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草原带来了透明的快乐(2)
作品名称:卡德的村庄 作者:大路白杨 发布时间:2016-01-12 20:29:45 字数:3856
奶奶心中收藏的这首诗歌让我激动,多少年以后,我才意识到,诗作一点也不亚于、不落后当代的中国诗人。也许,奶奶这个人的确是意蕴不同,很可能就是一个隐藏在人间的蓝色精灵。我曾经把奶奶这首诗歌和她曾经老爱说的那些带着诗意的话写进作文里。没想到,学校里那些到过大城市、上过大学的年轻老师们,也喜欢,并私下里把这些句子撷选出来,发表在报纸杂志上。他们对奶奶感知生命的敏锐和细致,对世界的知性感悟赞叹不已。
果然,奶奶在说过这通话后不久,施了巫术一样,村子的四周和我们眼睛能够看得到的地方应验了:成片成片波浪般吐绿的野草,同一时刻听到同一诱惑的呼唤声音,带着英勇战士的灵敏,突突突地全部冒出了头来。一夜之间,一声令下,大地和大地上的所有生命全部被一缕柔软的风声唤醒了。天宇之下,泥土之上,伸展出娇嫩的茎干,吐露着鸭嘴黄色的枝叶,面向温暖的空气,散发着浓烈而又强劲的清香汁液。含蓄而饱满的花蕾,支楞起尖尖的茎干,满含着羞怯的内敛一寸寸地打开,等待着一齐绽放那一时刻的到来。目力所及的远山雪峰之上,白色的冰雪与湛蓝色的天空依然如旧、相映一色,然而,白色的雪线之下大片积年的冰雪四周,在初春温热的阳光照射下,弥漫着淡淡如蝉翼的雾岚。河面渐渐地开冻了,透着一阵阵有着冰凉气息的河水,开始了它们又一年深情的歌唱,从冰的缝隙流淌出一汪汪涓涓清澈的水花,细声悄语地哼唱着山野之间才会孕育的牧歌小曲;河汊间的冰雪融化的最快,汇聚成小溪小河才有的喧哗,如同一位年轻健壮的男子把自已收拾利索后,露出马上就去约会初恋情人的兴奋。远远望去,密密的山谷中有了一条条融化的积雪和苏醒过来的泉流,汇聚一起顺着梳子似的河汊逶迤而来。流过村庄和田野的水流,失去了穿越山间河谷的清澈,形成了一股股浑浊的激流,翻卷着陈年树枝、腐叶和草屑,夹杂着泥土沙石,奔腾着、喧叫着向前滚滚涌动,最终亲切地扑向母亲的怀抱---------额尔齐斯河。
进入到六月的中旬,阿尔泰山里的天气开始有了一种春季的热息。大地摆脱了严寒的纠缠开始变得暖和起来,整个的山区牧场和山下的平原才算进入了真正的春天。同往年一样,每一年春天的大幕,位于额尔齐斯河畔的确吉克村,都被会一件重要的事情轻轻松松地拉开序幕,今年也不例外。今年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别克什和马合木提两个小伙子约定的比赛。
别克什和马合木提都是村子里顶呱呱的小伙子,他们按着事前约定好的时间,准时来到了村前的草场上,今天他们将要进行一场开幕式般的摔跤了。
其实,他们俩个人约定好比赛摔跤的消息,就在一个月前,就像一道无声无息的电波,在村里的每一个牧业点和山下冬窝子里悄声地传开了。而且,从俩人之间不对称的等级和能力悬殊的差距中,一些有经验熟悉情况的老牧人心里都已经明白意味着什么,对于比赛的结局是什么样子早已心知肚明,可是,他们仍旧以观众的角色参与进来,而且,从不多说一句废话点透说破。可以说,在还没有真正开始的比赛前,无数的猜测和轻松的预言甚至是料事如神的评判,早就对这场比赛中谁胜谁负的最终结果了然于胸。之所以没有人站出来点破原因,其实就是找一个聚会的理由罢了。沉闷了整整一个冬天的人们,太想一吐胸腔的浊气,能借着春天的季节,推开挂着棉布帘子的大门走出房屋,趁此欢乐地聚集一起,找一个尽情交流情感、说说笑笑的机会。所以,有一次小伙子间的摔跤活动,重要的根本就不在于结果,而是在于这个等待准备和交流聚集的过程里,当然,找到一次次聚合的正当理由,这才是哈萨克男人生活中的真正意义。
长着一头淡黄色、自然卷曲头发的别克什,就一直喜欢厮混在熟人们的眼里,这可是一位永远都长不大、特爱鼓捣汽车的棒小伙子。说起小伙子的历史,几乎人人都知道,他自小起就很不安份,是那种吃饱饭就不着家的大“忙”人,属于老人嘴里那种东流西荡、有好奇心、对什么事情都感兴趣的“二流子”男孩。有事没事,他喜欢跟在大人的屁股后面瞎混,能趁着机会蹭上前去摸索一下新调拨的剪毛机器、羊只洗浴的喷药器,玩玩村里的机动车子,甚至摆弄一下村里的大嗽叭和留声机。有时,小小年龄的别克什,就会趁着大人不注意他时,猴子般地窜上前去,悄无声息地爬到生产队的拖拉机、铧犁、播种机、打草机和康拜因收割机上面,小小的孩子居高临下,睁着一双滚圆滚圆充满好奇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下面向他怒吼的大人们。更多的时候,他装出一副听话老实的样子,挤在人堆里看司机手如何操作,如何点火启动,如何挂档退档,如何刹车熄火,然后“嘭”地一声关紧车门。有时,他会蹲在大人们的人堆中,仔细观察、研究和揣摩每一个零件的主要作用,生怕自己一不留神会,漏掉一个学习掌握技术的好机会。在村子这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堆里,他聪明机灵有眼色很快就搏得大人的喜欢。村长就非常喜欢他,像对自己儿子一样夸奖他,而且,村长常常会伸出一只粗糙的大手,充满爱意地反复抚摸着他的小头颅,摸得兴起时,会赞叹着,这小家伙,行,不错,天生就是驾驶机器的高手。
就是在村长有些偏爱的鼓励中,别克什变得自信和大胆了起来。
我记得很清楚,别克什第一次开大汽车的时候,也只有七、八岁的年龄。人已经站在驾驶室里了,可是,外面的大人根本就看不到他在哪里。那一天也是在春季,县货运车队一辆大东风车送化肥进村,村长用大喇叭把男人们组织起来,很快就卸光了满满一车的化肥,接着指挥着满脸汗水的男人们,又装了满满一大车的干草,准备拉到乡政府去乡干部喂马。就在关好车帮、拉好大绳,男人们终于停下身子吸口烟开始闲聊之际,别克什不知什么时候偷偷溜进了宽大的驾驶室里,他站在驾驶员坐的座位前,胸前的双手紧紧举着方向盘,伸着小头紧闭着小嘴目视前方。司机扭头一看是个孩子,只当是上去瞧个好奇,根本没当一回事。倒是村长发现了,急忙伸手示意别克什,让他快下来。就趁着村长示意他下车的当口,他打开了车钥匙,一脚油门一脚离合器,用力一拧,庞大的汽车竟然轰轰隆隆地发动着了。车子发动起来不要紧,要紧的却是这辆装满干草的车子,在大们们惊愕的目光里,竟然猛然一抖身子摇摇晃晃慢慢腾腾地向前走了。村长的嘴巴大张着,司机的烟夹在手指间,男人们一起转过头来目瞪口呆。一部巨大的货车居然在乡村的泥土公路上,屁股后面冒着黑烟“突突突”地快跑了起来。站在路边和向着汽车子迎面的人们,根本就看不到司机坐在哪里、是谁在开车,以为这是新发明出来的高科技无人驾驶车,充满羡慕、满脸惊讶一个劲地啧啧称赞着。赞叹之后,才发现在这辆载货车子的后面,非常热闹杂乱地跟着一大堆乱喊大叫的人群,几条既兴奋又惊骇的大土狗,夹着粗大的尾巴也混杂在追赶货车的队伍里,时而跑到车前看看车头、时而落到人后瞧瞧人群。满脸尘土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全部淹没在一大片越来越浓的尘雾里。大肚子司机一边“小狗日的、小狗日的”在大声叫骂着,一边迈开有些罗圈的小短腿用力追着货车。在他的带领下,身后的男人女人和孩子越来越多,像全村子里的人都到齐了。他们像司机一样,踢哒着杂乱的脚步,扬着手臂大呼小叫,拼命地追赶着越跑越快的大汽车。以至于后来,每逢从村子外开来了什么“解放”、“东风”和“青海湖”牌子的大汽车时,村长就像安全员一样提醒司机熄火锁车关门。别克什倒不再乎这些提醒,他像入了魔沾上大烟瘾似的,一见有车子开来,就会瞅着司机喝茶、吸烟、聊天和对着姑娘们挤眉开眼显摆之际,像一只会飞的小鸟身轻如燕,像一条机灵滑溜的小泥鳅会钻会跑,蜷缩着身子迅速爬进驾驶室,动作利索地打着马达,在司机惊愕的目光里,“格登”一声麻利地挂上一档,然后锁上车门轰着油门,“呜”地一声摇摇晃晃地开走了。
看到车子被人平稳地掠走了,乐哈哈的司机拉下了脸,大声叫骂起来,然后颠着大步紧跟车子跑着追走了,身旁的人群也跟着司机跑着追走了。每逢遇上这样的情形,村长见怪不怪、不恼不气,不但不去追赶,反而咧着大嘴巴,腆着一张油汪汪的大脸,呵呵呵地没心没肺大笑了起来,最后总会满意的地点点头,接着用满意的口吻补充一句:小伙子,不赖!
村里的大人们突然发现,长大的别克什,竟然会长成了一位颇具帅哥风范的小伙子。在崎岖蜿蜒的盘山小路上,他叼着细长的烟卷随意潇洒地挂档、刹车、踩油门、打方向,这一连串精彩杂乱的动作,游刃有余地把一部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破烂汽车,居然在山路上被开成了奔跑有力、时速超限、转弯上坡干脆利索飘荡的飞机。但是,人具优点,必有不足,论起摔跤比赛的事情,除了不特长更显得棋低一着了。人们不约而同地产生了重重的疑虑,雏鹰一般稚嫩的别克什,怎么会和马合木提这条老狐狸搅和在一起,而且还要大张旗鼓地约好这场公开的摔跤比赛?想来想去,人们不愿意去多想了,更不愿意把这俩人的比赛约定想出一番什么阴谋诡计来,权当是春天了众人聚会的日子。一个人活着的时候,全是想来想去的事情累不累人呀,想那么多又有何意思呢?再说了,人们长达七个月只能呆在沉闷的冬天,生活的重复乏味和平淡无奇,快把人压抑死了,确实需要一些鲜活刺激的事情出现了。
如今,这俩人要搞一场比赛较量,如此大好的聚会机会恰当好处地出现,有意思又有戏剧气氛的大好事情,谁又会不高兴?况且,这样的消息,还能在房子里让困守了一冬的男人们,又有了一个充足的理由和向老婆请假的借口,终于能够骑着马从各自的放牧点赶过来,心情欢愉地聚集一堂,放开心情地好好地大唱一番、大喝一场,将闷在心里的话语纵情地说出来,这样的生活岂不乐哉?好不容易才有有这样的一次美妙机会,这是任何一位居住在村庄的男人都不愿意轻易放过和错过的一个大好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