四等劳力统一割青草，割光近处往远处，割光远处往更远处！一等劳力、二等劳力挖河泥，河泥挖遍了掘屋泥，凡是有人脚踏到的地方就是‘千脚泥’，千脚泥万脚泥，人脚踏过自然肥！一层青草一层泥，每个沤塘都要做足沤肥。这是一件事！另外还有一件事，我们一队有的人劳动作风太散漫，从明天起，每天早上黄队长的哨子一响，全体社员必须在这里集合，集体进行早请示！再安排一天的事体。至于晚汇报么，就各家各户各自进行吧！这是革命行动，忠不忠看行动，我不希望有人成为对抗典型！”
　　唐支书的训话帽子这么大，分量也不轻，只是老百姓见识得多了，曾经沧海难为水并不将之放在心上，各忙各的去了。倒是唐平之自以为是支书的“叔太爷”，身价不同处再加上“千脚泥”也算新生事物，一时里难以理解处言语之间便多了几分教训：“我说伟国，这河泥沟泥是因为雨水将田土冲刷到河沟里，再经过水草杂物甚的一沤有点肥气，还算说得通，可是这个甚的‘千脚泥’——脚踏踏就能当肥料是不是有点……”
　　“有点甚的？”唐支书带领男劳力坌了小半晌的千脚泥，正为手心里多出来两个水泡恼火，唐平之话不投机令他更不开心，“你唐平之才种了几天田？有甚的资格评长论短？人的脚板东也踩西也踏，茅坑边，牛羊圈，鸡粪鸭粪有几个人的脚底没沾过？这沾呀踩、踩呀沾的，千脚泥怎么能不肥？还有人的头屑、皮屑、动物身上的毛发泥尘……这许多有肥力的东西没有不落在脚下——这千脚泥怎能不肥？”
　　“还有放的屁……”一旁的曹喇叭常能语出惊人，“都说忙得屁砸脚后跟，这脚后跟再用力一踩，把屁踩进千脚泥里，这千脚泥还不肥得流油呀？”屁话未完，早已绝倒当场坌泥人。
　　趁着乱哄哄的嬉笑声，唐支书摆了摆手让大家就地小憩。种田人没许多讲究，一把乱草，几片树叶，与座椅并无多大区别。大家放松了手腿，口舌却忙活了起来！林广郎点燃了一支香烟道：“喇叭，你的屁话今天说得倒是有几分意思！我也讲个笑话你们听听。”
　　
　　有户人家算计最精，做老子的教训子女们说：“你们听好了，穿不穷，吃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就拿拉屎撒尿来说吧，有的人走到哪里撒到哪里，蹲到哪里拉到哪里，全不晓得一个屁还壮三棵庄稼咧！一年到头到处乱撒乱拉，不知要损失多少肥料！从今以后，你们哪一个要是敢不把这些肥料拉到撒到自家田里——我晓得一次，饿你们一顿饭！”这家的大儿子有点十三点兮兮的，不过对他老子的话倒是绝对奉行。这一天他从田里忙完活计回家刚走没多远，突然一阵肠鸣，后门一紧，一股气就要夺门而出！他暗叫一声“糟了”，转身就往自家田头奔去……谁知跨越一条小水渠时一不小心下部一松——他那实在夹不住了的屁便趁机逃了出来！这呆子叫声苦：“今天要挨饿了！”情急之下连鞋子都来不及脱，跳下水渠就摸了起来，想把窜出来的屁捉到自家田里去。他那里摸得起劲，吸引了两个过路人，这两个人还认为水渠里有鱼，就想凑个热闹捞个外快，脱掉鞋子下到水渠也摸了起来！摸来摸去，除掉碎砖烂泥就是两手脏水。一个性子急些的忍不住问另一个人：“你摸到了么？”另一个人什么也没摸着，发起了牢骚：“摸到个屁！”一旁的呆子一听这话来了劲：“给我给我！这个屁是我放的，快拿来给我！”
　　
　　故事荒唐，情节好笑，连平时一本正经的唐支书也笑出声来：“嗯，有趣……”
　　“往、往后挣工分便、便当了……”曹喇叭捂着肚皮怪声怪气叫道，“今后哪个要放屁，就放到大田里，让队里给记工分。”
　　“就怕工分不好定。”黄队长也凑热闹，“这屁有大有小，屁大应该记大屁的工分，屁小只能记小屁的工分，可是这屁大屁小哪个有本领定啊？”
　　“说到大小我倒也有个有关大小的故事。”刚刚唐平之挨了他那老侄倌支书的一顿抢白，还当着众人直呼其名，又羞又愤的唐平之却听得出林广郎的笑话是在借“屁话”揶揄唐伟国，而唐伟国还笑着说“有趣”，便看准了这个本家老侄倌心机有限，又以为辈分摆着，你水涨得再高还漫得过桥去？一时里自尊心作怪，便忘了教训故态复萌也讲开了故事——
　　
　　有个人家外甥和娘舅年龄一般大，这个娘舅因为小时候家里发生变故，所以从小就在姐姐家和外甥一起长大。长大后，这外甥没出息不成器，而娘舅倒是精明能干知书达理。不过甥舅俩倒还合得来，老姐姐更是把兄弟当成儿子一般对待。到了结婚年龄，两个人一同订亲一同迎娶。那时候男女不成亲双方是不能见面的，是好是孬是丑是俊全凭各人天命。第二天新媳妇给长辈敬茶，老头老太高高上坐，一边儿子儿媳，一边兄弟弟媳，双双对对恭恭敬敬朝二老敬茶行礼，老头老太开心得合不拢嘴。这一家人欢欢乐乐和和睦睦，就是这个外甥心里不如意，因为他的老婆不管长相也好，素质也罢，都矮着舅妈一大段。不平之下逮着空当就对舅妈疯言疯语大吃豆腐。这个舅妈有城府有水平，不告不诉不言不语却暗中自有主意！这一天外甥又对舅妈玩起了老调，舅妈不声不响拿出一双新布鞋对外甥说：“我做了一双鞋不知你能不能穿？”外甥一见心想“有门”，大喜过望坐下来就换新鞋。谁知一穿之下，一只太大如口吞吐鸽卵，一只太小似拇指挖耳，便傻乎乎说道：“怎么大的大小的小——这有大有小不好穿呀！”不料这舅妈一听恼了：“你还懂得有大有小呀？既然懂得有大有小不好穿(窜)还时不时‘窜’来‘窜’去，跟长辈不三不四你还像话吗？下次再这样可别怪我到你娘老子那里去评理！真个一点没规矩！”说得这个外甥羞愧满面无地自容，从此再也不敢朝舅妈神之巫之了。
　　
　　唐平之讲故事的功底自然比林广郎深厚，只可惜笑料不及林广郎的来得足，所以大家笑归笑，热情程度未免低了下来，更不晓得唐平之的故事里还有另一层含意，所以不过一笑了之。倒是唐支书毕竟高中毕业，初听之下便觉得唐平之讲的故事好似啃甘蔗啃出盐巴来——另有其味！再一细忖，这故事明明就是冲着自己刚才不给他唐平之面子而来！“真是岂有此理！”唐支书好歹还算石桥街上一新贵，不知多少人有心攀龙附凤而无能为役，你唐平之老右派一个，竟敢含沙射影拐着弯子借古讽今，唐支书不由得气往上涌：你不就辈分上占了点便宜么？便欲当场给这位叔太爷一点颜色看看，却又一想：算了吧！谁让我爹姓唐呢？何苦争一时之短长，倒显得自己没肚量。正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来日方长有乾坤。唐支书只是似笑非笑地冲着唐平之点了点头，一场风暴便消弭于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