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谁都有一个自己的名字（2）

　　卡德曾经私下里告诉我很多哈萨克人起名字的趣事。在他知道的部落和家庭里，一些男人在给自己的宝贝男孩子起一个名字时，是需要考虑很多原因、找很多有学问的人，请很多的人吃很多的饭，甚至给很多的人送牛呀羊呀很多的礼物。总之，谁都晓得，这是一件涉及人生的大事，是需要特别费力、费时也费钱的重大事情。除了确定好孩子的名字外，还要在名字的后面缀上了爸爸、爷爷和祖父的名字，然后再郑重地注上家族的姓氏。听说有的孩子的名字后面，还要缀点上过去家族的标记。有的人家更有意思，他们像故意带着炫耀似地，还要缀上本部落或本家族中曾经出现过的名人、英雄的名字，这样做代表着兴旺发达和纪念祖先。有的家族里还要缀上曾经有过的大官的名字，因为，他们认为能让一个孩子一生中身披着英雄和名人的名字，除了保佑这个孩子以外，还是一种特别具有荣誉感和极其光荣的事情。一口气读完这些哈萨克人的名字，对于讲究读音简单的汉族人来说，就是嘴唇中一串一串吐出的葡萄皮，就是一个个从水里持续冒出来的汽泡泡，需要一定的功夫和时间，嘟嘟囔囔上半天才能读完。当然了，读完了这个人的名字，也就相当于了解了这个孩子名字包含的家族、家庭里的基本情况。一个人的名字就是一个家族的历史，卡德这样充分肯定地说道。
　　坐在草甸子边的小溪流旁，小拇手指勾着小拇手指，清澈的一双眼对着另一双清澈的眼，凭着这种民间才有的孩子式的诅咒方法，梳着小分头的卡德曾经不止一次地让我发誓保密。只有这样，他才会悄声全部地告诉了我关于他的家族和他名字的来历。他的名字取自于祖先里的一位著名的猎手，这一位也叫卡德的祖先曾经以高超的技术和胆识，在茫茫的阿尔泰山里打过很多猎物，成为这一带的名人。有一年，这位祖先和他的村子的人们遇到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雪灾，使本来就很少与外界联系的村庄，又一次被暴风雪封了道路，断了联络，尽管全村人坚持到了最后，还是没有了食物。卡德说，就是他的这位祖先套着长长的毛皮滑雪板，穿过厚厚的雪原，带着男人们进入了原始森林，掏出他贮藏在雪洞里的风干食物。他把储存起来的熊肉和野兽，还有收集起来的果实分给全村的人家，维持了一个多月的时间，雪融化了，道路通畅了，从而挽救了整个部落族人的生命。
　　其实，我的名字就有英雄的意思，我也会当上英雄。卡德眼里流露着浓浓的喜气，带着一种自豪的表情告诉我。
　　不过，卡德尔别克•木斯林这个名字，在我们这一片的哈萨克人中，已经算是一个最简单、最短的名字了。它没有过多地缀上主人部落和男孩子家族的历史，也没有缀上对先辈前人的怀念，好读，也好喊。为了叫得更痛快一些，也为了能大着嗓子一口气喊出来，能在一个音符里大声地喊完，我们几个从小就在一起厮混的男孩子，又擅自主张进行了缩减，把卡德尔别克•木斯林的名字叫成了卡德，把我叫成一个字：乔，把一个有着经名的回族男孩叫成了尔撒。尽管我们几个孩子的民族不同，分别是汉族、回族和哈族，还有几个东乡族。可是，一旦混得熟悉了相互叫习惯了，以后就很难再改过来。对于我们的擅自改革，尽管我们的奶奶表现的有些不太情愿，可是，大家都这么叫了，她也就在私下里默许和认可了她孙子的小名是卡德和我的名字。我们在叫卡德的时候，总是故意地把两个字的间隔时间拉得长一些：卡……啊……德……
　　卡德，你为什么要叫卡德，要叫别克，还要叫木斯林？我一手拿着一块才从馕坑里打出来的热馕，一手抓着软软的新鲜奶酪，往嘴里有一口没有一口地啃嚼着，用含糊不清的口音嘟噜着。我把拿在手里的馕抱在肚子上，这是才出坑的热馕，散发出小麦特有的香味。捂在肚脐眼上显得热乎乎的，人的大脑也这种舒服的温暖的眩晕里变得傻乎乎的。
　　村子里和我一般年龄的男孩子们，也无聊之极地凑了过来，他们学着我的怪样子，用手捂着肚皮，一字排开站在羊圈围栏的另一边。他们随意而自然，岔开双腿搭骑在杨树的木头上，特别像漂亮妈妈常常形容坏孩子的二流子。他们常常混入村子里的会场，便装扮成一副汉族大人的模样，用领导开会讲话和批评群众才有的口吻，压低着嗓子发表“同志们，村民们，我讲几点意见”的重要讲话。我也故意地学着他们的样子，每说一句话就会闭上一下眼睛，然后紧跟着点一下小头。我们这种一上一下不断磕头的样子，此起彼伏间，真像一窝“啾啾啾”长着黄色尖嘴、啄食着地面的小米粒的小雏鸡。
　　我出生的时候嘛，我的爸爸就叫我卡德尔别克，现在还叫卡德尔别克，木斯林是我爸爸的姓名嘛，他的名字比我的还要长，我就不能告诉你了。我是我爸爸的儿子，我爸爸是我的爸爸，我还是叫卡德尔别克，你们就叫我卡德尔别克•木斯林吧。
　　“卡……德……，卡……阿……德……，卡……阿……德……尔……”我们用高低起伏的语调，反复喊叫着站在羊圈里不停挑草喂羊的卡德。
　　手持着装着长长木柄大铁钗子的卡德，弯腰使劲地用细细的叉齿摁住一大堆干草，突然发力把干草挑过头顶，竖扛在右肩头上，一步一步举着走近羊圈，用力一甩，干草像散乱的云朵，哗地一下纷纷落入哞哞叫喊等待中的羊群。卡德还是依旧的老样子，永远不变的小分头上。只是他厚实宽大的肩膀头上，还有熊一样厚实的后背，横七竖八、长短粗细沾满了的落下的细草渣子、干草茎片。
　　卡德，你的妈妈哪里？你的妈妈在家里吗？她还在用牛粪的蓝火，煮沸了我们的奶茶吗？她还有用铁炉，烧热了冰冷的毡房？把熬浓的黑色奶茶斟满了，还要加上厚厚的奶皮子，还有黄色的酥油一起拿过来，啊哟哟！香喷喷的日子，多么美丽的生活呀！卡德尔别克，你会邀请我们去喝一碗吧！多么喷香的奶茶，多么诱人的奶茶，多么令人神往的日子，你邀请我们吧！卡德？
　　我们这几个村子里的男孩子，往往会在不上学的时候，百无聊赖地坐在村庄的一旁，远远地看着卡德和他的父亲巴合台尔一起，挑草、扛草、扔草、喂羊，在羊圈里永远不停地忙碌着，我的爸爸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过，这才是牧民的生活。
　　远远地眺望着灰色的云朵，一层层地掠过白杨树的梢头，这些乌色的云，更像一位沉默不语的暴君，顺着一条条炊烟开辟出来的小路，极不情愿地从村庄的上空迟缓而过。
　　大片土坯房的上空，渐渐浓郁的炊烟和弥漫在空气里喷香的奶茶味，充满了一个又一个平凡的日子，立即也勾起了我们肠胃里强烈的食欲。
　　生活在村庄里的哈萨克妇女，不论年轻还是年老，即使是未出嫁的姑娘，谁都会在很短的时间里，烧得出一壶黑浓稠香的哈萨克式奶茶来，这是她们基因中天生就具备的本领。奶茶，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在吃饭和待客时常用的一种主要饮料，也在不同程度上显示一个家庭中妇女和女儿们的持家能力。
　　其实，按我妈妈的说法，烧出一壶优质味美的奶茶并不复杂。只需要把握好熬茶的火候，掌握住煮沸的时间，放入适量的盐巴，再兑好新鲜的牛奶就行了，以至于我们这里的很多汉族女人，也会在日常的生活和招待客人时，熟练地熬制出这样风味的奶茶来招待客人。如果条件允许，你可以去泉边或河旁，认真灌满一壶清冽的泉水和河水，用手使劲地掰碎一块坚硬的湖南茯茶，再洒上一把当地生产出来的带着一种芒硝成份的土盐，半开着铁皮茶壶盖，用干牛粪和干木头的柔火，慢慢持续地熬煎煨烧。在咕嘟咕嘟的声音中，主妇们会用长柄的木勺子不停地搅动着茶水。等到茶叶的颜色完全泛了出来了，一点点变成浓黑的稠汁时，这壶茶水就算是烧成了。需要喝茶时，在洁净的瓷碗里，先舀入一勺凝满金黄色酥油的奶皮子，然后倒入新鲜纯白的熟牛奶，最后才注入黑色浓香的茶水。顿时，从翻卷的茶水中，弥漫着一片奶香、茶香和盐硝气味的混合气息。这种带着淡淡的苦味、水味，却又清香四溢的气息，极像大地上一些植物发出的麻醉气味，顷刻之间麻木着每一个坐等者的神经细胞。让劳累一天的人们，从白昼的压力和劳动的疲惫状态中脱身而出，在热汽腾腾的慵懒和迷离麻木的放松中，感受着绻缱适意的生活。奶茶，其实就是一个接触我们最多、离我们最近的亲人，也是我们的胡达（伊斯兰教义里受人朝拜的真主）。
　　坐在床上、手端着热气腾腾茶碗的奶奶，时不时迸出几句火星一样的词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