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白日托梦

　　枫叶红侍女伺候奉天玉大和尚用过早斋后，便又忙碌着收拾禅床上的各类佛教经卷，俾其各即各位，整帙如仪。善解人意的高桂英皇后临别时，特地把枫叶红侍女留在大顺帝君的身边，以照拂他的日常生活起居。此举虽然颇有鹊巢鸠占的嫌疑，但高皇后自知大顺王朝如落花流水，风光不再，此一去凶多吉少，挨过一时是一时，夫妻团圆的时日微乎其微；留下一个枫叶红，今生今世，好歹总算给夫君存留一点念想在心中吧！
　　九宫山兵败后，高皇后带着皇侄李过及李通、李来亨、贺珍、邢永忠等人由山僻小路突围而去，辗转到江西、福建、广西多地去开辟抗清根据地，以图能让星星之火形成燎原之势，使大顺王朝得以复辟。此后高桂英经常与禅隐夹山寺的李自成（奉天玉）保持着紧密联系，一直遵从李自成旨意，集结大顺军高举闯王大旗，坚持不屈不挠的抗清斗争。哪怕是在作困兽犹斗的垂死挣扎，战死在沙场上，总比让挞虏们逮住后活活地绑赴刑场，斩首示众的为好。水不涨，鱼不跳，功败垂成的大顺王朝，已没有任何的历史性选择了。
　　失足顿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想要扭转历史前进的车轮，谈何容易。可怜惨淡经营了若许年的大顺朝君臣们，成功在望的时候不知道珍惜胜利果实，好不容易打进了北京城，却让满城的百姓们吃尽了苦头，民心丧失殆尽，希望变成失望。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与其让此等政权延续下去，宁可易主而事的为好。
　　想不到千年谈经礼佛的修行胜地，竟然成为了下野皇帝的避难场地，岂非咄咄怪事一桩！世人们开历史的玩笑，历史也开世人们的玩笑，开来开去，古今多少事，统统都付诸笑谈中，纠结了多少人的五脏与六腑！
　　
　　话说红娘子带着众伴当们风风火火一径离开夹山寺后，落下地宫里的奉天玉大和尚垂头丧气，五内崩溃，惶惶不可终日。他满以为红娘子绝路来投，一如既往会对大顺帝君称臣称敕，言听计从呢。殊不知国恨家仇在身的红娘子，举起左手反抗满清统治，举起右手反戈大顺王朝，难不成触犯了天条了否？李自成可以举乌龟旗穿王八衣造大明王朝的反，难道就不允许别人来造大顺王朝的反了吗？岂有此理！倘若红娘子胆量再放大一点子，雄心再蓬勃一点子，北灭大清，南剿大顺，做一个皇袍加身的巾帼女皇，有何不可的啊？夫妻二人跪倒在大顺朝的丹墀之下三呼万岁，却招致了杀身之祸！既有今日，悔不当初，血债之下，势不两立！作孽不自知罪的大顺帝君李自成，还做着秤钩高挂的猪肉皇帝梦，端的是笑煞了天下的黎民百姓了哟！铁衣着尽着僧衣的奉天玉，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夜有所梦，日有所思，循环往复，以至靡穷。奉天玉大和尚心中的私密事体，别人无从得知。他和杨贵妃鬼魂睡梦中夜游马嵬驿坟场的情节，除却当事者外，未足为外人一一俱道。然而，墙有缝，壁有耳，人间世哪怕再绝密的事体，瞒得过芸芸众生，却瞒不过苍天和大地。
　　北宋末年，奸贼秦桧想害死岳飞，在东窗内与妻子王氏密谋。人莫予毒的王氏对夫君说：“纵虎容易擒虎难。官人今日要是放走了岳飞，何啻放虎归山，只怕后患无穷哟。”于是，身为宰相的秦桧便决定义无反顾，杀死岳飞，以绝后患。后来的一天，当秦桧在西湖上游玩时，迷迷糊糊中竟在游船上睡着了。他在白日睡梦中看见一个身披长发的人大声对他申斥说：“邪恶奸贼，害国害民，罪不容赦！我已经告诉上天，天老爷即将要派天神来捉拿你，押赴阴曹地府十八层牢狱中，大刑伺候，让你永生永世不得翻身了的！”果不其然，没过多久，秦桧便因病暴毙了，接着他的儿子也死掉了。当王氏延请资深道士打醮做道场，去阴间探望秦桧父子鬼魂时。秦桧痛心疾首地对道士说：“烦劳你带话给我的夫人王氏：咱老两口子在东窗密谋害死岳飞的事情终竟给败露了！可恨咱们夫妻一场，从今以后，再无相互通音问的时候了！”
　　
　　李岩被害死后，大顺朝谋臣（军师）宋献策心灰意冷，便于愤愤然中挂冠离去，不知其去向。从此后大顺王朝分崩离析，君臣异志，军心动摇，土崩瓦解，一败涂地，难以收拾。其实，早在李自成打进北京城之前，牛金星就曾预言说：大顺王朝石板栽花根基浅，到头来只怕是在为他人作嫁衣裳。至于牛丞相口中所说的“他人”究竟是谁？历史已给出了切切实实的答案。可不是嘛，随着满洲清军铁蹄踏破山海关，此谶言便得到了充分的应验。大顺朝进北京城，犹如一堆稻草火，着实轰轰烈烈地燃烧了好一阵子，便烟消火灭，归于沉寂了。曾经的百万雄师变成了强弩之末，不可一世的大顺帝君李自成遁入空门做上了大和尚，堂堂的宰相牛金星父子变节投降了满清王朝。不能不说，这是上天对大顺朝滥杀无辜、残害忠良的一种现世报应！而曾经的大顺帝君和丞相牛金星，也变成红娘子讨要说法的死冤家活对头！民间有传言说：牛金星害死李岩后，立马逼反了红娘子。报仇心切的红娘子曾率领义军闯入牛府，剌伤了丞相牛金星。牛金星自知作孽不得人心，愧对大顺朝君臣，父子俩便率家带眷夤夜投降了满清挞虏政权，过起了变节的降官生涯。倘若红娘子的义军能成大气候的话，那李自成和牛金星哪怕逃到天涯海角，也难逃被剿杀的命运。
　　说来甚是好笑：红娘子既走，蛰伏在地宫内的奉天玉大和尚，他那装模做样诵读佛门经典的冲动便戛然终止，歹戏总算拖不了棚。实话实说：在许多场合，佛门弟子们装模作样儿地摇头晃脑诵读经卷的做派，多数是做给俗界信众们看的。木雕泥塑菩萨们无知无识，打个响屁不闻臭，哪有代表佛爷的资质嘛。僧人们不耕而食，不织而衣，四海信男信女们才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倘若不做出如此这般的用功状态，哪有骗吃骗穿的资本呢。穷途末路的李自成化身为奉天玉大和尚，也只是韬光养晦、保存实力的一种手段而已，奉天玉何尝真正有过献身佛门的动机来着了啊？
　　
　　论说起来，中国历史上真正笃信佛教，宁可不当皇帝而要当和尚的，堪数南北朝时期梁朝的开国皇帝梁武帝萧衍。当时佛教在神州大地特别盛行，梁武帝萧衍是位笃信佛教、极力提倡发展佛教的皇帝，他本人曾四次舍身到同泰寺(今南京鸡鸣寺)当和尚，被人称为“和尚皇帝”。而每一次又都被朝廷用重金赎回来，寺庙因他获得可观的收人。他在位时，首次提倡出家人吃素不吃荤，因为佛祖要佛门子弟戒杀生，只有戒食荤腥，才能彻底做到戒杀生。除此之外，萧衍还曾有过四十年不近女色的记录，堪称一时之最。在萧衍的身体力行之下，梁朝的佛教极为兴盛，当时的建康城内外共有佛寺五百多所，僧尼十万多人，盛极一时。
　　奉天玉才没有萧衍的修为呢，下野后的他尚有僧兵数千，拱卫着夹山寺千年香火道场。虽然取法号奉天玉，他依旧过着花天酒地的帝王生活。食有鱼肉，寝有侍女，梦游伴女鬼，念念佛经，只为遮人耳目。猴子唱大戏，到底入不了正经角色嘛。他幼年当和尚，只为混口饭吃；老来当和尚，只求保住一条人命。想要诞登彼岸成佛成仙，只是卵谈琴！
　　两个小沙弥们只在奉天玉步出地宫外时才派上用场，平素里是绝对没有进到地宫里面来的机会。奉天玉是两面人，地宫内外两重天地，禁闱规矩森严，出生入死的奉天玉大和尚杀人如杀鸡，在他面前胡作非为，弄不好脑袋掉下来了，还不知道是咋回事儿呢！
　　昨夜梦游马嵬驿独自归来，他心目中还时时在惦记着玉环鬼魂哩。只是阴阳相隔，难通音讯。看看眼前的枫叶红侍女，想念转战远方的高皇后，奉天玉大和尚心中情不自禁地伤感起来，一种淡淡的莫名哀愁袭上心头，颇让他宁静不起来。当和尚非是他的初衷，不当和尚，出路又在何方呢？
　　
　　奉天玉大和尚一本正经地对着枫叶红侍女说：“爱妃，你进进出出好几趟，想来也是够累赘了的。我念经念得于嘴冒烟，也应该歇歇晌了。咱们不妨在禅床上比试比试，看看谁个先进臻到白日梦境中去吧！”枫叶红侍女飞红着粉脸，打着飞瞟眼神腼腆地瞅了瞅奉天玉大和尚，温言柔语地款款说道：“君王自有梦中人儿在痴情以待，何必要奴婢画蛇添足的嘛！”奉天玉闻言，不由耳根火辣辣地发烫起来，颇有御厨在作坊里滋滋冒烟地烤肉串的感觉。大和尚赶紧用手去摸索耳朵，生怕双耳不翼而飞，变成了御厨口中的饕餮福物。他愣愣怔怔地瞧着枫叶红侍女的粉嫩脸儿，莫明其妙地问道：“爱妃此话怎讲啊？”枫叶红侍女微启樱桃红小嘴，咯咯咯地笑着说：“君王悠悠梦中事，怎好意思问别人啊？敢情是想高皇后想陶醉了否？嘻嘻！”原来奉天玉睡梦中与玉环鬼魂的对白，不经意间全被枫叶红侍女听了个够透透。梦中人说梦话，梦外人听八卦，欲问真情如何？却隔一层梦纱。
　　奉天玉大和尚见是梦中隐情泄露，一时倒颇感难为情起来，便不由分说地张开锦被，“哗啦啦”一下，像渔家撒网也似地把枫叶红侍女罩住，不依不饶地嚷嚷着说：“爱妃吔，你既然都知情了，就跟随我一块儿去会会梦中伊人吧！”连人带被被扔在禅床上的枫叶红侍女连连讨饶着说：“帝君大和尚吔，奴婢绣鞋未脱掉，踏肮了大龙床，岂不是奴婢大大的罪过了呢！”奉天玉大和尚不以为然地说：“咱和爱妃都不脱鞋，只因梦中要赶路，脱了鞋会咯伤脚的嘛！”奉天玉大和尚一边说，一边紧紧地搂住枫叶红侍女，翻江倒海，云行雨施，在锦被里面共同联袂酿造着白日大梦。
　　
　　生活实践告诉人们：同床者不一定同梦。枫叶红侍女是否能够跟随着奉天玉大和尚进臻到同一个梦境中去，地宫里戒备森严，锦被下海阔天空，梦幻氤氲，不得而知。
　　虽然处境艰难，屡遭打击，身心俱疲，意志坚强的奉天玉大和尚却处之泰然，睡欲颇佳，搂抱着温软如母猫的小侍女，很快便通关到缥缈梦境中去了。正当大和尚踏着软绵绵的梦中路面朝前行走时，恍惚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朝着自己相向而来。疑虑重重的大和尚不看便罢，待到看清来者是李岩时，不觉吞天咽地吃一大惊，语无伦次地说：“爱卿贤弟，阔别以来无恙否？不知何等惠风，将爱卿吹刮到此乎？”梦中人不知身是梦，奉天玉大和尚放下身段，冲着李岩身影谍谍未休地喊了起来。阴鬼怕阳人，李岩鬼魂倏地一下消失不见了，只传出来他那幽怨无尽的哭腔：“罪魂李岩奏告同门帝君陛下：想那红娘子跟我做夫妻一场，中途作废，着实是好生可怜的哟！此情此景，皇天后土，实所共鉴！可怜弱孀之妇不懂规矩，擅闯禁地，冒犯天威，伏祈帝君垂降怜悯，放她一马，得终天年，阴曹相聚，罪臣于九泉壤土之下，当为帝君赞颂恩德不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