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夏至（第二十四节）

　　这天早上，市委荀副秘书长打来邀其喝茶的电话让李云又摸到了希望的小尾巴。他十分清楚，荀副秘书长是蓝市长安排的特使。随后按约见，他们在一家茶楼碰了头。
　　宾主落座。李云满脸堆笑，跟服务员要了一壶上品花茶，点了几盘有嚼头的干果。
　　戴了一副瓶底厚近视眼镜的荀副秘书长发话了，提议切一盘苹果萝卜片下茶。服务员离开后，他对李云说：“萝卜这东西实在好，水灵脆生，还具有清肺养胃的保健功效。吃完上下通气，肠道顺畅。”停了下，他盯着李云又说，“人想健康，就得多排气。有道是，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屁要是闷在肚子里，久了，就说不定沤出什么大病来了。李总，你说对不？”
　　“对、对。”李云唯唯诺诺，脸上展出无地自容的讪笑，“荀秘书长一贯快人快语，让我李云赞赏。”继而他便祥林嫂一般，向脸上戴两个瓶底子的对方倾吐起他的苦衷来。
　　服务员端上饮食，告退。
　　李云边讲边抽烟，一根接着一根。
　　荀副秘书长一言不发，目光凝重听李云诉苦，时而啜口茶，时而咬一小口萝卜片——脆脆的萝卜片被他咀嚼的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富有节奏感。这位教师出身的副秘书长是正处级“大秘”，十年寒窗苦读换得今日的荣华富贵，由而便特别爱惜自己的身体，烟不抽、酒适当，极会养生。
　　苦水倾倒至尾声，李云满面愁容，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烟，充满疑虑地向这戴瓶底子的求证道：“蓝大哥莫非是弃车保帅？”大股的白烟随问话喷出，化作了片片疑云横在二人之间。
　　“你和老蓝的事情我怎么知道？我今天约你出来喝茶没有其它目的，只是担心朋友许久不来往变得生疏。”
　　“咱们就不能掏心窝子说话吗？”李云呈出哭相，发出低微的颤音，“我求你了。”
　　“聊聊掏心窝子的话也可以。可前提，咱俩必须都将各自的手机关掉摆在桌面上。李总啊，开诚布公地说吧，我荀文利可不想在你我身上发生什么‘录音门’之类的事情。伤感情啊！”
　　李云从手包掏出他的三部手机，逐一关机，放置在了茶桌上。戴瓶底子的亦然。
　　“荀秘书长，”李云面露喜色，许愿道，“这两年儿，你可没少关照我。哥们儿我心里有数，日后一定报答。”
　　“呵呵，”戴瓶底子的冷笑一声，“我看还是免了吧？你上回送我的一箱子滋补品，到现在还没用完呢。让你破费了。对了，我打听价格了，挺贵，一箱子好像是七八百块吧？！”
　　李云表露出悻悻的神情，一脸的不好意思，两只手掌在他的大腿上摩挲来摩挲去，给自己按摩。
　　“诶，李总你每天都看什么电视节目？”
　　“还真不咋看。”
　　“嘿，不看就对了。你说说现在的电视节目都什么破玩意？呸，全是广告。跟你说，我这人最讨厌华而不实的广告了。”
　　聪明绝顶的李云自是听得出弦外之音的。他承诺道：“荀秘书长，你听我说。我一直忘记跟你说了，开发区那儿边的汇海名苑马上就交工入住了。我在那儿里给你选了一套复式楼，上下总共二百八十多平米，南北通透采光好。咱们一会儿去看看，然后你再提点儿宝贵建议如何装修。”
　　“哈哈，谢谢李总啦。”戴瓶底子的心满意足地笑道，“你照量看着办。不要太奢华，要简朴，我这人素来做人低调。”接着，轮到李云一声不吭听他说了。
　　这戴瓶底子的先是耻笑李云：“李总啊，什么弃车保帅？你太过敏感，事情没有你估计的那么复杂。”然后，往下的每一句话他都以“我猜”二字开头。他说：“我猜，蓝市长也知道你面临的难处，他不过问，是在等待市委新班子确立之后。我猜，蓝市长在未稳固他的领导职务之前，他担心他的政敌拿你李云做文章。我猜，等过一阵子换届结束了，市里还是会大力扶持你的。你对咱们盲城的经济发展做出过突出贡献，市政府又怎么会不重视你呢？没准啊，还会在繁华路段给你的恒盛房地产公司批一块开发的土地呢！”
　　“可是我目前手头拮据，”李云不解地问，“得到土地批文也没钱开发啊？”
　　“大拿也有糊涂的时候？你有了土地批文，去哪家银行贷款不都水到渠成？中国开发商大多走这个路子，得片地，再评估贷款。贷完了款，再买地，再评估贷款。”
　　李云喜笑颜开，拍了下脑袋：“是这个理儿。荀秘书长，是蓝大哥请你来点拨我的吧？”
　　“说什么呢？别瞎寻思！是我猜。”戴瓶底子的又拿起片薄萝卜片咬了起来，咀嚼肌蠕动着，嘎吱嘎吱……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沐浴一点阳光，李大拿又活了。与戴瓶底子的分开后，刀疤脸给他打来了电话——去场子收钱。
　　富绅私人会馆灯光昏黄的办公室里，李云口中小声念叨着一串串吉祥的话语，虔诚地给神龛上供奉的三座财神上香、磕头、顶礼膜拜，精心贿赂着这些泥塑。
　　一旁的刀疤脸擦洗李云带来的几样水果，预备着贡品。一只个头不小的苍蝇在他眼前飞来飞去。这胆肥了的小家伙，大约是妄想染指清香扑鼻的新鲜水果。他一蹦一跳，拍了几个响巴掌，企图让它在自己面前永远消失。然而灵敏的小家伙哼着嗡嗡小曲成功逃脱了。
　　看场的那个秃头喽啰闪了进来，主语宾语颠倒错乱的他，宣称有个输光了的赌客欲借钱。
　　给保他发财的财神爷磕完头的李云问明情况后，讥笑秃头：“果然是秃脑瓜亮赛电棒儿。瞅你这脑袋瓜子，真鸡巴亮，能他妈当电灯泡用了。”并支使刀疤脸道：“金疤子你快去处理一下，多使点儿钱也没关系，借钱那小子他老爸我认得，是有钱的冤大头一个。”
　　“大哥看你说的。”秃头摸着自己光溜溜的头顶，陪着笑。
　　“明白了大哥。”正将水果逐个盛入盘子的刀疤脸也粗鲁地调侃道：“还怨大哥说你？秃子啊，见你这个B样我就想乐，脑袋长得跟个卵子。他妈的你要是去窑子房找丫头操B，人家保准说你是带双家不什儿来的。”
　　刀疤脸随秃头出去处理完了事，独自拎着大皮箱回到了办公室。
　　“我瞅一大上午的赌台旁就围了一大圈儿的人，近来场子起色不小吧？”
　　“啥也不唠了大哥，你英明啊！”刀疤脸没直接回答，他高高举起皮箱，把它拍得嘭嘭响。
　　“必须得这样。”听那悦耳的声响，李云满意地笑了笑，“要刚柔并进，松紧兼容。”
　　“大哥就是满腹经纶。”刀疤脸点头哈腰地说。
　　他俩坐在沙发上，聊了些其它的事情。其间，李云向刀疤脸简要地吐露了胖屯妮为他增添的苦恼，似想和他合计合计应对之策。
　　“我的烂事儿够多了，”他抱怨道，“这死东西也来添堵。”
　　“好整，这都不算事。”刀疤脸狞笑着，眼睛迸发凶残蒙昧的野蛮之光，“交给我处理，大哥我担保让这婊子她这辈子永远也不会再跟大哥你胡搅蛮缠了。”
　　李云翻了下眼睛，他懂刀疤脸这句话的内涵。不过，不杀人害命是他奉行的做人底线。况且，眼前这嗜血成性的亡命徒本身就是个有杀人案底的通缉要犯。他想，不成，用这个没分寸、头脑简单、罪行累累的家伙解决胖屯妮的问题，搞不好会露馅，会把自己也牵连进去。真惹出了掉脑袋的人命案，他了解，自己那些警界上的哥们儿也定会退避三舍袖手不管的。
　　“我只是说说而已，”李云思忖罢，便一口回绝了刀疤脸的仗义之举，“这个事儿你不必操心。管理好场子，让场子风平浪静才是你切切实实的本分。”
　　“五阎王还拿江湖吗？”李云猛地想起了常来百家乐找乐子的五哥——那天好言相劝温金德运气不好罢手的美男子。“五阎王讲义气，口风严实，从不掉脚儿，手底下的那帮子狠人儿干活也利落。”他赞叹道。
　　“唉，那个五阎王啊！”刀疤脸叹了一声，“自打去年他一条腿叫哈尔滨那边过来的炮子轰折，就对道上的事不闻不问了。哎，大哥你见识广有学问，你说说，他是不是变态了？再不就是吓破胆子了？他完了，过气了，整天装得一本正经的。白瞎他这个人才喽！”他的语气表达出了些许的惋惜。
　　李云点了点头，以表会意。
　　“对了，我说大哥。我早想问你呢，五哥在咱这输钱，是不是不用返给他了？”
　　“他总输？”
　　“那倒没有。他有脸，都是小玩小打。可你交待过我，他输钱就返给他。”
　　“哦，”李云点下头，“往后他输钱还返，不差他那儿点钱。老五不混社会了，咱们也犯不上得罪他。
　　“可那个周大脑袋太不是个东西了。”刀疤脸又想起个人，“自从你吩咐我，说他输多少返给他多少。他每天都往死了下注，心有底啊！把咱们这疙瘩当成他妈的摇钱树了。”
　　“这狗卵子——让他占点儿便宜吧。”李云也挺气愤，“周大脑袋的老婆是省报记者，咱惹不起。”
　　李云嘴上跟刀疤脸聊五阎王和周大脑袋，心里却仍在盘算收拾胖女孩的合适人选。
　　在中国，许多中小城市的房地产行业，一般开发商、建筑商，及物业承包人，自上到下，皆是有些个黑社会背景的人物经营打理。正八经建筑院校毕业的专业人士，反而无力通过正当途径得到工程的发包权与承建权利。这是一种不正常的畸形现象，在这里，黑社会不光彩的罪恶背景成了一张通行无阻的名片，卑鄙与凶诈成了一种有效的敛财手段。
　　其实，李云也考虑过借承建他地产工程的建筑商和承包他物业的管理商们之手，不轻不重地拾掇一下不知好歹的胖屯妮。但仔细一琢磨，并不可行。他了解，这群色厉内荏的家伙瞎咋呼有余，而“办事”并不干净。他还了解，这帮人处处踅摸占他便宜，如此一来，便为他们敲诈勒索自己提供了口实，创造了有利条件。他脑袋里把这帮人逐一过了遍筛子，物色来物色去，掂量再掂量，发觉一个可靠的也没有。他不敢启用他们。
　　“耍钱鬼儿的欠账归拢的咋样了？”李云问刀疤脸。
　　“除了个别几个B养的跑路，基本都收利索了。”刀疤脸说，“对了大哥，给嫂子开车的温金德我没找他，要二十多号才到他还款日期呢。”
　　“他？”李云眼珠一转——对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温金德不就是现成的吗？——计上心来。他喜出一个臭不可闻的响屁来，给刀疤脸熏的直紧鼻子，不敢捂。
　　转而，李云对刀疤脸透露了他初步的计划。
　　“啊？”刀疤脸侧歪痩得跟根钉子般的身体，龇着污垢腐蚀的黑牙，脸上的长疤像蜷曲的蚯蚓，他吃惊炸庙道，“我给这丑玩意赔礼道歉？还送他块手表？”
　　李云平伸胳膊，码足了劲儿向两边抻了又抻，晃扭几下头，肩胛骨嘎巴嘎巴响了几声。他撂下胳膊，两手叠一处搭在裤裆中央，阴笑着点头称是。赵公明，关羽，比干三座财神前香火正旺。
　　黑色雷克萨斯被堵塞的交通阻碍在了家乐福商场门前，李云轻轻拍了拍放置副驾驶座位上的大皮箱。右侧距离商场大门不远处，正上演着一幕可笑的人间喜剧，不由吸引了等待过车的他。
　　“停一停，站一站，瞧一瞧，看一看啦，特大喜讯，特大喜讯啦，从今开始广大秃发患者们将不必因自己枯竭的毛囊腺而烦恼郁闷。由我公司采用日本的爱尔兰与美国的加拿大、两座发达城市共同研发的二十一世纪纳米技术高端产品——黑王牌生发一抹灵现已闪亮诞生了。
　　“黑王牌生发一抹灵结合纳米航天高科技与传统中医植物养生学的精髓，可有效促进毛囊细胞新陈代谢和再生功能，并且提高智力保健养脑，领先国际国内同类产品，具有疗效快无副作用的神奇效果。
　　“本产品目前获得了联合国全球卫生发展组织和中国那个什么WC质量免检认证。神奇的它给广大秃发患者们带来了莫大福祉，同时也为那些不幸的放化疗患者光溜溜的脑袋赠予了第二个百花齐放的烂漫春天。
　　“想要自己发丝油亮乌黑吗？快来抢购通过WC认证的黑王牌生发一抹灵吧！想要自己头发茂盛葱茏吗？快来抢购联合国和WC认证的黑王牌生发一抹灵吧！为了您和家人不再被秃顶掉发所困扰，不再因贫瘠的头顶影响美观感到自卑，不再让周围人们耻笑你的脑袋是一片不毛之地，那么还犹豫什么？快速速前来抢购黑王牌生发一抹灵吧！一抹就灵，不抹不灵……
　　“我们的宗旨是竭诚为民服务，以低于市场价一半价格向朋友们直销。欲购从速、欲购从速啦，三块钱一瓶，买三瓶赠一瓶，买十瓶赠四瓶。早买早用幸福一辈子，迟来货光后悔下半生……”
　　耳廓上夹着一支从义乌商城购得的山寨无线小麦，站小凳上向人头攒动的人群喊得唾沫四溅的汉子，洁净的头顶油光锃亮寸草不生，他身上价格低廉的皱皱巴巴灰黄色西服把他显得很是不伦不类。
　　这个自称某高科技大公司推销员的光头汉子沙哑的嗓音富有十足的张力，经过质量很差的MP3扩音后，便像极了演唱《冲动的惩罚》那一位名叫刀郎的男歌星了。像一头发情狒狒蹦来蹦去的他，正卖力地向人们兜售黑王牌生发一抹灵。也许他不懂WC是厕所的英文缩写，围观或是排队购买黑王牌一抹灵的男男女女大概也不甚清楚，也可能即使清楚却干脆不曾留意这光头汉子因缺乏严谨而存下的不小纰漏。于是，便若歌星刀郎表演《冲动的惩罚》十分成功一样，光头汉子与群众们的互动也非常完美。抽根烟工夫，许多一抹灵就搭乘沙哑的旋律飞进了需要它的人们的手里。秃顶的或发质稀疏的人争购着，头发顶好的人则大抵是为自己少发缺毛的亲人购买。
　　好一幕荒谬的生动闹剧。虚虚实实，是真是假？一目了然！然而，却致使跟风盲从者难以分辨。人生无数令人事后懊悔的所谓喜剧，时常是在生活中无处不存的，但积极配合的人们往往浑然不觉。
　　这是个蹩脚的骗子。目睹这一幕好玩闹剧的李云想，人们难道全眼睛蒙尘了？假如那一抹灵真具有疗效的话，这骗子的脑袋瓜上就不会空空如也了。李云为他这个档次太低的同行感到羞耻，但又觉得挺招笑——这样拙劣的骗术，居然也会有那么多没头发与有头发的人上当。
　　李云决定以捉弄的方式，给他们这一行清理门户。
　　“那啥，”他落下车窗，大声冲那光头骗子建议道，“小子，你的兜售特别达标，挺出色。可是你在经营上选错了方向，我劝你应该改行卖‘脱毛一抹灵’。你的形象就是活广告，一亮相，不说话也极具说服力。我跟你讲，那样的话肯定会引起轰动，让你满兜是钱。哈哈……”
　　恰好李云喊完，堵塞的交通疏解了，他狂笑着——笑出了眼泪——驱车而去，遗留下一股浓浓的好闻汽油味。而光头汉子倒霉了，骚动的人群已将他团团围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