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皇后来归

　　夹山寺地宫内，烛影悠悠，梦幻漫漫，与世隔绝，春而复秋。
　　从白日梦境中倦意回返的奉天玉大和尚，乘兴而去，败兴而归，满肚皮的不高兴，溢于言表。世人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他那对阅尽人间沧桑的眼珠子骨碌碌价乱转，有如皮弓上的弹丸，仿佛要夺眶而出，时刻准备着为主人家去报仇雪恨，射向仇家，哪怕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三国时曹丞相秉持着“宁可我负天下人，休叫天下人负我”的处世哲理，掷地有音，在奉天玉大和尚一代人精的肺腑中引起了深沉的共鸣。
　　人生不可无梦，但幽梦却往往喜好折腾大活人。这不你看：奉天玉大和尚满门心思要在白日梦境里到马嵬驿去寻觅玉环的鬼魂，然而阴不将阳不就，不经意间偏偏却遭遇上了像李岩这样的鬼魂，冤家恨路窄，恶向胆边生，事不由人呢。奉天玉难免兀自在心中嘀咕着：哼，想见的打死见不着，不想见的却撞面而来。万想不到那活不知趣、死也不知趣的李岩，在梦境中还死不悔改，无事生事，闲来找槎，本性难移，本性难移哪！奉天玉大和尚惦念着玉环鬼魂，厌恶着李岩鬼魂，五脏六腑间心旌摇荡，失落在抱，懊丧无极限！
　　“敢问君王适才午梦境域中，所见所逢究竟是何许人啊？能向贱妾泄露一二否？”小鸟依人般的枫叶红侍女，柔情温馨地依偎在锦被绣枕前，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风情万种地对着睡眼惺忪的奉天玉大和尚，娇羞怯怯地施问道。
　　“爱妃，不瞒你说：老衲梦中所见，非是张三，非是李四，竟是那红娘子的隔世夫君李信将军。红娘子前脚刚走，李信鬼魂又接着入梦，老衲时背运乖，梦无好梦，你说怪是不怪了啊？”奉天玉大和尚用手背揉了揉晕糊糊的嘎巴眼，没好声没好气地回应着说。
　　“君王能在睡梦中遇见到死去的李岩将军，堪称是吉祥瑞兆哩。上苍眷顾，阴阳相应，君臣肝胆，隔世相照，象征大顺朝日落又东生，卷土重来，复辟有望，君王理应高兴才是，何故自生烦恼嘛。”枫叶红不问深浅地揶揄着奉天玉大和尚，甜蜜蜜地奉承说。
　　“高兴个屁！只有傻瓜笨蛋才会去死高穷兴哩！他们夫妻两个阳人阴鬼，一唱一和，男扇阴风，女点鬼火，寅时卯刻都在算计着要找我报仇雪恨呢！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摊上了眼前的这份买卖，说不准是哪日哪时，非得让我脑袋搬家了不可，着实让我哭笑不得哟！”奉天玉大和尚说着，磨吮着隐藏在面颊内的上下两行钢蹦牙，两道凶狠巴巴的目光直射向枫叶红侍女身上。那副平时罕见的凶神恶煞模样儿，刹那间颇让枫叶红侍女不寒而栗了起来。
　　
　　对于李岩鬼魂梦中的谆谆嘱托，奉天玉大和尚压根儿子就没当回事儿，他念兹在兹的是昨日夜梦中遗失在马嵬驿坟场的杨玉环鬼魂。人们不妨设身处地地去想想看：梦境深沉似海，一介女鬼，千里迢遥，有去无归，流落荒野，好不可怜兮兮了的。当时因了有高力士鬼魂在场的原故，奉天玉不好意思邀约玉环鬼魂同来同往，迫不得已只好狠下毒心肠，撂下孤魂野鬼，孤身一人，踏蹈时空，飘飘渺渺，千里回归夹山寺。晨光熹微中，当奉天玉大和尚乍一醒来时，便身不由己，颇有一段愧疚情怀萦纡于胸臆间，难以言说。唉！哪怕情况再特殊，也万万未可把玉环鬼魂丢在数千里之外嘛！虽说有高力士鬼魂在彼处守护墓庐，但阴鬼不能修补阳坟，似此等绝情寡义之事，不独为阳世人界所不齿，只怕在阴间也是被鬼界所耻笑了的。堂堂奉天玉大和尚，皇帝做过做僧头，好歹也算得上是一个赫赫烈烈名垂青史的人物了，竟然做出人神难容的伤心事，端的是何其可鄙可恨！上千年前孔圣人曾说过“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的话，比照时下奉天玉的所作所为，如附符节，堪称是金玉良言，道理满满的哟。
　　奉天玉大和尚的梦中事，世人固难知情，而当事人也颇难以奉告表白。情郁于中，不得外泄，苦情满满，偪臆谁诉？无奈之下，他只好不得已而求其次，假借阅读佛经为幌子，来掩饰心中的三千大千世界。打自马嵬驿梦游归来，他时时盘算着要如何兑现为玉环修葺墓庐的诺言。只因红娘子突然来踏访夹山寺，奉天玉大和尚这才不得不分心旁鹜，做好迎接红娘子的万全准备。谁知红娘子中途临时变卦，不等面见大顺帝君而草率离去。实话实说：此等孟浪行径，对曾经威风八面的奉天玉来说，不啻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啪”地扑打在老脸上，颇让他无地自容。昔日对大顺帝君称臣称敕服服帖帖的红娘子，曾几何时，竟然变成桀獒不驯起来，敢于和大顺朝叫板了起来，端的是让人感到匪夷所思了的呢。诚若俗话所说：龙搁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奉天玉唯有哀叹世事无常，弱女子也胆敢在他头拉屎拉尿了！
　　然而，梦里梦外，只要奉天玉稍有些许的自知之明，反躬自责一番，对其刚愎自用、予智予雄、随心所欲、残害忠良的行为深刻检讨省察，那么，他对红娘子的离心离德便不会感到奇怪和反常了。既然自己先做了初一，而又不允许别人去做十五，岂不是太过霸道了吗？
　　李岩幽灵白日托梦、旧情缱绻的事情，颇让破梦醒来的奉天玉大和尚吃了一大惊；看来“人在做，天在看”的民间俗话，实在是说得分毫不爽的呢。然而，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韭菜割了可再长，人死后却不能再复生，哪怕千错加万错，回头已无岸，奉天玉大和尚时下唯一能够做得到的，也只是狠着心肠去咬牙横眉冷对而已。更何况过河拆桥、屠戮功臣的事，自古有之，非独大顺帝君所首创；天知地鉴，人神共照，别人能够做到心安理得，坦坦荡荡，凭啥要奉天玉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呢？男子汉敢作敢当，须知无毒不丈夫嘛！
　　这样一想，奉天玉大和尚更加感觉到，红娘子的存在是一块盘踞在他胸臆间的痼疾，搅扰得他本人痛瘝在抱，日夜难解难分，无以应对，必欲去之而后快心。然而，此事想来容易做来难，大势已去的大顺王朝，已经到了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时节儿，哪容得奉天玉再去节外生枝了嘛。说不定哪日哪时，颇成气候的红娘子率带人马杀进地宫里来，活活地取下奉天玉的首级，去祭奠了她的夫君了呢！自古世间友情易结，冤家难解，谁说不是这样的呢？
　　颇让奉天玉大和尚籍慰在心的是：李岩鬼魂托梦时，有冤不伸，有苦不诉，只求大顺朝遗老遗少们能够放过红娘子一马，别与她一般见识，没完没了地纠缠着历史旧帐，决不善罢甘休。知妻莫若夫，也许李岩阴魂九泉之下深知：以红娘子一介女流之辈，置身于大清朝与大顺朝的夹击之下，断然难成颇大气候，欲为夫君报仇雪恨，岂非以卵击石，其下场头自是可想而知了的。昔日唐明皇与杨贵妃生离死别后，尚能在魂梦中两两得相见；而李岩与红娘子阴阳相隔后，生死两茫茫，更无片言只字来入梦，能让重情重义的李公子不痛彻心扉了嘛！
　　
　　制将军李岩死后未久，一度轰轰烈烈、气势如虹的大顺王朝急转直下，内忧外患接踵跟随而来，刚刚登基披上皇袍坐上龙椅的大顺政权，立马就土崩瓦解退出了北京城，颇让大顺帝君噬脐莫及，悔意频生。为此，他在逃亡途中亡羊补牢，曾特意敕令礼政司撰写了一篇诔文，为李岩平反。不过，阴阳两相隔，李岩阴魂九泉之下能否得知平反事，颇难作出结论。退一步说，即使他真的知情了，那又能够怎么样啊？平反与否，对于在生者或许至关重要，而对于死者来说，原本是无多大现实意义的事儿了。君不见：大顺帝君为李岩平反后，红娘子依旧不依不饶，与大顺朝死扛到底，足见死鬼可以任人糊弄，活人却难以轻易被忽悠的事实，如铁板上錾字，是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好在李岩鬼魂在白日梦中只恳求奉天玉大和尚别为难了他的遗孀红娘子，对于遭受迫害之事却只字不提，这倒颇让奉天玉感到些许的心头宽慰。许是良心发现的缘故吧，一股恻隐情愫在他心中时隐时现，缠绵悱恻。毕竟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口水哪怕淹不死人，却足以让人清夜扪心，如芒剌在背的哟！
　　
　　奉天玉大和尚由玉环鬼魂游移无定所的遭际，联想到李岩冤魂在阴曹地府里的处境，不由恻隐之心沛然生起，莫之能御。他想乘着要安排僧兵给杨玉环鬼魂修缮坟墓的同时，也顺带着把李岩的墓庐整治一下。不过，要给玉环鬼魂打理旧墓容易，要给李岩修造坟墓，招惹人眼，难度颇大。时下江北一带都已变成了挞虏的铁桶天下，倘若把李岩的阴宅伺弄得象模象样的话，那肯定会招致满清政权的侧目，弄不好弄巧反成拙，害得李岩坟墓被掘，挫骨扬灰了哟！
　　枫叶红侍女究竟入梦与否，不得而知。她那习惯性的职业勤勉心态，让其在奉天玉大和尚梦醒时便步调一致了起来。端茶、送水、净面，乃是她的本职份内事，尽心尽力地伺奉大和尚，丝毫未敢怠慢于心。驻锡夹山空门后，清军如洪水猛兽，肆虐南北；高皇后转战各地，生死难卜。在夫妇天各一方的逆境中，能够聊以慰籍大顺帝君失落心灵的，唯有高皇后温情留置在他身边的侍女枫叶红。这是高皇后一片纯情的体现，也是上帝赠送给他的最后一件礼物，他能不倍加珍惜了的吗？
　　
　　待到奏天玉大和尚神情恢复正常后，枫叶红侍女从容端庄地掀被下床，重整花貌，打理月容，专心致志地来履行侍女的职责。枫叶红侍女俏皮地问奉天玉大和尚：“君王白日晚上这梦那梦的，为何单单就把转战各地的高皇后给遗忘了啊？”
　　奉天玉大和尚有感而发，乐呵呵笑着对枫叶红说：“爱妃，承蒙高皇后把你留置在我的身边，一片离别深情，感人肺腑，我岂敢把她忘怀了啊？只是见到你，就如见到了高皇后，我心踏实充裕，是以无须梦中相见，彼此也是心心相印，也是相通。”
　　说过话后，奉天玉急着要派人远赴陕北老家替杨遗妃整理坟墓，便在枫叶红的帮衬下整理好衣装，步出地宫。枫叶红把奉天玉送到地宫门口后，便告止步，地宫外面的诸事，另由两个小沙弥们去负责料理。正当此时，忽听得小沙弥们禀报说：“高皇后因军情吃紧，带着女兵营的巾帼将士们要来夹山寺回避风头呢！”奉天玉大和尚听完禀报后，立即向僧兵们下达旨令说：“着僧兵们立即集中精干兵力，接应高皇后一行前来避难，务必确保万无一失，务必做到令行禁止！但凡有违忤者，定当军法、佛法双重问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