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世态人情之一

　　“哟！今天什么风把黄队长刮过来了？”唐平之一放工，就来把禁芋令和黄队长成了两头不讨好的事告诉了祝志平并且有了商量。黄队长一进门祝志平自然知道他为何而来，先弄两句玩笑话轻松轻松气氛。
　　黄队长却轻松不起来，叹了口气道：“唉！甚的风？东南西北风一道吹过来，吹得我眼也花，头也昏！都说‘三个儿子进工厂不如一个儿子当队长’，可我这个队长却当成了灰孙子样！”黄队长将社员抵触禁芋令之事诉说了一番，最后心灰意冷道，“唉！看来我这倒霉队长是当不下去了。”
　　“我当多大点事，用得着这么唉声叹气的？”祝志平说。
　　“你倒是吃灯草灰——”黄队长口不择言，后头跟的“放轻巧屁”几几乎脱口而出，不由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又摇了摇头道，“听了上头的只怕走夜路要挨黑棍，不听上头的免我这个队长的职倒还事小，一顶大帽子压下来我还不是死蟹一只？有甚的两全其美的法子，平哥快教教我吧！我今生今世也忘不了平哥你……”
　　“法子么，倒不是没有，也用不着你忘不了我，只是怕你骨头太软，扛不住一点点压力，白费了大家的努力，还怕你口头太松把我教你的事说出去，到时候你弄一个抗命，害我一个教唆，两家人一起下油锅！那不是我自讨苦吃你苦海无边么？”
　　“平哥放心，只要肯帮我一把，就是月芬面前我都决不放一个屁！”
　　“好了好了，我晓得你不是那种人，况且还关系到你的身家前程！你听我说，眼下的光景不是你们生产队一处，各行各业哪里不是章法全无？就这三熟制来说吧，我们这里比江南霜天来得早，霜期拉得长，若是没有合适的良种还有配套技术，明明违天时，无地利，缺人和！可就因为有些人出于政治需要，竟硬拗着强制推行！弄得社员群众苦不堪言，还鼓噪什么斗天斗地斗人斗得其乐无穷！一边高唱‘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又一边玩尽假大空显示自己为社会创造财富的功劳，对于这种人，你只要无私就能够无畏，真心为老百姓着想，老百姓自然会得支持你，你的腰杆子也就硬了！再抓住他的矛对准他的盾巧妙地一击，他除了败退还能怎么样？现在不是正烈烈轰轰大搞忆苦思甜么？你只需……”
　　其他地方的忆苦思甜或者在会堂或者在谷场，唯独捍卫一队别树一帜，将忆苦思甜选在了即将挨割的紫香芋田头。荒废了十多年才艺的画才子唐平之在革命群众的大度中又有了用武之地，正所谓士为知己者“使”，这一回布置忆苦思甜会场，自然打起精神拿出浑身解数。
　　虽然紫香芋还比较青嫩，但是为了政治使命，祝志平教黄队长下一着高棋：忍痛挖取了田头一片。但见这一边平整田土竖竹竿拉横幅热闹闹布置会场，那一边架锅生火洗嫩芋淘杂粮乱哄哄熬“忆苦粥”……不一会儿，这边上联“追昔抚今永不忘本”，下联“忆苦思甜继续革命”！横批“保持艰苦朴素光荣传统”。再配有几幅适时适景的生动漫画，将会场布置得不同凡响呢。
　　那边“娘子军”们熬的“忆苦粥”也已冒出阵阵香味。放眼望去，大路尽头有十数人迤逦而来。那是公社和大队革委会的领导们，他们听说这捍卫一队已经割开了紫香芋的“资本主义尾巴”，正好来抓个“先进典型”。黄队长见社员齐集，贵宾光临，一声宣布：“忆苦思甜大会现在开始！”“牛鬼蛇神”们自是在劫难逃——一个个弓腰缩颈低头垂目靠边而立，倒是唐平之今天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还有疲劳，黄队长不忍心他刚为台上客又成阶下囚，使了个眼色让他去收拾残墨废纸。
　　会前早有安排，曹喇叭既然有喇叭之名，按顺序第一个上台忆苦思甜的自然非他莫属。他一上台便叫声“苦”，难为他竟挤出两滴眼泪来：“旧社会那个苦啊，吃么吃不饱，穿么穿不暖，想想那会儿我给财主老板跑腿混日子，像只狗那样吆来喝去，做尽灰孙子才弄到几个赏钱真个苦呵！还有，地主老财有鱼有肉，顿顿不是白米饭就是白米粥！我们冬天冻得鼻头眼里淌水，夏天热得耳朵眼里淌汗，做死做活难得烧顿饭还是半锅青菜！寒宅粥、菜咸粥，月大要吃九十顿，月小也要吃八十几顿，照得见眉毛眼睛的粥里，要是有点山芋、芋头、黄萝卜、青蚕豆就算好口福了！”
　　真亏得他在黄队长和林广郎的导演下初次登台就小有成功！不过面对着两百多只眼睛，尤其干部们的眼睛，可不比平常三五个混惯了的尽可口无遮拦信口开河，稍一怵场便会把原先编好的说道怵回去大半。正打算弄句结束语就此刹车收场，却见最后一排的林广郎拿着个紫香芋朝他直打哑语，曹喇叭激灵得一拍脑袋“辣块妈妈差点误了大事”！口气一转道：“现在好了！贫下中农翻了身当家做了主人！就拿我家那个小狗日的来说吧，稠乎乎的紫香芋菜粥还嘴撅鼻子翘的嫌好嫌孬！我就骂他：你个小畜生，这样的吃食还嫌孬？你是忘本哦！不吃紫香芋，你当你是财主公子啊？紫香芋还嫌孬？你当你是反动派啊？紫香芋是我们贫下中农的命根子！当年百万大军过长江，我们贫下中农就是焖了一锅又一锅的紫香芋送给解放军当干粮，又不口干又长力气，解放军就是吃了我们送的紫香芋才打了大胜仗，赶走了反动派！你现在狠了？像个人物了？嫌弃紫香芋了？你比解放军的首长还神气啊？解放军的首长吃了紫香芋还夸奖紫香芋是老百姓的宝贝，是百万大军过长江的那个甚的功那个甚的臣……现在日子好过了，我们要想想今日甜不忘从前苦！同志们哪，我们不能日子甜了就忘本，有了大米吃就嫌弃紫香芋！做忘恩负义的混账王八蛋！”
　　曹喇叭说顺溜了嘴有点收不拢，居然还扯出了“王八蛋”，只是黄队长顾全大局未作计较，见他忆苦思甜主题达到了，便领头高呼口号：“不忘阶级苦！永远不忘本！”也是通知曹喇叭可以闭嘴了。曹喇叭演讲结束，接二连三又有几位老头、老太上台发言。只是会前黄队长都有指导，所以忆苦也好思甜也罢，基本上围着紫香芋做文章，并无多少新意！倒是个半老头说得有点意思：“那一年浮肿病，我们队里总算不曾饿死人，为甚的呢？还不是我们队里瞒着上头多种了几亩紫香芋！所以呢……”
　　大队新支书唐伟国一听味道不对：这老半吊子诉苦诉到哪儿去了？一场忆苦思甜会竟成了力保紫香芋大会，原本计划大会结束顺便落实割了紫香芋改种三熟制，想不到社员群众对紫香芋竟有这么深的感情！情知若要用强必犯众怒，反正公社领导在场，自己刚刚上任，犯不着去抢做出头椽子，便装聋作哑只当没听见。倒是黄队长见那半老头把话扯远了，赶紧领呼几声口号遮掩一下，又请示领导有些甚指示。
　　唐伟国接过话头又圆滑地抛给公社领导：“请公社领导作指示。”而领导们哪个不是在“文化大革命”的陶冶中久炼成钢的？异口同声说：“就这样吧！”连忆苦思甜粥都没了品尝的兴致便匆匆离去。领导们走后，社员们在一片嘻嘻哈哈的欢乐中你拿碗他拿盆的，把几锅忆苦思甜粥吃了个锅底朝天。
　　唐支书上任不久，捍卫一队却当着他的面把忆苦思甜会开上了岔道，令他在领导面前丢了面子。会后越想越不是滋味！虽然公社革委会负责人和他的舅舅颇有渊源，而他能够坐上石桥街的第一把交椅正是因为这层关系，所以大可不必为这么点小挫折担心位子动摇。不过高中毕业又有了近五年工作经验的他，二十四岁年纪轻轻血气方刚，岂甘心一群“草包”挫了他的锐气？“对！紫香芋问题是个烫手山芋，听说有的地方闹到干部家屋顶上被人夜里扔砖头，公社干部都不敢强表态，我大可不必独上九天揽月！只是一队人如此的桀骜不驯，倒是不可掉以轻心，我必须亲自上阵驾驭这辆战车，才不至捍卫大队出现脱缰现象。”于是立即召开大队小队全体干部会议，决定“由支部书记唐伟国同志兼捍卫一队驻队干部”。
　　这一来，一队中两个人一忧，一喜。忧的是黄队长，唐支书一挂队等于是婆婆住进儿媳房，碍手碍眼不说，从此碰到苦活累活再也无可逃避！喜者是唐平之，他与唐伟国一个老祖宗，虽说已经出了五服，但唐支书毕竟还得称自己一声“叔太爷”！有道是一笔写不出两个“唐”字来，自己今后在一队的身价定会水涨船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