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草原带来了透明的快乐(5)

　　远方天空下的阿尔泰山清晰分明，渐近渐远的峰峦干净洁白，像一顶顶用纯银打造的皇冠，一层摞着一层无间地融入了蓝天。数万年来，山川依旧，人世更迭。是呀，我们这样放牧人经过了多少代，承受着外人难以理解的苦难，也许这就是哈萨克人的命运吧。巴合台尔骑在马上沉浸在一种激情之中。不知为什么，要想起这些远离现实的事情，巴合台尔的心中涌起一片温暖的柔情，他有一种欲歌欲舞的冲动。
　　突然间，稳坐在岩石、树墩和草皮上的大片人群，“哄”地一声如同受惊吓的麻雀四散而去，一阵突如其来的夹杂着雪花的暴雨，噼噼啪啪大豆一般落下来砸在人群里，把人群逼得纷纷逃向避雨的小桦树林。成年男人们镇定自若，不像女人和孩子四处躲藏，而是不紧不慢，或是伸出大手、或是抓着帽子，遮挡着直直浇到脸上的雨水。做完这些之后，才把沉重的屁股挪到干燥处，象征性地捋掉沾身上的雪屑和雨滴。接着他们刚才说了不到一半的话题。一边说一边用侥幸的目光，看着刚才自己坐过的地方，哈哈！顷刻之间，那块被他们坐成小软坑的地方，在一缕缕阳光的照射下，明晃晃、亮闪闪，变成一汪汪冰水积融的小洼地。
　　刚才，是没山地区冷不防下起的冰雹子雨。不到五分钟，天上的厚厚乌云淡了、散了，迅速变得白亮透明起来，接着，又开始飘下了大片大片拇指宽的雪花，巴合台尔抬起头仰望着天空，他知道这是今年春天最后的一场雪雨了，在这场雪雨之后，所有的雨水就是雨而没有雪了。阿尔泰山区里的气候就是这样，常常是孙悟空的脸，变化莫测，说变就变，令人猝不及防。有时，两个骑在马背上正在谈话的好朋友，说着说着，对面的那一位就会被骤然而至的大雨从头到下淋上一身的暴雨，成为一个十足的落汤鸡；而这边正听着说话的朋友，虽然隔着短短几米距离，却是一身干燥，衣服上没沾上丁点的雨滴雪花。这种情况常常被牧民称为“隔山雨”，也应验了“哪片云上不落雨”的汉族俗话。
　　刚才，就是头顶上的那一片云朵，看着不像下雨的样子，偏偏和牧民开了个玩笑，下了一场意料不到的“隔山雨”，急如浇注的雨水浇了下来，腾起一片淡淡的雾汽，在雨收后形成的雾气弥漫仙境里，观众们的好心情在稍稍搅乱后又迅速地回拢了起来。
　　阿尔泰山是一座与哈萨克斯坦、蒙古国和俄罗斯三个国家彼邻相接的国际性界山。我不止一次地听卡德的爷爷讲过，山那边的山更绿，更是水草丰沛。当然，以前整座的山脉都是咱们中国的，可是后来清朝垮台了，就丢掉了山那边的大片土地，当然也丢掉了这座山脉最好的一半；民国时期也就把这一座山脉当成了中国和俄罗斯固定的国界线；卡德的爷爷逝世后，我们又听我爸爸讲，好像苏联的领袖列宁本来计划想把沙俄掠夺的土地归还给中国，又能回过山那边去放牧了，又可以和山那片的亲戚们见面了，这一消息着实让放牧的中国边民高兴了一番。可是，后来也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这一件事情就不了了之，就再无人提起。
　　中国境内的阿尔泰山只有三分之一，是最好的天然牧场。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山里除了原始森林，还有着大片属于中国的牧场草地。森林由红松和白松、桦树和欧洲山杨等数十种树木组成，常年出没着熊、狼、雪豹、马鹿等大批的野生动物。与森林混在一起的山区牧场季节性很强，由于海拔高度山里的春天也来得相对晚一些，通常要比内地迟到三个多月。所以，每年的五、六月份期间，阿尔泰山才算进入真正春天。生活在南坡地带的数十万名哈萨克族牧民，每到这个季节，就像听到一声嘹亮的军号令，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方圆周数百公里内，顿时汇聚起一支庞大的人流。驮着食物在前方引路的男人，骑着马带着孩子、老人和女人，牵引着捆满简单行李和家具的长长驼队，还有被驱赶着大群成片缓缓前行的大小牲畜，如同赶赴盛宴、庆祝节日一般，千里迢迢，不辞辛苦，准时准点地向这里蜂拥赶来。这支浩浩荡荡的大军踏着崎岖的山路，涉水踏雪穿过了阿尔泰山口的险滩关隘，深入到山区的界山一带，重新开始他们一年一度夏秋两季的牧场生活，这是哈萨克人的黄金时代。
　　自五月上山到十月回村，连续住在山里的数月生活，看似美好，实际上却非常寂寞。除了听听来自卫星通信和千里之外的广播电台，剩余的日子，就是过着与世界和文明社会几乎隔绝的牧场生活。宁静的时光虽然让人平静，可是，单调的日子也过得很乏味无趣。这种由隔绝郁积起来的情绪，真的让人涌起一种扯开嗓子大喊几声的冲动。生活在山区的村庄里，最令人难受的事情，除了不知山外的变化，更多的就是很少能见到陌生的人。
　　巴合台尔在比赛的人群里，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塑料薄膜，在安静的心情里尽情地幻想着进山后的美好时光。虽然每一年进到山里的人很多，据说在这半座中国的美丽大山里，最多时候曾经大约住过上万名的中国牧民。可是，这么一支庞大的放牧队伍和被放牧的数十万牲畜，包括跟着牧业大军进山开商店大量经营销售生活劳动用品的汉族人，还有素来喜欢骑着两轮摩托来来回回收购大小牲畜皮张肠衣的回族人，还有跟随着转场队伍大批收购活畜的维族人，甚至包括跟着牧群人群一起进山开展工作的乡村牧业干部、兽医、医生和私下里开矿挖草药等等人员。然而，一天下来，一月下来，一季下来，放牧的牧民们看到的仍旧是不变的山、不变的水和不变的天和云，仍旧看不到进山里的这些人。阿尔泰山真得太庞大了，这么多的人马散落进来，这么多的牲畜融入进来，它简直就像细细松松、雨滴渗落到无垠的沙漠里一样，尽管路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可是，不一会儿功夫，所有的一切就会消融得一干二净、不留一丁点痕迹了。巴合台尔曾经亲身经历过，近百公里方圆的大草原上，骑着马唱着歌走上三天，即使他努力地四处寻找，根本就见不到一个对面走来的人。
　　生活在确吉克美丽广阔的草原上，尽管这里的牧人们依旧与贫困斗争，与疾病搏斗，与灾害为邻，与寂寞对抗，与生死相处。可是，这些喜爱在大山腹地居住的牧人们，却非常亲近和乐于帮助自己的同类。彼此之间如果能够偶尔的相逢或遇到一起，不论认识与否、陌生与否，都会主动伸出友好的大手，都会热情地留住远方的客人。哈萨克人素来以非常热情好客而著名，他们都会把家里最新的被褥留给客人住宿用，把家里最好的食物拿出来招待客人，端出抓肉米饭和奶茶让客人吃饱吃好。然后操着不同的语言，带着手势的比划，分别交换着彼此打听到的各类消息，谈论着双方都感兴趣的事情。毡房的主人们非常高兴自己能够尽到一方地主之谊，能够倾其所有、热情地款待远方的客人。
　　巴合台尔心里清楚，像今天这样能有一场算不上多么精彩好看的摔跤比赛，有一次大家欢聚的机会，不啻于过年和过节已经让人满意和知足了。
　　山前的平原牧场虽然与山区牧场不同，可是，有一样的相同的，那就是居住分散的牧人们能够相会在一起的机会变得越来越少了。有时，为了一次朋友聚会，他们需要骑着马跑上几天的戈壁山路，甚至还要下马徒步翻过几十座高低不等的雪山冰峰，所以，每一次的相逢相聚，每一次的朋友相见，比过年过节还要珍贵和隆重。山区里生活久了，即使是住在数百公里之外的牧民，只要一个人知道了消息，就会有一群人都知道，然后，大家才会组成一支浩浩荡荡的马队，骑着马走亲戚、串朋友式地赶到场地观看参与。活动中，他们会放下各种山外的制度、措施和无形的拘束，使用着自己最夸张、最满意和最舒服的方式，伸直了四肢、放开了胸怀大声地吆喝着、歌唱着、狂饮着、舞蹈着。往往一场比赛下来，选手们倒没有什么事情，也不显得有多么劳累，倒是观看节目的观众们，却成了节目活动的主人公，脸憋得赭红，肉吃得满意、酒喝得痛快、舞跳得尽兴，累个半死不活，简直就是一群才下了大蛋的老母鸡。当然，他们观看节目的认真程度，甚至比亲自参加摔跤还要费尽心力。
　　堆积如山的云团被风吹着，一溜溜地、一条条、一片片、一朵朵地散了，一些大团的云朵被风吹着，摊成一层薄薄的白色雾气，与地面上升腾起来的热蒸汽纠缠在一起。朦胧之间，山树隐约、人影绰绰、歌舞升平、恍如隔世，构成了《西游记》一书描写里才会出现的腾云驾雾、出现的楼台仙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