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夏至(第二十五节)
作品名称:盲城往事之猎物 作者:火中凤凰 发布时间:2016-01-08 14:30:39 字数:9606
(一)
光线暗淡的方厅弥散着油腻味与敞开门的卫生间扩散出来的打鼻子尿骚味。餐桌堆着盘碗狼藉的残羹剩饭;胖屯妮坐桌前,身上的胭脂味和油腻味、尿骚味混合成了另一种人间气味,她一手摩挲她小丘般隆起的大肚皮——这要挟李云的本钱,一手擎手机于耳际热了咕咚地通话。
“想我?”她说,“嘁,滚犊子。你一撅尾巴我都知道你要拉啥粪蛋。啥粪蛋?想鸡巴想睡我才是真格的吧!滚犊子,想个鸡巴毛。我告诉你,别他妈叫我犯难。想我也不准来。麻烦你动动脑子,万一你叫老家伙撞见不毁了?他又不是不认得你!得了、得了,别磨叽啦,唠唠正经事。
“你就瞧好吧,这回咱收拾他是板上钉钉的事啦!我跟你说庆良,老家伙服软了。他不让我再租住这个破楼了,答应尽快给我腾出个两居室的高层。可不咋的,他闲置的楼房多着呢。他还答应跟他老婆离婚,嗯,娶我。他也不让我自己做饭,说是怕我动了胎气。他在小区院外的一家饭馆给我订了餐,一个电话随叫随到,可痛快了,三顿六饭的肉菜荤汤把我喂得贼胖。
“他还说过几天带我去医院做B超。嗯,看胎儿发育正常不。嘻嘻,庆良啊,这回你们老张家祖坟算是冒青烟了,你未来的儿子一出生就掉进了钱罐子里。啥?答应的越爽快越里边有事?你说他肯定不会娶我?嘁,就算他不和我结婚,咱也狠劲敲他一笔……
“啊?不能吧?老家伙还敢杀我灭口?嗯,你的担忧好像也有那么点道理。好,就依你,等去医院检查那天你暗中保护我。对,‘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有才呀庆良?我咋觉得你比以前奸了不老少呢!”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倘若没安害人的心思,又何必防人?估计创作这句智慧之语的古人,本身就是一个包藏祸心之徒。
(二)
晴空万里的日子,如站顶高楼层的大玻璃窗前,透过窗子,向楼下的马路鸟瞰,便会察觉,马路像是两条五颜六色的彩带。这两条由大大小小汽车点缀构成的彩带不是静态的,它虽时而暂滞,但更多时,则是路中央防护栏左右两侧的各样颜色相向着朝各自的前方推移,宛若两条相向工作的多彩传送带。
然而多彩的传送带是会暂滞的,偶尔也发生大规模的交通堵塞现象。发生严重塞车时,司机们的大脑都在思考什么?德国曾做过这方面的随机调查。
通过采访两千名开车的德国人,调查结果显示:32%的司机在这段难熬的时间里会自得其乐,甚至幻想有美妙的性事发生;10%的司机会在塞车时想自己车里还有多少汽油;10%的司机会想自己下一顿饭怎么安排;8%的司机会考虑自己的工作;7%的司机则会想去上厕所;7%的司机会考虑自己的家庭,想到自己的老爸老妈妻子儿女;6%的司机会想自己最近应该去商场采购哪些东西;4%的司机会担心塞车损坏自己的汽车刹车。只有10%的司机说塞车时自己会考虑怎么想办法改变行车路线,不被动等在这里忍受煎熬,另有6%的司机说在这个当口自己什么也不想,正好趁机好好放松一下。
瞧,理性而谦逊的德国男士们的理念就是如此的妙趣横生。
六月十日这天中午,温金德驾驶的乳白色奥迪被暂时阻止在了堵塞的马路上。前后左右,那些急性子的司机不耐烦地狂按喇叭,传来一片片此起彼伏的尖尖鸣笛声和怨天怨地的责骂,似乎忙着抢路的人们不会利用这休闲的光景思考些趣事。
我们无从知道温金德的脑中此刻在考虑什么趣事,只知道,他是让李云一个电话调来的。李云名义上是邀请他到渤海湾海鲜酒楼叙旧,但他明晰叙旧的另一面定然是清赌债。赌债也是债,他无法躲藏,只能面对。水手选择了大海,就必须迎接骇浪。
塞车的工夫,温金德猛然看到了前方三轮车后斗里那个无精打采的男人——他是自己酒厂上班时的一名同事。下岗的他因身体不好,靠在街边摆菜摊谋生。眼下,这头发花白的男人坐在堆满芹菜、黄瓜、大头菜的车后斗,他老伴儿负责蹬车,他疲惫的眼神显得那样的空洞与迷茫。温金德速将头扭向一旁,或许是不忍正视,或许是有意躲闪,像一株表征不美的含羞草,卷了它唯恐露尖儿的草叶。可一个人极力想躲闪的,恐怕只是其本身所陷的囹圄。
过了好一会儿,彩带便又得以流转了。温金德脚尖点了点油门,启车超越了他旧同事的人力三轮车。他同事的老伴儿蹬得很吃力。
一台台川流不息的车辆汇成了一条流淌的河流,五颜六色的河流。乳白色奥迪A6从川流不息的车流里闪现出来,温金德驾车不浮不躁,靠边将这大奶酪般的车停在了渤海湾海鲜酒楼门前的路畔。
然而,温金德的心里已淤积了一堆堆浮躁的惧感,他忧惧下一幕为自己沾惹来的麻烦所务必担受的下场。头脑不开窍的他正思忖着如何周旋,如何全身而退。不错,温金德倒也偿还过比五万元多得多的赌债。但那时他是用自己家的房产折价抵清的。而今,他绝绝对对是屁股摇铃铛,穷得叮当响。
温金德思索好了,他绝不会请求李云宽限还款日期。否则一年后,连本带利就是二十九万元的大数目了。实在不行的话,自己就给李云下跪,求他帮自己先垫付五万元赌债。了不起用一年的工资六万块钱抵上。反正他烟不抽酒没瘾,不讲究穿戴不慕虚荣,有口吃喝有一床歇身之处便可,近乎没有花销的地方。不妨这样,全当白给董丽干了一年的司机吧!他觉得非常的合算。他只能这样思索。这是因为,他既不能按自己的意愿指出月息四毛的利钱是不合法、不公正的,又不能口齿伶俐地对这不公正加以否决。倔脾气已不再属于温金德的个性标记,或许他的“恋爱”是改变他性格的良好诱因。
下了车,推上微烫的车门,温金德手遮眉上,仰脸看了眼正午火热的太阳,随即,便低下头避开了那束足可灼瞎自己双眼的强光。他揉着火刺燎的眼睛,眼前黑茫茫地,借助直觉迈向酒楼的大门。门两侧,一身淡青色压花旗袍的女迎宾弯腰施礼,穿黑马甲扎领结的男服务生推门迎让。
恐惧感属于一种离奇的滋生于精神上的病症。这疾病的最大特点是它蛰伏人的心间,无影无形,即便入院治疗,患者临床体征的变化也表现得不甚明显,看似和常人无异。只有身患此病者,才能够深切体会它邪魔般的可怕本质。它的唯一作用,是致使如临深渊的人在难以言喻的折磨之下,彻底丧失了自我肯定的能力,从而无法对是非对错进行有效的正常判断。
温金德提心吊胆,坐在渤海湾海鲜酒楼这间于他看来已是豪华得若总统套房的单间。四个冷盘在他来前便摆在了旋转桌面上。菜肴他一道也不认识,只是觉得盘里配的雕花挺好看。板板正正坐在那儿的李云的笑脸也挺好看,伸手让过座,乐呵呵地和他说些个什么。李云座旁的刀疤脸笑得也挺和善,一点儿也不凶不阴了。
李云今天状态不错,很健谈。但自敞开的窗户涌入的鬼哭狼嚎歌声,严重干扰了温金德听明李云的谈话内容,他听得一愣一怔。除了那猫爪子挠心般难受的歌声,他几乎什么都听不见。他忘了正常地在他脸上展示出自己内心的喜怒哀乐,他忘了自己做人的价值;他忘了何为正当的交流,忘了何为失当的违规。他忘了预先盘算的打悲情牌,一进门便痛哭流涕跪地求饶,博得李云的同情。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仅存那么点零星的人格与尊严——碍于刀疤脸在场他下跪而太是丢脸。他只知道自己是欠李云的,不论金钱还是感情。
李云丧脸吼了一声,刀疤脸顺从地起身离坐走向窗户的位置。温金德听不清李云命令什么,他的身体吓得突一哆嗦。
“这歌手破嗓子,唱得跟死了他亲妈似的。”合上窗户的刀疤脸边走边说返回了餐桌。
刀疤脸坐回餐椅上,又说:“大哥,你说说楼下这家多他妈的不要脸?开了个鸟笼子的小仓买也用得着这样排场、这样隆重?”
“你是阅历太少了。”李云不以为然的说,“有些个买卖啊,今儿个开明儿个黄。他家开小卖铺是假,借机收取些亲朋好友们的礼份子才是真。”
“师傅,我刚才跟你说啥你听明白没?”李云说完,问温金德。
“没……”温金德来不及琢磨李云的意图,茫然地晃了晃脑袋。
“我是说你迟到了,迟到了二十分钟。”李云看了看表说。
“塞车。”温金德抹了把脑门上浸出来的湿汗,瓮声瓮气地澄清道,“景观大道上午有肇事的。”
“中国人多,撞死一个少一个。活着也都是浪费粮食。不过,师傅啊,咱今儿个这顿饭是他妈这小子请的,算给师傅赔罪。金疤子,献礼吧?”
啪,李云打个脆脆的响指。见刀疤脸没有动作,便又推了反应迟缓的他一下。
刀疤脸如梦方醒。他举起了准备好的小盒子,小盒子很精致。“这块表是我专门给温师傅选的,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请温师傅笑纳。”他打开盒子,现出手表,郑重地递至温金德面前。
刀疤脸此举,令温金德坐立不安,瞠目结舌,张皇失措。李云眯起他一对儿大眼睛,微微地笑着,像饱食后的猎豹卧在树荫下呈现的甜蜜面部表情。
“温师傅,我不对,我有罪……”献过表,刀疤脸啪啪抽起了自己的脸巴子,一抽就一发不可收拾。他八成对自虐有瘾。
单间的门被人敲响了。“进来。”李云声音不高不低。几个白衬衫套黑马甲的帅帅气气小服务生,分别托着盘子与酒水饮料,鱼贯进入。他们诧异地看几眼站在那儿抽自己嘴巴的刀疤脸,将四个热盘与原先的四个冷盘,一冷一热隔盘交错摆放,旋转桌面形成了一个花样的大圆圈。“李总,这道水果拼盘是老板馈赠的。待会儿,我们老板会亲自过来敬酒。”一个领班模样的服务生说。“你帮着转达一声,说我李云心领了。敬酒就免了,我今儿个有事儿。”李云嘱托道。
服务生们带门退去。几道热菜挥发着虚无的气体,释放着馋人味蕾的香味。李云发话了。
“好啦,别自责了。你坐吧。杀人不过头点地儿。”他伸展一条胳膊往下压了压,对刀疤脸说,“我师傅现儿今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啦。要是倒数个十年八载的,凭我师傅倔犟的暴脾气,待一寻思过味儿,你呀,小塑料儿体格子交代报销了。”
“那是、那是……”刀疤脸坐了下来,点头若鸡啄米,与李云说着捧哏相声,配合得十分默契。
温金德如遭催眠入了梦境,搞不懂李云和刀疤脸二人葫芦里卖的哪剂药。
“师傅啊,”李云转过来,对温金德摇头晃脑说道,“《红楼梦》中有诗为证:‘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就是讲,耍钱人得意时与落魄时……”
“大哥真有学问,《红楼梦》是谁写的?有《侠客行》和《四大名捕》好看不?”刀疤脸抽冷子打断了李云谈事儿前的抒情。
“呸,嗑瓜子儿嗑出你这条臭虫。”李云骂了一句,补充道:“《侠客行》《四大名捕》算个屁?《红楼梦》也叫《红岩》,是大作家张海迪女士的著作,你知道江姐、小萝卜头儿不?”接着,李云按照自己的腹中计划,视线移向温金德,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吻责怪起了他:“师傅啊,你说你个老本本,咋也虎巴地耍上钱玩儿起百家乐了?”他抡圆胳膊,狠狠扇了几下刀疤脸的后脖颈子:“就怨你个兔崽子,乌龟王八蛋,害我师傅借高利贷吃亏上当……”
刀疤脸哎呦哎呦地叫疼,不挪窝挺着挨打,耳朵后现出片片红印。温金德一脸难为情,说:“怨我,不怪刀疤兄弟,求李总别打他了。”他感到很是不好意思,对不住因自己而受屈的刀疤脸。
“师傅给这王八蛋求情,是他的造化,他的幸运,那我必须得给面子。还不赶紧谢谢我师傅?”
“谢谢温师傅,谢谢……”
李云转怒为笑说:“现在的社会,男人场面儿上混,腕上得带块儿好表显摆显摆身价。就说眼么前这块儿表吧,倒不是很贵,却也值他个一千儿两千儿的。师傅,难得金疤子这份儿心,你赏他个薄面,收下吧。”
刀疤脸也表演的很到位,他央求着:“是啊,温师傅,你就收下吧!不然啊,我的心准得不安宁。”
温金德看了看桌上的手表,又看了看一脸期待的刀疤脸,“好。”他说,“收了表李总千万别再难为刀疤兄弟了。”
“妥了,听师傅的。”李云转动着桌面,对温金德说,“我跟你说师傅,得知你欠了百家乐的债,金疤子叫我没给骂死——这王八蛋。师傅,你尝尝他家的海参。味儿不错。”
同上一次催逼温金德拿房产抵债的放贷人满脸穷凶极恶的模样不一样,李云和刀疤脸的友好举动让温金德大出所料,他不再那么地紧张,彷徨,焦虑,忧惧。他不想拒绝李云相让的好意,夹了条热乎乎滑溜溜的海参,紧着鼻子咬了一口。他差点没吐,因那海参跟他小时候看到的贴树皮(毛毛虫)形状太像。
李云问温金德,师傅别拘束,别装假,筷子长伸着点儿。今儿个的菜跟你的胃口对路吧?恐惧感退了一大半的温金德扭捏着说,好是好,可惜没有豆腐。李云噗嗤乐了,他按了下呼叫器,唤来服务生,投其所好叫弄盘豆腐。服务生介绍说,酒楼只有一道佛跳墙是以豆腐为主要食材做的。热气腾腾的佛跳墙上来了,温金德细品慢嚼,发觉这东西徒有虚名,还不如他平日常见的干豆腐炒尖椒或麻婆豆腐口味正。但他还是给这道佛跳墙叫了几句“好”。
温金德烟酒不沾,喝着矿泉水,自顾享用一桌子七荤八素的菜。吃螃蟹时他叫坚硬锋利的蟹钳刺破了手,幸亏他皮糙肉厚才没出血。李云和刀疤脸推杯换盏,酒过了三巡,菜也过了五味,各自点了支烟。享受罢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的瘾,李云拿根牙签剔了剔牙,嘬了嘬牙花子,往光滑如镜的地板吐口血吐沫,便又讲上开来。
“师傅啊,”他说,“那次你见识过百家乐场子的另外三个股东——我惹不起啊!”
“嗯。有个是我的老邻居小佟孩,听说他扶摇直上,官运亨通,在公安局当了不小的官呢。”温金德想起了那天李云到出租屋接完他,他们去烂尾楼后身给三个警察送钱的事。
“哦?你邻居?”李云打量着温金德黑不溜秋的丑脸,“这些警察狗子,心是又黑又狠。”
“坏心眼又黑又狠。”刀疤脸附会道。
“师傅啊,凭咱老哥俩儿之间深厚的交情,你欠我那俩钱儿,我不要了。”
“大哥说不要了。”刀疤脸卜楞着脑袋。
“可那三个局子里的狠货?师傅啊,你欠他们的阎王债不还,他们说让你天黑死你保准儿活不到天亮。”
“真的温师傅,叫你晚上死你保证听不到第二天鸡打鸣。”刀疤脸冲温金德立睖下眼珠子,协助李云威胁道。
“唉!后果很严重的。”李云叹了口气强调,转而冲刀疤脸嚷道:“那儿他妈都有你?你总接啥话把儿?真他妈的烦人。去去去,你也吃饱喝足了,快滚回场子照应去吧。”
“哎,这就走,大哥别生气,我就走。”
“别忘戴上你的蛤蟆镜,开车时绕开那些设置电子眼的街道,小心给他妈的照上。你喝了点儿小酒,少四处闲逛抛头露脸儿的。”
温金德木木呆呆地听着,意志已基本被摧毁,差不多被李云和刀疤脸的一唱一和恫吓得尿了裤子。只想刀疤脸离开了,他就立马给李云下跪呢。
刀疤脸离开了。李云没再提高利贷的事情,而是与惊魂未定、等候发落的温金德叙起了旧来。他们谈了一些酒厂陈年乐子事,历数了那一届厂长、书记的罪恶,不论正的、副的,无论现在死了的、活着的,逐个数着不是,逐个骂了痛痛快快。当然李云主要是讲、骂,温金德主要是听、从。痛骂之余,前者话里话外蕴满了忆苦思甜的意味。
“可话得说回来,哪儿有不贪的?都是贪污犯。任命我做厂长,我贪得更多,不贪是傻帽儿。师傅,任命你做厂长你贪不?也得贪,不贪你拿啥给上边儿送礼?”
“呵呵,李总,我不知道。”温金德挠着脑袋。
“要说当年那帮厂子里的干部也不全坏,矬子里拔大个儿——也有好人。蒸馏车间的于主任人品就不赖。嘿嘿,有次,我偷了个大轴承,圆滚滚油腻腻的,得有七八斤重,跳咱厂子大墙时叫他给撞上了,他假装没看见,没拦阻我。好人啊!”
李云夸完于主任,问温金德:“师傅,你还记得大明子吧?”
温金德说:“我怎么会不记得呢?!他也是酒厂车队的。87年,再不就是88年,他星期天跟他的哥们儿跑松花江洗澡淹死了。”
“他不是淹死的。”李云摇头否定,突然问温金德,“哎,你知道咱中国人去世出殡,为啥一路上不断大把地朝天扬纸大钱儿?”
“这个传统风俗我有印象。”温金德说,“我妈去世的时候我经历过。人们说,是为了让各路小鬼儿不难为死去的亲人,通融通融,一路放行。”
“哈哈,说白了就是贿赂鬼。”李云大笑。他点了支烟,然后,给温金德上了一堂关于鬼与人、人与鬼之间的关系的课,生动浅显并不深奥,却句句真知灼见。
他说,咱们愚昧的中国人压根儿就没有任何的信仰。信佛的,无非是贿赂佛,求之保佑庇护而已。信仙儿信鬼儿的,无非是请邪门歪道的仙鬼儿帮他们发笔不义之财,或者他们跪拜神龛下还时常诅咒他们的仇人,希望神鬼儿显灵替自儿个收拾了那仇人。
他说,大明子不是淹死的,而是被他之前淹死的孤魂野鬼们抓了替死鬼。咱中国人人人都需要给自儿个抓一个替死鬼,不然咋上位?不然咋发达?不然咋活着?我们都需要抓个替死鬼才可投胎转世,至于这轮回转世是不是从一个地狱又转入了另一个地狱,谁他妈知道?可能咱这儿个上坟烧纸、贿赂鬼神的民族,本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间地狱呢!
“李总说的是那么回事。”温金德眯着他看不见眼珠的眼睛,似略有所悟。
李云接着给他洗脑:“咱关门儿说亮话。师傅,我劝你别总那么要强、正经、老实、倔犟、脸皮儿薄。你别总那么傻正直。善良,心眼儿好,你说犯得上吗?又有啥用?人到啥时候都得立足于根本,为自儿个着想。师傅,事在人为,你得把握住机遇,要懂得正确经营自儿个的生活,让生活有滋有味儿。你要明确自儿个的追求方向,让钱包子鼓溜溜、成群的娘们儿围着你转,还寻思你那儿个跟人跑了的丑老婆干啥?”
“不过,”李云说,“师傅你脾气已改变了不少,这可是件可喜的事儿。”
说话间,温金德手机响了。他掏出手机接起电话,一个女人冷冷地问道:“那该死的找你什么事?”他说:“吃饭。”对方挂了手机。
“是谁呀师傅?听音儿像是个娘们儿,咋,师傅找了相好的?”
“是我女儿。”
“师傅换手机了?哈哈,是前阵子赢钱买的吧?”
“嗯,赢了点钱就换部好点的手机。呵呵……”温金德闪烁其词,木讷地傻笑,他借坡下驴,隐掖了董丽送他手机的实情。
“师傅呀,”李云说,“咱哥俩儿言归正传——你这账可还有十多天儿就到日子了?!能归拢上吗?”
“李总,我……”温金德坐在那儿,急得直转磨磨,“我能。”
“能?哦,这最好。”李云笑面已撤,“师傅啊,你知道人最愚蠢的行为是啥吗?跟你讲,人最愚蠢的行为就是自我欺骗。”
“李总,求你救我……”温金德扑通跪了下来,跪行着移到李云的位置,一把抱住了李云的膝头。他廉价出售了他的尊严,以维持他当下的生活得以平稳过度,走出负债的逆境。
“这是干啥?”李云站立起来,边扶他边说,“有话咱好好说,用不着使这个。”
两个人重新落座。温金德一把鼻涕一把泪,提出了请求李云帮忙垫款的意向,希冀得到他的援助。
李云说:“用师傅一年那点儿工钱抵债,这倒不必。我李云也于心不忍。师傅啊,要说你啊,简直就是大姑娘要饭——死心眼儿。我一再重申,这人啊,别太倔,别总是坚持那些没有用的事儿。按原则按法规活着,这在咱聪明人扎堆的中国行不通,是死胡同儿,属于一种轻度脑损伤。师傅啊,你该给自己抓个替死鬼,让你的困境烟消云散。难道过了这么些年你还没整明白?你没寻思自儿个为啥落到今儿个这副天地吗?你呀,不懂人情世故,不明青红皂白,不会来个事儿,没个人味儿……”继而,他觉得时机业已成熟,便把积藏心底的暗物质和盘托出陈列了出来。
也不知是讲者讲得太“感人”,还是听者听得太“入心”,温金德洗了脑,颠覆了他坚守大半辈子的做人信念。一个情景浮现在他的眼前:依稀记得他辞世已多年的老母亲曾于他还是个毛头小子开导他说:“德子,你要是奸点,也学着会来点事多好?那样要是论资历、论你爸从前和厂长的关系,厂里小轿车还能轮上别人开?”温金德不会奉承领导,在厂里人缘也不太好,便摸不着厂长那台白色伏尔加的方向盘。后来开伏尔加的司机因会处事,调到了工业局去给局长开车,后来又被市委相中点名要去给市长服务,再后来人家不开车做了局长使唤别人伺候自己。温金德愈发痛恨起他性格的耿直与倔犟来,他为自己当年有机会每天卖点汽油弄外快而没做感到后悔。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呀;我这半辈子,纯属白活!他暗暗悔叹。
李云说:“好钢用在刀刃上。师傅,我就欣赏加佩服你的驾车技术。真的,挑明说吧,这事儿就得你帮我,非你莫属。咱中国的法律有个空子——司机撞死人不偿命,没多大的重刑。况且,我刚才已和你交代清楚了,只把她不轻不重撞个胎儿流产就算大功告成。凭师傅你的驾车技术,这火候儿你肯定捏得是又稳又准。我呢,提前给你预备一辆小面包;你呢,开着它在她后面儿稳跟;我引她挑一条没有摄像头的僻静道儿,你就寻机办事儿。她倒了,你就扔下车自管跑掉,别的啥都不用你管。我会雇人替你顶罪儿。我算计好了,天衣无缝,你别顾虑。”
李云的做人底线是不害命。然而此刻侃侃向温金德面授机宜,设计惩罚胖屯妮方案步骤的他,显然是忽略了女人子宫里的胎儿本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他像那一类把堕胎看得轻如鸿毛的女孩们一样,在意识里完全不认为这是种谋杀,是对无力表达与选择自己生存权利的弱小生命的谋杀,是令人发指的极度罪恶。
罪恶和发财,两者互不冲突;违法和发财,两者也互不冲突。只要是一个人发了财,谁还会在乎其发财的渠道是做贼与做娼?我们中国人惯对生存技巧和投机之术津津乐道与潜心钻研,遵循着成王败寇与一俊遮百丑的实用逻辑,只计较物质领域的结果,不注重灵魂层面的得失。对善与恶、罪与罚的概念认知得微乎其微,在我们的眼里似乎一文不值。
李云“循循善诱”,讲解的关于抓替死鬼的一堂课,提高了温金德的做人认识,使他幡然醒悟,深感不虚此行:凭什么你们可以抓替死鬼,我温金德偏不可以?凭什么你们可以随地吐痰,我温金德就不能吐?凭什么你们可以随意过街,而我温金德偏要走斑马线?假设满市场卖刀鱼的贩子都给刀鱼刷银粉,却只有一个固执己见守规矩的贩子不刷,那么他的刀鱼即使再是货真价实,也肯定因卖相不好无人问津。
下岗加输得倾家荡产的温金德,妻离子散之后,始终认为自己是个矮人三分的失败者,但却找不到人生成功的窍门,而今经李云深入浅出这么一点拨,他深感找到了自己一生失败、被人瞧不起的真正原因。他决定洗心革面,他决定脱胎换骨。他打算重塑他的人生,决计通过改变来主宰自己的命运。他决计将被动转换为能动。什么好人与坏人?都见鬼去吧!做好人又不能当饭吃。他吊销了他的好人资格,他要彻彻底底改造自己“进步”。进步就得坑人,就要抓替死鬼;为了成全他的“爱情”,不妨这样。
“死胖屯妮子是自找的,作死,她就是你要抓的替死鬼。师傅不必为这个感到负疚。我言出必行,你欠那五万一笔勾销。这五千师傅点点,是你六月份给太太开车的工钱儿。”
李云打开手包,掏出一沓钱和那张温金德签的欠据。图表示自己的诚意,他当着温金德的面撕毁了欠据,又将那沓钱扔了过去。
温金德愣着一张黑紫的挂泪丑脸,没有任何举动。他感觉自己欠李云越欠越多,尤其是感情方面。
李云见状,眉头略微一皱:“师傅,这笔交易可是咱哥俩儿各有所得的双赢啊?!要是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这做兄弟的也帮不了你啦。说实话,你考虑的咋样?”说完,灵活的大眼睛若一部精密的仪器,在温金德丑乎乎的脸上绕来绕去扫描着,似欲分析他脸上反映出的思想结构。
“行,我干。”他破涕为笑,伸手从果盘里挑了只李子,李子红艳艳的。
“那数数你的工资呀!可别我查马虎给少了。”李云笑了。
“不用数,少不了。”
“哈哈,那我还怕我查马虎多给了呢!”
“呵呵……”温金德准备咬那诱人的李子。
“诶,师傅先别吃。你没听老人古语讲:‘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你吃桃子,吃桃子。”
“可李总,这盘子里根本也没有桃子呀?”
李云“拿人”的手段又一次奏效了,他稳坐胜利者的宝座哈哈大笑,一脸的自负和得意,与温金德说起了没头没脑的鬼话:
“师傅,没有桃子,你把李子当成桃子它就是桃子了。哈哈,你把清水想成是美酒,它就是美酒,同样会醉人。说有一次,狼也认得了字,它从书上读到了狼的故事。读完,狼吓尿了,它对自儿个说:‘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凶残血腥的动物啊?!以后我森林里走路可得小心着点儿啦,别撞见狼。’
“其实世上原本是没有狼的,全是咱们人类给瞎起的名儿!师傅,你也不是你,我也不是我。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