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3) 世态人情之三

　　唐平之图片刻之痛快，逞一时之意气，可是冷静了下来一想：我个老天爷，我这话才子的老毛病怎的总也治不好？更觉得唐伟国那似笑非笑的点头意味深远，心里一下子像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放工回家的路上两条腿软绵绵的好似踩在棉花堆里，连胡丽君为他准备的最对胃口的“肉丝烂糊面”都似味同嚼蜡。胡丽君的眼睛里可是容不得沙子的，关心道：“平之你今天怎的啦？木木的，是太吃力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当着全家人的面，唐平之真不忍心把上工时发生的不愉快说出来，让大家跟着担心，可是妻子既然问出了口又不可以不回答，而且窝在心中的事若不化作烦心话吐出来，也委实肚皮里块垒难消，便朝胡丽君使了个眼色起身往卧房而去。关上房门，四只眼，四只耳，还有两张嘴，本是朝夕厮摩温存的“十样景”！唐平之便将上工时跟老侄倌支书“擦枪走火”的事和盘托出，听得胡丽君面色骤变：“作孽呵，你个老毛病怎的这么难改？还嫌大家的心伤得不够？”胡丽君和唐平之虽说破镜重圆，可是恢复得再么完整只怕永远也称不上天衣无缝！更何况还有“小郑弟”和那远处的“心头肉”，总是她胡丽君心头的那一点永不消逝的痛！而唐平之竟然伤疤未好就可以通体舒泰故态复萌，真个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么？
　　“我想不管怎样，我好歹总还是他的族叔，他总不至于把我往绝路上整吧？”唐平之见妻子脸色和语气将哀、怨、急、愤、愁一股脑儿全包了进去，深知自己这一回又伤了她的心！暗责自己怎可以没有担待呢？便强装轻松道，“丽君你放心，不会有事的，夜饭过后我去找他，当面把话说明了就没事了！要得好，大做小。我矮着身子就算他的疙瘩难解一点，可是他的妈妈我的堂嫂总要给点面子吧？”说着把胡丽君搂进怀里，“可别为了这点小事，把我的心尖子夫人愁出白头发来啊！”唐平之嘴上劝着胡丽君别犯愁，而他自己其实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胡丽君恼一场，疼一场，恨一场，爱一场，百感交集处叹了口气道：“平之呀平之，我可怎么说你好哟？你这老毛病可不能再犯了呀！你纵使不为自己想，不为我想，也该为儿子女儿想想吧！这个家经得起再折腾么？还有，你刚才说甚的大肠那个金，甚的个意思？你可不可以规规矩矩一字一句正正经经的？”
　　“哦，你问那个‘大肠鲸’？那是队里那一淘‘皮五瘌子’背后这么叫伟国的，好像他读书的时候就有人这么叫他了！”
　　“别人叫归别人叫，你可别跟着别人瞎凑热闹！这么个古怪的绰号——‘大肠金’，大肠里要是有金子那人还得了啊！”
　　“不是‘大肠金’是‘大肠鲸’，是海里被叫做大鲸鱼的那个鲸！是这样的：伟国他老爹——秃顶阿伯有一手烧大肠的绝招，照理说猪下水里最难弄的就数大肠了，可是秃顶阿伯亲手整治的不管红烧还是白煨，无不鲜美肥嫩香味扑鼻！和油条王麻子的冰糖猪头肉是我们石桥街上的两绝。你喜欢吃得清淡，对这些自然不去关心！秃顶阿伯烧大肠尤以白煨最佳，全凭他一手讲究的清洗和独特的诀窍。有人见他用烧红的铁棒搅拌去腥，这是他的独门功夫，至于具体怎样操作，有没有甚的关键所在，外人是不得而知的！总之，他烹制的白煨大肠汤汁浓郁醇白，肠肉肥而不腻，入口绵厚酥软，更有一种竹叶似的清新，荷梗般的清幽，菊花样的清馨，细嚼慢咽时但觉齿颊留香，回味无穷。那一年我俩还未曾结婚时就有幸品尝过一回：没有古怪的香料，也没有浓重的调味。原汁原味像清晨草原上的清风那样令人难忘。一道普通得有身份的人不屑一顾的百姓菜肴能烹制成如此佳味，即便“易牙”再世也不过如此！后来我们结了婚，便随着你饮食清淡远离了这些。据说伟国颇有其祖风范，不但善于烹调，而且喜好此味！有一次秃顶阿伯辛苦了半夜精心白煨了半锅大肠，以备第二天招待客人。没想到客人到了，揭开锅盖，只有寥寥数块半碗汤。原来是给老爹焐脚头的唐伟国给香味撩得睡不着，便趁着他老爹熟睡后偷偷溜进厨房大快朵颐，一时里收嘴不住，以至残局不可收拾。秃顶阿伯最疼爱这个孙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这个细贼！哪来这么好的胃口？吃起大肠来你是人呢还是鲸鱼呀？’由此唐伟国就有了这么个绰号：‘大肠鲸’。”
　　“这倒有趣！”胡丽君听完故事心情放松了不少，轻轻挣脱丈夫的抚爱道，“快吃夜饭去，烂糊面冷了可不好吃。‘大肠鲸’，有意思。咦！我想起来了，难怪伟国他妈经常去场里开后门买大肠，这就对了！我还帮过她几次呢。”胡丽君心里飞快地盘算着，突然心头一亮，“有了！走吧，吃夜饭去！下次遇事能忍则忍，嘴上不饶人的臭脾气可不能再犯了！”
　　晚饭过后，安慰得了妻子却安慰不了自己的唐平之借口“借本书看看”去了祝志平家。两个老右派一见面，祝志平便打趣道：“你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要不胡会计也不可能在这个时段准你的假吧！说说看，又怎么了？”
　　“不谈不谈！”真人面前不说假，唐平之源源本本将白天发生的事还有自己的忧虑和盘托出。听得祝志平哈哈大笑：“何苦如此草木皆兵呢？唐支书毕竟读了那么多年的书，更有过通情达理的老爹的启蒙，不至于心胸狭隘到连句笑话都盛不下！倒是嫂夫人那里你得好好抚慰才是，可别让你连续品尝‘爆炒里脊’，那可就惨啰！”
　　“我总还是不踏实。”
　　“唐伟国这个人你应该比我了解呀！好歹你们合着一个老祖宗，打折了手还往里弯呢，不至于煮豆燃萁吧？”
　　“可是我们两家很久不曾有甚的来往了！”
　　“这倒不是顶要紧，这年头还有什么拿得出手好来往？不过只是邻舍碗换碗，亲戚盘换盘罢了！要紧的是你们两家从前有没有过什么恩怨呢？”
　　“恩是没甚的恩，怨倒也不曾有过甚的怨！对了，听丽君讲，她和伟国的妈妈碰着还算聊得来，好歹也算妯娌淘里的，只是没甚的深交。”
　　“那你不妨走走夫人路线。只是你的那位贤内助生性刚烈，素来不肯低眉折腰。就算有这个胆子请她受点委屈你不心疼，回头枕边风一吹，说是我出的主意，岂不要弄得我不好做人？”
　　“这你就多虑了，丽君是高傲了一点，可说句良心话，提到你祝志平她从来都是极高的评价，我可用人格担保，对你绝不会有半点不恭！”
　　“其实只要你做好思想工作，嫂夫人怎可能不顾夫妻情分不为你着想呢？再说妯娌之间互相来往又不是有损颜面谁巴结谁的事。唐伟国不是有名的‘大肠鲸’么？嫂夫人有工作之便，让人拣两副肥净的大肠，下面的话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祝兄真是高才，一语点醒梦中人！”
　　“你何苦自贬如此？”祝志平同样人生坎坷，只是比唐平之对于“人生”之悟来得早，来得透彻！见唐平之心浮气躁偏又胆量不足，开导道，“以你的聪明才智，处理这种问题其实绰绰有余，根本用不着我来教你这种庸俗而有违人格的交易。今天我说句不见外的话，你之所以遇到事往往方寸大乱，毛病就在这里——”他指了指唐平之的心口道，“太脆弱！也许你要反驳：我们这种人凭什么坚强？可是你知道坚强的另一种解释是什么？有人说是无畏——无所畏惧！这种解释是不算错，可惜不是最高境界。如果把此‘畏’换成彼‘为’,”祝志平伸出中指蘸了点水在桌面上比划道，“用我们石桥街的说法叫‘无所谓’，就有点意思了！因为‘无畏’是果，而生成无畏的因却太多：无私者无畏、无敌者无畏、无知者无畏、无心者无畏、无奈者无畏、无望者无畏乃至无耻者无畏等等。由此可见，你可能认为的那个所谓‘坚强’，其实又是另一种意义的坚强！当你将自己所经历过的挫折、失败，甚至痛苦等等，以无所谓的心态将之视为人生的宝贵经验的话，那么你还会怨天尤人么？有许多人就是因为自我意识太强，以至拼命想甩掉自己身后的影子和脚步声而狂奔，结果可想而知：跑得越快则影子越长、脚步声也越重。所以庄子劝这种人：你找个阴凉处平心静气地躺下来看看浩茫的天空，想想无边的草地，你的影子和脚步声就会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有阳光就会有影子，有作为就会有异声，只要你心存‘无为’，‘顺其自然’，我们石桥街人的意思是‘无所谓’！于是乎，那影子就是优美的傀儡戏，那异声就成了动听的丝竹音。”
　　说的人说得认真，听的人听得入神，唐平之不觉更敬重几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真恨自己这些年跟你交往得太少了！”
　　“你就别给我戴高帽子了，还嫌我头上的帽子不够分量么？”祝志平生怕自己的一番见解让唐平之误以为是在教训他，便来一句幽默的话缓和一下气氛，“其实我也被自己心里的影子和脚步声困扰了好多年。此前那些年，我不像你岗位责任重，伉俪情爱深，我可是包公爷掉进盐田里——脸黑身咸（闲），每天鼓捣完几个煤球，除了被几个缠不过的人扯扯闲篇，就是托人找几本抄家幸免于一炬的各种书籍看看想想，这才悟出了一点人生心得。当今之世，只要有法可循处不违法，无法可循处顺应世故不悖人情！若是努力做了老天爷还不能容，那唯有‘无为’——顺其自然——无所谓才能自我解脱，戚戚复戚戚，神仙救不得啊！”两个右派正聊得投机，门外来了好几位免费听书的常客。有道是，不是同道之人，无需对牛弹琴。两个人岔开话题又闲扯了几句，祝志平就对听书人开讲了：“昨天说到鬼谷子把孙宾叫到密室里，指着一卷竹简道：‘这是你祖上孙武子所作的兵法十三篇，我因你心地忠厚，特地传授予你，你用心研习吧’。”这引人入胜的书一开讲，唐平之猛然想起还有要事不能耽搁，便告辞离去。
　　回到家时胡丽君已经上床睡了，见唐平之推门进来便问道：“这么定心，又去哪些地方自在了？”
　　唐平之听出妻子话音带着不满，便赶紧回话道：“就去了祝志平家。”将两个人的一番交谈源源本本向胡丽君作了汇报。
　　“这个老祝，真是个有水平有见识的好人！”听完汇报，极少赞人的胡丽君这回是更加钦佩祝志平了，“竟然连我的想法都能预先知道！”
　　唐平之满腹不解道：“你的想法？老祝能预知你甚的想法？”
　　“甚的想法？还不是为了你！”胡丽君晚饭时的怨气似乎还未全消，“不晓得前世里欠了你多少债要我这辈子来还！你跟我讲个甚的“大肠鲸”的时候我就想好了，明天让人挑两副净当点的大肠，我给伟国家送去，求伟国他妈帮你转转圜。不过我把丑话说前头了，这种做矮人的事只此一回，下不为例！要是你老毛病不改的话，你就滚下床去睡地板吧！”
　　胡丽君为了丈夫愿意不顾自尊，实令唐平之感动又心疼，想说两句深情话，可是胡丽君却要叫冷，倒是来一点幽默逗得她开心，装做豪气满怀道：“哈！睡地板就睡地板，又不是没睡过！只要你熬得住，谁怕谁呀？”
　　这话果然逗得胡丽君扑哧一笑道：“油腔滑调！我看你是欠揍！”
　　“尽管揍尽管揍，只要夫人手不疼。”唐平之边说边凑上前去将胡丽君紧紧搂在怀里。既是感激也有真情，欢快自不必说。
　　翌日晚饭后，胡丽君略微梳洗一下，便拎起装着猪大肠的篮子做“矮人”去了。唐支书家也是独门独户，大门是开着的，胡丽君径直闯了进去。明亮的电灯光下，唐支书和一个弟弟、一个妹妹陪着母亲正进晚餐。胡丽君头一回做这种事，惶惶惴惴的，平时的洒脱没了踪影，不等主人开口，便抢先招呼道：“嫂子，怎的几、几天没见你去、去我那儿了……”
　　由亮处望暗处，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直等胡丽君走到灯下，“嫂子”才亲热地站起身来：“我道是哪个？原来是他平婶！稀客稀客，真个是稀客！咦？怎的你们饿得连人都不认得了？”嫂子是个乖巧人，热情地招呼了来客又婉转地责备了儿女，其实她也知道这位“平婶”来得突兀，难怪儿女们发愣，只是走个过场装装门面而已。倒是胡丽君暗自感慨：“这个嫂子真会做人……”
　　老娘发了话，兄妹三个只得立起身来齐叫“平婶”。胡丽君边答应着边弯腰将装大肠的篮子放在暗处，过意不去地说：“烦着你们了，你们吃夜饭吧。”因见话搭话的还不算太生分，也就自然多了。
　　嫂子拉过一张凳子道：“他平婶，请坐。还不曾吃夜饭吧？怎么样，黑豇豆寒宅粥，你要是不嫌弃就来一碗？”
　　“夜饭吃过了。”胡丽君确实吃过了，可当她这样回答后又后悔了，忙改口道，“吃是吃过了，不过要是黑豇豆寒宅粥倒是引我馋了。那我就老实不客气了，来一碗就来一碗！”
　　胡丽君如此爽气倒令嫂子来了精神，熟识的都知道胡丽君有四个“轻易不”：轻易不吃人家食，轻易不登人家门，轻易不睡人家床，轻易不坐人家凳。今儿个这位素有洁癖的平婶一下子破了“三戒”，令嫂子来了兴头，朝着女儿下令道：“秀秀，快给你平婶盛粥去，把碗筷再洗洗。”
　　“小碗就行了，还是我来吧！”胡丽君尾随秀秀进了厨房，顺便讨了点水洗了洗手。她见厨房还算整洁，对那碗黑豇豆寒宅粥便多了一份放心！又见饭桌上一大碟粉盐黄豆，一大碗油蒸雪里蕻，一盘自家腌制的紫黄萝卜条，还有一碟红乳腐。清清爽爽实实惠惠，消除了心理障碍的胡丽君端起那一碗黑豇豆寒宅粥再夹点小菜，片刻间便吃得碗底朝天。
　　晚饭过后，按惯例收拾锅灶碗筷的事由秀秀承包。唐支书自有重任在肩，打个招呼先行“失陪”。唐支书的弟弟无职无权自由自在，一会儿便不声不响逍遥去了。客堂间剩下妯娌二人，尽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胡丽君问：“嫂子怎的长远没去食品站了？”要说杀猪的地方称为“屠宰场”其实名实相副，只是大家觉得说起来拗口，听起来堵心，有人提议改称为“食品站”，得到上下拥护，“屠宰场”一说便退出了历史舞台。
　　胡丽君这一问勾起了嫂子的满腹牢骚：“不谈了，前几天娘家出了一点事，我那几个侄子又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角色，我不操心哪个操心？”
　　“哦，那事情可曾处理妥了？”
　　“没事，就是人吃力了一点——女人一过四十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哪像平婶子你，还是一朵花鲜鲜亮亮的！”
　　“嫂子快别这么说，这世上哪有斗得过光阴的人？都说只有千年计，没有千年寿，只是人总之看不开——都是这个命！你看我家平之，不痴不呆，可就是省不了要替他操心。现在好了，伟国老侄倌住他们那个队，嫂子你帮我对老侄倌打打招呼，请他对弄不弄就不晓得深浅的平叔抓紧点，免得他头脑一发热就分不清东南西北！”说着，胡丽君叹了一口气，似乎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嫂子你看我，还说我是一朵花咧！就算是花也是朵喇叭花，光顾着朝嫂子叹苦经，把正经事给忘了！喏，我晓得嫂子家喜欢烧大肠，今天我见有两副又肥嫩又净当的大肠，就替你留了下来，没想到你又不曾去！这不……”胡丽君指指暗处的篮子，“我就给你送过来了。”
　　“这这这这怎的好意思？”其实胡丽君一进门，嫂子就已经将一切尽收眼底！只是客人不言明，主人不便问。胡丽君挑明了，嫂子自不能还装着反应迟钝，“你又是个怕脏的人，罪过罪过！一共多少钱？”
　　“嫂子看你说的，嫌骂得不过瘾那就打两下，这点儿小意思还前（钱）啊后的！总不成一个祖宗血脉下来的到我们这一辈就生分成这样子？再提钱可就是瞧不起人了哦！”一个是诚心诚意送，一个是半推半就收，直到把胡丽君送出大门外，嫂子还“受之有愧却之不恭”地念叨着：“这事怎么说的？这事怎么说的？他平婶，有空来玩啊！”
　　“要来的，要来的，嫂子烧的黑豇豆寒宅粥这么好吃，忘不了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