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夏至(第二十三节)
作品名称:盲城往事之猎物 作者:火中凤凰 发布时间:2015-12-31 10:45:37 字数:3088
李云生意陷入了瘫痪,可这对董丽的生活毫无影响。她跪拜的菩萨是对她加以袒护的,不是那种难以容忍她的行为而对她进行惩罚的,她无须向任何的神明表示忏悔:请宽恕我吧!请怜悯我吧!请赦免我的罪,我是一个罪人!
北国春天的生命是极其短暂的。到了五月,人们刚感受到了点明媚的味道,感受到了点春的意思,可随着一只只风雨无阻、日夜兼程、漂洋过海、奔波万里、披星戴月返北的小燕子,娇小身影一经出现,以翅膀丈量蓝天广度的它们,就用灵脆的叫声给春天举行了有声有色的葬礼。
季节一俟进入了六月份,太阳他老爷子便猛然眷顾起失宠了半年的北回归线这边的生灵来,人们就切实摸到了夏天的踪影。白昼明显长了,天气愈发炎热,每一寸阳光都毒辣辣的似灼热火苗。
乳白色奥迪从如火如荼的光影里闪出,朝体育馆这边驶来,车体被阳光晒烤得已经烫手。
今天上午,体育馆附近的一所小学正举办着文艺汇演活动。照例,孩子们都描了眉,抹了红脸蛋,眉心点个小红点,表演着各自准备好的节目。祖国的花朵们哇啦哇啦地唱,欢天喜地地跳。照例,学校外隔着铁栅栏聚了许许多多的爷爷奶奶,有拎支小雨伞的,有握瓶子冰饮的,有端着精美小点心盒子的。一个个老人家皆分别望向校园操场,寻着、看着、盯着他们的孙辈们。一张张皱纹丛生的老脸落满了提心吊胆的牵挂,既心疼孩儿们口渴,又害怕小王子小公主烈日爆嗮下中暑。好像他们的孙子孙女不是参加联欢,而是在执行着比抗洪抢险还要艰巨的任务。
一对衣装颜色花哨、款式稀奇古怪的少男少女拥立体育馆门前的水泥台阶下,忘掉了城市车声人声的嘈杂,忘掉了来来往往行人们的注视,旁若无人地忘情吻着,忘情抚摸着。这两个年纪刚刚过了儿童节不向家长索取礼物的小男女,过早地品味着风花雪月的浪漫。他们发育还不太成熟的单薄身体,暴露毒辣辣的阳光之下。
那个经常让温金德打赏五块十块小钱的老乞丐,一只手杵根木镐把子,另一只手为自己搞卫生——搓脖子上的泥卷儿。黑溜溜的泥卷儿顺他脖子肉虫子般层层下落。他佝偻着身体,边搞卫生,边绕这对情欲奔放的小男女走来走去。他忘掉了到体育馆门前雨挡阴影下乘凉,忘掉了趁此晴好天气去闹市多讨些钱。他反复打量在他“地盘”放肆的他们,似正寻思这俩小男女的暧昧举动是不是侵犯了他的什么利益。
几只白蝴蝶半空嬉戏——偶尔它们生了一两颗黑点的翅膀抖落下几个闪着金光的小粉星——仿佛朵朵空中跳跃的小白花。但凡能够反光的物体都被太阳照得明晃晃的,成了覆了一层透明蒸汽的发光体。
街上传来阵阵粽子、凉糕的叫卖声,人们呼进鼻子的空气添增了缕缕粽叶的清香味。
明天就是端午节了。老张在别墅门窗上挂了不少拴着红的、黄的、或红绿黄三色相间的小纸葫芦的艾蒿草,艾蒿草散发怪异的香味,有点苦。刘嫂提前预备了一只只胖乎乎五花大绑的糯米大枣馅粽子,以应应节气。董丽对端午节兴趣不大,对她而言,曾经生活中点点滴滴的原味皆已流散。她只专注她的射击打靶,情浓化不开。
温金德把车停在体育馆正前方的路边,车里凉爽的冷气使他和董丽避开了炎热之苦。体育馆这座巨大的白色建筑物,在阳光的照耀下愈加白得晃眼,白得神圣。
“体育馆门卫告诉我,说你温师傅常接济那个要饭的老南蛮子?”董丽望了眼两个缠绵小男女身旁“观赏”的老乞丐,对温金德说,“我不止一次对你讲,乞丐不值得可怜。你怎么就不相信呢?有次,我搁一家饭店看到过这个要饭老头。他换了身溜光水滑的衣服,吃着小菜,喝着小酒。我说句中伤你的话,他活得可比你温师傅滋润。”
“哦,董丽,”温金德回道,“下次我保证不给他钱了。”
“你叫我什么?”她眼睛一立,觉得他对自己的称呼不是味。她难容他僭越他私家车受雇司机的身份。
“哦,太太,是太太。”他很惶惑。
她嵌开车门,又说:“你看那心术不正的老头多邪多猥琐?人家亲热,他看得还挺有瘾,有娘养无娘教的老流氓一个。”
说完,她推开车门,一股热浪便迎面扑来。她伸展两条白若玉脂的美丽大腿迈下了车。她上穿圆领短袖黑衫,下边是平膝黑短裙,清一水的黑色把这中年女人妆衬得精气而灵秀,无形勾起了目睹者的眼缘。她肩背两个包,一大一小,分别是真皮朱红小包和装她爱枪的米色网球包。她的一只小手放置额头,遮挡着燥烈的日头。她身体释放着令人迷醉的阵阵幽香,目不斜视从那对小男女一旁经过,径直登上台阶,推开了体育馆茶色玻璃的大门。
温金德目送他的女主人进入体育馆。他两手握着方向盘,呆木在了车里。
常言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老实巴交的温金德也自有他的挂碍。否则的话,无家一身轻的他,在欠下百家乐巨额高利贷之后,一想那刀疤脸让他胆战心惊的凶相,早就卷铺盖卷儿跑路了。做个逍遥的流浪汉或要饭花子也不赖,老乞丐曾一度给他做了关于此的示范。但驻留在心中的惦念,促使他不能这么选择。
温金德所惦念的人,不是他经媒妁之约而结婚生育的黄脸丑老婆,也不是素来对他没个好言语的女儿。他是眷恋他新近的“爱人”,——这实乃是他平生第一次品尝到了爱情滋味,体验到了爱情的芳菲——誓死也难以割舍的叫他醉心的“爱人”。是的,他睁眼闭眼满脑子都是她动人的形影。他过了小伙的年龄,缺了那份天不怕、地不怕、不要命的激情,要不然准得没黑没白天地守在那佳人一旁,看她吃饭睡觉,看她皱眉微笑。
然而,即便温金德很是愚笨,他也知道,他与“新爱”间情势的主导权不由他掌控。他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情路那样的渺茫。可是他无怨无悔,以自己的忠诚默默地为“爱”而奉献。
那对小爱侣仍缠绵得如阳光火热。此情此景,使得温金德油然对自己的际遇生了点悲悯的情志,他向粘在一起的他们投去了羡慕的目光。
不错眼珠盯着一对小爱侣的老乞丐见董丽进了体育馆,他的舌头便不再舔舐他干裂的失去血色的嘴唇了。他宛若一个无师自通且经验丰富的实力派老演员,调换了另副模样。他脸上带着哭色,蜷曲着身子,用乞求施舍的眼神端望着奥迪A6。他两眼含着浑浊的泪花;他佝偻的腰板似乎这辈子就不曾磊磊落落光明正大地挺直过。他可能认定温金德是个乐善好施的大富翁。这也难怪,谁叫温金德驾驶的这台德国原装进口轿车配置这么棒、这么地气派、这么地靓呢!外带姿色姣好、风韵不减的董丽“协助搭配”,整个把温金德拔高成了一位坐拥香车美女的成功人士了!尽管这成功人士体貌有些缺陷,却也是海水不可斗量的。
老乞丐哆哆嗦嗦地走了过来,他手中的镐把杵击路面发出沉重的声响。他绕着乳白色的车转圈行走,不时将脸贴近不透光的黑车膜掩护的封闭车窗,两只小眼睛若寻宝向车里搜找,口中不停嘟囔温金德听不懂的湖北话或四川话。
“老板行行好……”温金德只听懂了这一句。他捂着自己的裤兜,兜里的八十元钱是他前天从女婿那里借的一百元打出租车款的剩余。他紧紧捂着裤兜,就像要是不捂着,恐怕兜里的钱便会生了腿自动跑掉似的。
“你娃个龟孙,你娃的怂货,你娃臭虾子……”老乞丐确定温金德在车里,但不知何故躲着他,失去了耐心的他嘀里嘟噜地骂将开来。
依这老头的思维逻辑探究下去,便是不可怜他者就不可怜吧,他也不恨;可一旦可怜他者不再布施于他,他则恨怨与愤懑齐涌心头了。他铁定温金德施舍他是天经地义。他转着圈地骂,转着圈谴责,结实的镐把子将地面敲得咚咚响。他一道道老褶纵横的脸,于日光下活脱脱黄土高坡上一片欠了收成的梯田。
温金德自然是听不懂这洋泾浜式普通话的谴责内容的。他蜷在那儿,猫着腰,缩着脖,紧紧捂着裤兜,大气不敢出一声,像个鬼祟的负债人避着正值气头上的追债人,以免叫其发现逮住。
这老头气急了不会砸车吧?温金德想,不行,得快跑。抓住老乞丐绕车后骂他的空,他发动着车,溜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