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草原带来了透明的快乐（1）

　　高耸入云、延绵巍峨的阿尔泰山，终于脱去紧裹了整整一个冬季的白色棉袍，带着冰雪消融的斑驳陆离，在蓝色的雾蔼里渐次地露出了淡青色的熟悉面孔。袒露在山峰下广袤无垠的戈壁滩，经历了半年之久的沉默和风雪沙尘的磨砺，重新迎来了一个崭新的春天。此时，明亮的白天的慢慢腾腾地走着，时间一天天地显得延长了起来。
　　确吉克村是一片沿山而居的村庄，山地丘陵地带呈现出大片的灰土色，几条零乱的小路伸向天边，仍旧寒冷的季节让村庄仍旧蜷缩着身子，不时地萎缩在愈加稠密和温暖的阳光间。村中的雪开始融化了，几天下去就融化了很多，泥泞的道路两旁、一串子显得非常空旷的小院前，还有村庄的办公室院前，成片的雪地都被一个冬天里的人脚畜足走来走去，踏得无比坚硬、踩得污黑厚实。陪着大大小小的门窗，坐了一个冬天的雪堆，从下面开始融化起来，尤其是紧挨着变暖的地面，大批雪团虽然悄没无声，却已经大量地开始融化。大片融化的雪地积聚在冻结的土地上，明晃晃得闪照着人的眼睛花花刺刺。雪化的声音滋滋响起，吃吃地像是从顽童嘴里吐出的笑声，正午时分，大地上融雪的响声一片，鸟群开始叽叽喳喳起来，空气中飞舞的湿气，竟然把故作老成持重的村庄，也变得逗人趣味起来。村子的周围和村庄中的道路两旁，是一片片高大挺拔、树干细长的白杨树，树梢上已经急不可耐地结满了一嘟嘟、一蓬蓬散发着刺激气味的碧绿色芽蕾。零乱的村民院落里，低垂着脑袋的柳树，已经开始跟着春风摇曳起来。最性急的就是戈壁滩上一蓬蓬一簇簇的芨芨草、红柳棵，都在比人类更敏感的早知早觉间，浑身上下散发着淡香的气味，抢先一步迎接着春天的到来。牲畜们留下的浓烈冲鼻的尿骚气味，还有人们一个冬天的粪便发出的气味，用力地混入到潮湿清新的空气里，伴随着炊烟、灰尘、泥土和杂草腐烂的混合气味，飘来荡去，像主人一样日夜不息地逡巡着村子的纵横阡陌。
　　春天来了，仍旧不变地带来一份既强烈又具刺激的个人感觉，这种感觉显得非常纯粹，就如同多年前曾经认识的故交，千言万语、百般感受，陌生又熟悉。大地的气温开始渐渐地升高，一日之中，除了一早一晚的气温令人冰凉寒冷以外，剩余的时间里，只要有了阳光的照射，基本上都是暖气洋洋，带给人类一种万物复苏的生机勃勃。上午、中午和下午的绝大部分时间，大地、村庄、田野、牧群和土地都被喑哑的惊雷一一地惊醒，趁着温热的舒适，骤然抖动着身子，花啦啦，仿佛抖落掉一身的冰块渣子。浑身毛发灰暗、骨瘦如柴的牲畜们，忘记伸展蜷缩了一个冬天的身架，正满腔热情、两眼发红、四处不停地寻找地面上乍出初绿的草芽。倒是成群结队的白肚子麻雀、灰脖子鸟和扑棱着翅膀不停飞动的灰喜鹊们，还有时而沉默、时而观望的乌鸦，一点也不客气地涌入阳光的世界，抖动着羽毛、梳理着身体。到是四散的乌鸦们显得态度冷静，充当起了季节的哲学家，面无表情、独自寻觅食物，偶遇不顺便张开尖喙，“呱”地发出一声凄厉的怪叫。啼声一旦喊过便显得浑身畅通、气喘流利，像脱去一层冬天的滞重粘膜。推门走出屋子的牧人们，不再急于关紧门板，而是敞开着，放任着阳光下的空气流进房屋。他们的脸嘴不再紧闭，躯体骨架在咯咯吱吱的松动里夸张地舒展着。充满活力的男孩子，率先脱去厚厚的罩衣。一些性急的年轻人未等到积雪全部消融，急不可耐地穿上了长袖T裇和薄薄的绒线衣服，然后一步步地跳动、躲闪着，绕过松软的积水坑，终于一身优雅、两脚泥泞，满身泥星，悠然自得地在村子的商店前东游西逛着。
　　“主啊！在你的指引下，我将获得信仰和精神的充实，我将会随着你的方向，心怀真念走向人间的春天。”在房屋的一角，奶奶面朝西方双腿紧盘，上身直立，仰面向天，双手托起。她的双手间，仿佛托举着一件圣物。这是她每一天都必须要做的功课。
　　每逢此时，我们三人都会敛声息气，随着奶奶的手势，整个灵魂都在瞬息间腾空而起，被一双神秘无声的无形大手重重托起，奔向初升的太阳，熔入到一份炽烈的焰火里。我突然间觉得，自己的灵魂被来自四方的大手紧紧地抓住，窒息激情、嘭嘭心跳，然后一动不动。奶奶有着自己的信仰，她从来没有轻视过神圣的祭祀；她忘记了自己的苍老，带着一份年轻的心态，因为信仰而流露出无比圣洁的气息。奶奶的浑身上下，通体透明，尤其是她白色的纱巾，在阳光的逆射中，显得庄严神圣，我才明白，这是一份因为信仰而非常从容、因为执着而非常坚信的优雅。往往一到此时，我、卡德和巴莎就会相视地一望，通过默契的眼神，明白和会意此时的意味，立即停止了嬉戏热闹的喧哗。或是悄声走出去，把奶奶一人留在房间；或是静静不语地躲在一旁，不去干扰和打破由奶奶营造出来的严肃场面。我们会自觉地屏气凝神，腾出大片的空地儿，好让奶奶端正地坐在宽阔的床铺上，让她在神圣的时刻里找回自己的安详宁静。奶奶，卡德的奶奶，巴莎的奶奶，也是我的奶奶，她是我们共同的奶奶。反正，这是我们三人从小时起，就已经习惯喊到现在的叫法。奶奶安静优雅，通体透明、一脸慈祥，诵声如歌。
　　她是为咱们的将来和幸福在祈祷。巴莎贴过脸来，轻声悄语地提醒着我们。
　　我已经对奶奶每天定时的功课，不再像初次那样充满好奇。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面时，我立即被这种充满神秘色彩和庄重肃穆的仪式惊住了。奶奶身穿绛黑色的条绒上衣，下身是一条长及脚踝的皱褶碎花格子裙，一袭纯白色的长纱巾，纹丝不露地盘裹着头、脸甚至到脖颈，将一头纯银色的如雪的白色长发紧裹其中，我觉得奶奶的这头纯净的白发，更像高耸入云的阿尔泰山的最高点昆屯峰，昆屯峰的积雪即使是在酷暑炎热的夏季，也仍旧在蓝色的天空下终年不化，更像奶奶的这头白发。奶奶把每天必做的祈祷叫做功课，这是一个穆斯林信徒的信仰，多年来，定时定点一成不变。奶奶一旦做起功课，就会忘记身旁的一切，她会立即消失自己，溶解到那个伟大庄严和神圣的世界里，这已经是她和她一样老人们的生活内容了。我看到她双目紧闭，念念有词，数十年如一日，用人间和人心里的虔诚、善良，朝拜着她心中至高无比的真主。我记得自从我进入这个家庭起，她就始终如一地保持着这种信徒的虔诚。从早晨到中午，最后到晚霞落去时分，一天几次的朝拜，口唇间喃喃默念的经文，还有她不惊不乱的神情，都已经成了她生活中的主要内容，也成为我们获得安静、感受温暖和美好回忆的人间生活。
　　卡德曾经私下里告诉过我奶奶的一些事情，这让我充满着好奇地细心观察着奶奶。奶奶看似一位普通平凡的老人，细细究来却与其它的老人不同，她经过了数十年的风雨岁月，对一切事情早已沉静清凉。她心中通晓天地、她目光里神秘帷幄，她胸怀间豁达大度。卡德说过，他奶奶很可能就是一位化身于现世、隐身在人间的高级萨满，因为只有真正的萨满心中才会藏着一个很大的世界，这个世界才会与心灵的世界同样的广阔，甚至超出了地球的边缘、深入到头顶的那片浩瀚的苍穹里；当然，奶奶也有一个很小、却极其光亮能够照亮人间心灵、伸入精神道路的角落，当然了，这个角落里仅仅只能端坐着一个真实的她，端坐着一位心底光明、洁净安宁、浑身灵性，让她喜欢如愿和化身变通的自我。看得出来，奶奶无言的行动，已经对卡德的精神世界产生了巨大而烙印般的影响，卡德将这种巨大的变化在悄然无声中传递给了我。我也曾验证过，虽然整个冬天，始终坐在温暖闷热甚至有些窒人的屋子里，奶奶却常常会沉浸在充满感知的冥想间，不费言词，就能及时、准确而敏锐地预知外面的世界，捕捉到广阔大地上植物苏醒的细微变化，那怕是泥土上冰融雪化、野草破土绽芽的轻微响动。每年，进入到春天的季节，她就会欣喜地睁大眼睛，然后抿着嘴有面带笑容地盯着我们，像欣赏一片绿色麦苗一般看了又看，反复地看，细致地看。每逢此时，她的双眼波光粼粼如开冰解冻小溪，泛起了一片清澈柔软的波光。她会用小姑娘才有的细声细气，轻声细语地告诉我们，又一个崭新的春天来了。有时，她也激情迸发、巫师似地鼓励着我们，孩子们，春季到了，树发芽了，草儿钻出了泥层，出去吧！大地融化，泥土芬芳，阳光明媚，你们还在等什么？我的小马驹们，迈开脚步沿着大地，尽情地奔跑吧！巴莎最喜欢的是奶奶总喜欢用右手的大拇手指向上一竖，再往她自己的嘴唇上轻轻一碰的可爱动作。
　　每到此时，奶奶才会轻声而细长地“嘘”出一声，朗读着她年轻时代珍藏的爱情诗歌：
　　你们的脚步，会停下来吗？
　　你们的心中，会听见我吗？
　　是七只河流上的小鸟，
　　是七条山脉间的河水，
　　是七个姑娘飘荡的长发，
　　也是风吹花开的牧场上，
　　冬不拉弹奏着爱情的旋律，
　　阳光带回了今年的温暖，
　　姑娘坐在小伙子的马背上，
　　羊群扑入绿色的草地上，
　　所有的春天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