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拂袖而去

　　奉天玉大和尚发出旨意，让枫叶红侍女把红娘子将军引进地宫内来谒见他，不料却遭到了红娘子的断然拒绝。红娘子理儿直气儿壮地对枫叶红说：“叶红妹妹，我冒险来到夹山寺，根本目的是为了面见奉天玉大和尚，拜佛求谶，悃诚恳问裙钗前程，而不是来朝拜大顺国皇帝的。咱们都应该明白一个事理：而今而后御临中华亿万臣民的当今皇上，时下正在紫禁城朝堂上张牙舞爪，耀武扬威来着呢！”
　　一席夹骨带剌的话，掷地有声，窘得枫叶红面红耳赤，欲言又止，无地自容。她唯有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发问：“敢问将军既然远道而来，那曾经的大顺帝君的面，你究竟是见，还是不见呢？尚祈将军明裁为盼！”红娘子不想为难枫叶红，她当然知道枫叶红是前明末帝周皇后的侍女，国破之后，形格势禁之下，跟随了高皇后，张冠李戴，易主而事，也是出于莫奈其何之事。既然同样是女流之辈，何必刁难了同类啊？于是，她和颜悦色地对枫叶红说：“姑娘，咱们生来都是属于苦命之人，对于你的难处和遭际，我感同身受。我只想让你转告一下奉天玉：佛祖正大光明，僧人也应该正大光明才是。俗界信众前来谒见庙主，一应往来酬酢都必须是在佛堂上进行方好。倘若让我一介弱女子跑地宫里去谒君朝圣，成何体统啊？该不会要笑落了天下人的大牙了呢！”
　　满腹牢骚的红娘子，当着枫叶红的面，重量级的话还没有说出口来；毕竟一介侍女，召之即来，斥之即去，迹近宠物狗，绝无代表前大顺皇帝李自成的能量。大清国虎狼之军蹂躏了京都和中原不算，连江南大片的锦绣山河都难得幸免于难。这直接的原因，都是由不争气的大顺国造成的。李自成惨淡经营了十好几载，好歹总算灭亡了大明王朝，自己却立不稳脚跟，引来挞虏虎狼恶兵，害得神州国内无人作主，抵御外侮，山河残破，民不聊生。这千钧重责，除却李自成本体，更有谁人肯负？谁人能负啊？怪牛金星，怪刘宗敏？岂不荒唐透顶！国仇如此，家恨也概莫能外。倘若不是大顺帝君昏庸无能，那我红娘子的夫君制将军李岩一片忠心耿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断然不会含冤负屈，死于非命了的。时下倒好，引狼入室后，刚愎自用的李自成满以为披副袈裟就可以卸免去滔天罪责了，愧对亿万社稷苍生啊！如今万里江山沦于人手，明知大势已去，犹自虎死不愿低头，好大的皇家派头，还想吓唬谁啊？好端端的江山刚一到手就给弄丢了，还痴心妄想着要卷土重来，除非日头打从西边出哩！气咻咻的红娘子旧仇新恨涌上胸臆，拂袖步出夹山寺，带着随行伴当们一溜儿跨上军马，“得得得”地绝尘而去，山重水覆，烟尘迷漫，不知其行踪。枫叶红诧谔万分地看着红娘子们的坐骑影消在了苍茫远方，这才如释重负地踅回地宫，硬着头皮去向奉天玉大和尚禀报实情。
　　枫叶红虽然只是侍女身份，但从内心来说，她也不希望红娘子进到地宫里去面见奉天玉大和尚的。以红娘子刚烈的性格，去面对霹雳火爆的大顺帝君李自成，注定是凶多吉少的结局。倘若双方话不投机半句多，一旦火气儿蹿将上来，在地宫里捉对儿厮杀，那才叫千难万难呢！自古草莽英雄喜怒无常，亦龙亦蛇，敢于拂其逆鳞者，必遭灭顶之灾。倘若红娘子进了地宫，她的随行伴当们是万难进去的，以下野后的李自成实力，对付蓬勃新兴的大清朝貔貅之师不足，对付一介艺伎出身的红娘子，还是游刃有余的。让那红娘子傻冒乎乎地去做无谓的牺牲，有用吗？
　　当枫叶红回到地宫里时，心灰意冷的奉天玉大和尚正斜倚在禅床前诵读佛教经卷，以期达到静心凝意的目的。红娘子的不期而至，颇让奉天玉大和尚五内惶惶如煮，他百般揣摩不定，红娘子此行的目的安在哉？他早就获悉：李岩死后，红娘子就打起了“为夫君报仇雪恨”的口号，奉天玉凭着多年的杀伐经历，警惕性之心早已在不经意间沛然生起，手捧佛经的手热血沸腾，闹痒痒不止。他那半边堆满教经典的禅床上，弥漫着氤氲的红尘杀气；欲要成佛，决非一朝一夕之功！好在他早年原本有着当和尚的定力，以向善之心感化俗界铁石冥顽之人，还是自信满满的。他诵读的佛教经卷是《楞严经》末卷的章句：
　　“人难！如是地狱、饿鬼、畜生，人及神仙，天洎修罗，精研七趣，皆是昏沈，诸有为相，妄想受生，妄想随业，于妙圆明。无作本心，皆如空华，元无所著，但一虚妄，更无根绪。阿难！此等众生，不识本心，受此轮回，经无量劫，不得真净，皆由随顺，杀盗、淫故。反此三种，又则出生，无杀、盗、淫，有名鬼伦，无名天趣，有无相倾，起轮回性。若得妙发，三摩提者，则妙常寂，有无二无，无二亦灭，尚无不杀、不偷、不淫，云何更随杀盗淫事？阿难！不断三业，各各有私，因各各私，众私同分，非无定处，自妄发生，生妄无因，无可寻究。汝勖修行，欲得菩提，要除三惑。不尽三惑，纵得神通，皆是世间有为功用，习气不灭，落于魔道。虽欲除妄，倍加虚伪，如来说为，可哀怜者，汝妄自造，非菩提咎。作是说者，名为正说，若他说者，即魔王说。”
　　持诵完经句，他又煞煞有介事地念叨一节愣严咒：“南无萨怛他，苏伽多耶，阿啰诃帝，三藐三菩陀写。萨怛他，佛陀俱胝瑟尼钐。南无萨婆，勃陀勃地，萨跢鞞弊。南无萨多南，三藐三菩陀，俱知喃。娑舍啰婆迦，僧伽喃。南无卢鸡阿罗汉哆喃。南无苏卢，多波那喃。南无娑羯唎陀，伽弥喃。南无卢鸡三藐伽哆喃。三藐伽波啰，底波多那喃。南无提婆离瑟赧。南无悉陀耶，毗地耶，陀啰离瑟赧。舍波奴，揭啰诃，娑诃娑啰，摩他喃。”
　　奉天玉幼年出家时，曾从师父那里特意受持了楞严咒，以避凶趋吉，护身卫魂。只因楞严咒素来被方外人誉为咒中之王，立竿见影，灵验无比。此咒具有颇大威力，能向大千世界放出大光明，能以佛祖菩提之净德覆盖一切，能以白净大慈悲遍覆古今冥冥法界，具有不可思议之巨威大德。凡持诵此咒的僧、俗人等，皆能退避一切怨敌，摧毁一切邪巫诅咒，避免一切灾难横祸，能降伏一切天魔外道，消除一切奇难杂症恶疾。又可避免一切地水、火、风、空、刀兵、星变、饥馑、牢狱、魔类、冤仇、疾病等灾殃，堪称是信徒们的精神法宝。
　　奉天玉大和尚做足功课，专等枫叶红侍女把红娘子领进地宫里来，好用出家人修为来感化她，让她去掉杀伐心性，皈依清静佛门，以绝心腹之大患。哪成想枫叶红独去独来，灯影绰约的地宫内壁上，除了枫叶红的茕茕形照在晃悠外，并不曾看见那红娘子的身影。奉天玉大和尚知道事出意外，难免要大失所望起来。他“哗啦”一下抬手扔掉经卷，咬牙切齿地问道：“那红婆头为何不跟进来啊？”看见奉天玉凶神恶煞的神态，玉枫叶红侍女唯有满腹忐忑地撒谎回答说：“奏禀帝君：那红娘子将军接到紧急军情，来不及进到地宫里来拜见君王，便急急如律令地带着伴当们火速离开了夹山寺。临走前她留下话儿说：事出突然，不及面辞君王，罪过罪过，等到他日再来领教吧！”
　　沉吟之际，奉天玉大和尚倏地想起昨夜睡梦中陪着玉环鬼魂梦游马嵬驿坟场的离奇事儿来，便不由得根根毛发倒竖了起来，浑身长满了鸡皮疙瘩来。他嗫嚅着向枫叶红发问说：“爱，爱妃，我，我问你：适才在地宫门外，你确实看清是红娘子本人了否？”他这一问，倒把枫叶红给弄懵了。她和红娘子从未谋过面，只是偶尔打从高皇后嘴里听说过一些有关红娘子的零碎信息。地宫外传令的僧兵们说是红娘子来访，枫叶红就照实地进来禀报。不过刚才她明明白白地看到地宫门外站立着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军，且还和她有过数个回合的对白。至于到底是不是红娘子本人，那应该去向僧兵们打探才能弄个水落石出来。
　　枫叶红侍女猜不透奉天玉大和尚的终极用心，便认认真真地回答说：“君王若有疑心，待奴婢把传令的僧兵们叫进来，让陛下仔细地询问一过吧！”枫叶红心想：光天化日下，哪里会白日见了鬼？是奉天玉自己心中有鬼了的嘛。孰料奉天玉大和尚却颇不以为然地连连摆着手说：“爱妃且请作罢。既来之，则待之。既去之，则随之。天要下雨，地要涨水，听其自然好了，由她自来自去得了吧！”
　　话虽然是这样说，奉天玉心里却在不断地嘀咕着：早就有传闻，那红娘子不是死于乱军之中了嘛，她怎么来如一阵风，去似一阵雨，既然来了，一下子又遽尔离去，岂不怪哉！看来有紧急军情只是一个脱身的噱头，骗得过枫叶红小女子，骗不过咱大和尚。只是到底来者是活人，还是死鬼呢？有了和杨贵妃鬼魂梦中交往的经历，奉天玉益发疑窦重重锁心府，驱之难去。此等疑惑，当着枫叶红的面，奉天玉只是酝酿在心，并不会口无遮拦一古脑儿地倾吐了出来。枫叶红毕竟只是高夫人留下来的一介侍女，有些话并没非说不可的必要。至于那些个和杨玉环在梦中阴会的离奇事体，大和尚更是守口如瓶，哪怕是在高夫人面前，他也决不会轻易地向她吐露了半个字儿来。
　　对于红娘子的绝情离去，奉天玉大和尚难免是百般滋味儿在心头，眼角眉稍尽是恨。李岩虽然惨死在他手下，但隔着时空万千重，地狱鬼告不倒阳间人，能奈我何了啊？那侥幸还存活在世的红娘子，才是大和尚心中一块难以磨平的心病！红娘子是一呼百应的巾帼英雄，夫君李岩死后，曾经的大顺朝已成为她心目中的罪恶渊薮，必欲填平之而后快。反清复明，灭大顺快人心，已成为红娘子心目中的坚定信念。
　　善者不来，来者不善，红娘子专程来访夹山寺，意在探访大顺朝丞相牛金星的下落，誓报杀夫之仇。矫诏（改逮捕为诛殛）杀害死李岩后，有关牛金星的行踪，一直众说纷纭，让人莫衷一是。红娘子在与大顺朝决裂后，尽管腹背受敌，在与大清与大顺的周旋中夹缝求生，艰苦奋战，但她依旧明察暗访，探寻牛金星下落，图报不共戴天之仇。然而，随着满清统治日益巩固，中原一带已无反清势力存在的余地，已经投降了清朝的牛金星，儿子牛佺当上了清朝的大官，坐拥高城深池，重兵把守，红娘子纵算报仇心切，又谈何容易哉！
　　此次夹山寺之行，红娘子意在向大顺朝残余势力宣示：红娘子依然健活在江南半壁江山上，国恨家仇未报，天地共鉴，死不瞑目！只是看到已成惊弓鸟、漏网鱼的李自成依然在夹山寺构建地宫，称孤道寡，一派咄咄逼人气势，请君入瓮，全无半点儿出家人的作派，这不是在学昔日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吗？红娘子这才意识到此次夹山行的莽撞。大顺朝死而不僵，自己简直是在自投罗网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