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夏至(第二十二节)
作品名称:盲城往事之猎物 作者:火中凤凰 发布时间:2015-12-30 16:54:53 字数:8331
六月三日这天傍晚,无风的城市暗蓝色天空毫无道理地钻出了一朵黑云,继而便毫无道理地降下了一场透雨。进入六月份的天气似个性格矫情的女人——摸不准她何时哭又何时笑,喜怒无常,无法预见——毫无道理可言。
这是一场雨势骇人的滂沱阵雨。噼噼啪啪的雨中,一台台来来往往车辆的雨刷,就忙碌地发挥起它们的作用来——犹是在向人证实它们绝非什么不给力的摆设——像豆蔻少女做伸展体操所竖起的纤细双臂,一摇一摆,姿势和谐而优美。
但阵雨就是阵雨,脾气暴躁的它迅猛而来——尽情发泄一通——又迅疾而去。它才不会站对方的立场考虑问题,不会顾及人们是否乐意它的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很快,雨停了,阴历四月十五刚过的天空一派水洗的风光霁月。浑圆的月悬在东边的夜空斜歪着,初升的它抛洒着一缕缕阴柔而明净的银辉;几颗挂嵌穹顶的明亮星斗,也仿若争强好胜的孩子们似的竞相闪烁。苍穹汇聚的光芒辽阔邈远,它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杰作,足以让城市星罗棋布由人工创造的炫彩霓虹黯然失色。
温金德按照董丽的吩咐,驾车赶到了中央商城正门前,靠路边把车停在了那儿。
他落下车窗,探头探脑向外张望,借着把商城前脸照如白昼的一束束落地射灯的耀目光亮,期盼从雨停后抢着从商城里跑出来的背雨人流中寻到顾婷的身影。顾婷的车出了点小故障,送到了汽修厂,她先前联系董丽借车一用。
顾婷着一身恰到好处展现其性感身体凹凸线条的蓝色牛仔,在商场前的小广场现了身。她风姿袅娜,以假乱真的长发飘飘逸逸,牛仔裤紧绷的圆滚滚臀部左右摇摆,高跟鞋踩得雨后冒光的水泥地面哒哒响,步态轻盈地朝温金德的乳白色奥迪这边款款走来。但顾婷并非独行,和顾婷一起朝这边走来的是个装束体面的年轻男子。
温金德一双聚光小眼从眼晕的人流里搜寻到了顾婷——尽管她今天戴着假发——并锁定了她。他打开车门下了车,紫黑色的大脸挤出滑稽的笑容,恭候着即至眼前的她。
“海鸥,这位是温师傅。”走到跟前,顾婷给男子引见。
温金德与名叫海鸥的男子对视了一眼,友好地咧嘴出声乐了一下。乐完,笑意在脸上久久未退。他发现“这只海鸥”并不是自己前阵子在奥德赛酒吧曾看到的那一位顾婷的小黄毛帅哥男友。不过,这小伙子也挺帅的。温金德心说。
“哈哈,谢谢你温师傅,你的任务圆满完成了。遥控钥匙交给我吧?”个性开朗的顾婷脆笑着说,“我可不敢劳嫂子专职司机的大驾呢。”她身侧的海鸥两手分别拎了一嘟嘟的大兜小裹——是顾婷刚自商城选购的衣裤与鞋袜。身材高大的他歪着身子,以一副惊叹的眼神俯视着温金德,似乎是在琢磨温金德缘何此般貌丑。
收起笑容的温金德犹豫不语,思量该不该把车交给顾婷。
瞧温金德反应迟钝不说话,顾婷脆笑着又说:“哈哈,温师傅你不要介意。出商城前,我跟嫂子又通了话,她同意了我的请求。不信你打电话求证一下吧?”
温金德笨笨咔咔地从他的夹克衫里兜掏出了他的新手机——这部三星智能手机是董丽头一段送给他的,好歹是一件迟来的主人赠仆人的见面礼。然而他不上网、不游戏、不微信,也不看电影,这手机便无法发挥它先进的功能——他拨打了董丽的电话号码。
顾婷扭头对他的新男友顽皮地挤了挤眼:“呵呵,温师傅这个人可认真了呢。”
董丽在电话那端确认了顾婷的话,并满是好奇地向温金德询问了些顾婷当前的状况。她问,这死丫头是不是和男人在一起?他答,是。她问,是上回搁酒吧你见着的那个吗?他答,不是。她问,这个帅吗?他答,是。她哈哈大笑,说那你赶紧把车交给人家一对小野鸳鸯,麻溜撤吧!怎么着,你想当二百度瓦亮瓦亮的大灯泡子啊?这作死的假小子……一定是趁她干爹出了远门就无法无天了。他说,好。
一般来讲,日常我们越是简单的通话对答,越是容易引起旁听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温金德翕动厚嘴唇,吭哧瘪肚,哼哼哈哈的手机答话,顾婷听得是一脸纳闷。瞧温金德撂了电话,她立即追问道:“嫂子怎个意思?她都问你什么了?”
“什么也没问。”他说,“钥匙没拔,油箱里的油是下午加满的。”
在温金德给顾婷送车的同一时间,李云率恒盛地产公司各部门经理,在位于市开发区繁华路段的帝豪商务酒店的牡丹贵宾厅,为亿达电梯公司此次派遣前来清账的业务代表们置办了一桌丰盛的招待晚宴。
不错,胖屯妮登门胡闹那天,李云关于亿达电梯公司此番派遣的讨债人——葛菲——的猜测是精准无误的。这一次由南国飞来的代表是四个人,三男一女,女的是全权负责人葛菲。
但如上章所讲,葛菲他们抵达本城并无动静。如今过了一个星期,才姗姗出现恒盛地产公司的董事长办公室里。对此,同葛菲打了两年交道的李云了解个中缘由——这个女人不简单——他已初步掌握了亿达电梯公司索电梯款“四大金刚”的大体动向。在这些天里,葛菲带领她的团队暗中察访李云的几处建筑工地,获取了详细的数据和施工进展状况。
服务生推开了牡丹厅包房的门。“四大金刚”按时如约赴宴,葛菲走在最前边。
这个女人不简单……鼻梁架着金丝边水晶眼镜的李云起身,笑容可掬迎上前去,表情真挚热情地和葛菲握手,同时向另外三名她的随从亲热地点头致意,嘴里说些个问候的客套话,心中却反复念叨他对她的印象。
前来赴宴的葛菲,今天的衣装很是随便。上衣是一件纯黑无纽扣和拉锁的棉丝质料对襟休闲衫,紧裹大腿薄如草纸的大紫色皮裤将她修长美腿衬托得格外入眼,她也积极与李云客套地寒暄,并在他的介绍下,同东道主一方的各部门经理逐一握了手。但她把持有度——举止自然,姿态略隐高压的格局,讲话口吻不温不火——将她此行身份彰显得恰如其分。
“李总生意做得真是让我这个小女子无比钦佩啊!”葛菲这个广东小女子一口京片子的普通话十分流利,“地产、宾馆、金店,大刀阔斧……听说咱们李总还效仿澳门的何鸿燊老先生,涉足了博彩娱乐行业?投资项目可谓包罗万象呢!”她一语双关,恭维的言辞间并不回避暗中调查李云的事实。
“过奖,过奖啦。”李云两手搭一起放于下腹,身子向后一仰,“你我都是新时代的宠儿,一同进步,一同进步。”这娘们儿的气场挺强啊!他暗暗称奇。
“李总在民间的口碑好极了。”葛菲眉梢一挑,补上一句。而后,玉面展笑。
“哈哈,一般一般全国第三。”每次与葛菲打交道,对于李云而言皆是一次对他反应能力的考验。
“另外,我还听说咱李总女人缘甚好,堪称爱情杀手,盲城大众情人呢!呵呵,都说李总是当代唐伯虎啊……”
“葛女士幽默。”李云笑着伸出胳膊让座:“请入席,葛菲女士请上座。”
宴席正式进行前,李云口若悬河、天花乱坠、胡吹瞎捧地发表了他即兴的欢迎致辞。他说,亿达公司四位代表千里迢迢、车马劳顿来到春寒料峭的塞外北国,不辞劳苦的敬业精神,实在是值得每一个恒盛地产公司的管理人员学习的。他说,有缘的朋友千里来相会,对四位业务干练的精英代表的到访,我们表示万分欢迎。他还说,葛菲女士工作优秀,国色天香貌压群芳。在她的身上充分体现出了当代中国知识女性的良好品德和超凡的业务能力。
他一副很是起劲的公鸭嗓博来了好几次掌声。他从南扯到北,东扯西拉讲了一大堆华丽的废话,唯独不提一句还钱的字眼,像是虚与委蛇的避讳。
“在葛菲女士身上,也充分体现了我们中国社会阴盛阳衰的可怕形势。说句掏心掏肺的话,葛菲女士面前,我李云这个七尺高的大男人感到无限的自愧不如。我提议,我们大家开席前共同敬葛菲女士一杯,更是为了亿达与恒盛合作多年建立的友谊,我先干为敬……”李云最后说,咕咚干了他的杯中酒。
葛菲响应李云,豪爽地干了高脚杯里的酒。接着,她持空杯说:“好。今天咱们不谈工作,只谈友谊。”
“爽快!今儿个我李云要的就是这句话。”李云说,“不是谈,而是巩固友谊。友谊地久天长,牢牢绷绷……”
通过这阵子接待一波又一波的要账大军,地产公司那些部门经理们得到了历练,几乎均具备了应付这类问题的经验。他们分工明确,三个男经理负责和邻座三名代表做感情投资,另外几个男女经理负责给葛菲劝酒。生了一张寡妇脸的女财务经理,今天也旧貌换新颜,乐滋滋甜津津地不断给葛菲夹菜。他们肉麻地拥戴着葛菲,就好像她是瑶池之上的王母娘娘并今天举行她的蟠桃寿诞。
葛菲兴致颇浓,来者不拒,菜吃得那叫逸兴遄飞,酒喝的那是千盏不醉。席间,大家纷纷夸她容貌标致,她倒也不自谦,眉飞色舞地自我评议道:“打我还是个小毛丫头啊,每个看到过我的人都说我长了副‘南人北相’,说我啊,长得像个格格呢。”她伸出荷尖儿般白皙的小手,向她的三名随员轻盈一展,环视一圈地产公司的所有陪客人员——包括李云,眨了下眼说:“再瞧我这三位兄台,啧啧,瞧他们的个头儿?唉!完全是被万恶的生活给压扁喽……”
大家都被葛菲的幽默逗笑了。她一名不胜酒力的随员业已微醉,正和李云地产公司基建部经理聊得热火朝天,见葛菲说完大家全都盯着他笑,便抻长脖子,红头涨脸地用广东话问:“乜嘢事?”
“说‘人话’,别整鸟语。好像我们有背人的话怕听似的。”葛菲白了他一眼,“我是跟朋友们说呀,你滕跃龙一喝醉,那张吃八方的大嘴就把不住门了。”
李云曲曲着眼睛,笑看葛菲嗔责她的那名酒后亢奋的随员,心说:这女人绝了,谈判是行家高手,保密工作也做的是丝丝入扣。
李云正审视葛菲的当,她忽然转而问他:“让李总见笑了,我这个格格啊,是假冒伪劣产品,逢‘315’必露馅不可。我听市民们反映,尊嫂夫人就是个满族格格,对吧?听说嫂夫人的芳容那叫一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长得特正点。改天李总你可要介绍你的贤内助我俩认识哦?我特是神往与名副其实的真格格邂逅一面呢!”
“哈哈,葛女士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啊!”李云扶了下金丝镜框,笑说,“不作女侦探可惜了。佩服,佩服!但贱内的容貌啊,和葛女士比,可就逊色多了。糟糠之妻难登大雅啊……”贤内助个屁!听人提董丽他生气。
交了车,温金德绕过灯火下金碧辉煌的中央商城,矮墩墩的身影旋即被黑夜所吞没。
在这雨后潮冷的晚上,温金德穿街过巷,左拐右拐,走了足足有三十分钟的路,走到了他女儿居住的小区。这个小区由前后两栋五层的楼房加外墙圈成的院落构成,楼房是六十年代俄式风格建筑,已成危楼。他路过小区紧锁的门卫室,门卫室窗户上的玻璃好几块都碎了,黑漆漆的屋子传出受惊老鼠的吱吱叫和嗵嗵跑动声。
温金德感到惊讶,因他从来都未曾发现这熟悉的小区是如此的破旧不堪。
他进了院子,耳中便灌入了一句句不知源于楼上哪一家男人和女人互不相让的恶毒吵骂,以及摔碟撇碗的刺耳声和孩子狼哇的哭叫。院里砖头铺设的地面上的浮土,雨后变得极其泥泞,既滑,又粘脚。他害怕踩在烂泥上滑到,便扶着拔手的湿墙,深一脚、浅一脚,试探着慢慢朝前移蹭。返潮的墙皮一把把地掉着沙土,似乎正预备着随时坍塌。楼上一道昏暗的灯光把温金德和自己映在墙体的影子紧密地绑在了一起,他差不多是形影合一;几棵不高的榆树歪歪着它们湿哒哒的脑袋,对温金德的造访毫不在意。
黑暗中,温金德凭直觉磨蹭到了女儿家单元楼门口。他听着楼上那家男女相互抖落对方的老底儿和昏天黑地的诟骂,他闻着小区院里那座“垃圾山”散波出的股股恶臭,他看着洞开的单元门正像怪兽张着黑乎乎的大口,他迟疑着,他紧张着,他担心吃上女儿一如既往的闭门羹。他使劲跺了下脚,楼道里声控感应灯倏地亮了。
此刻,帝豪商务酒店的牡丹厅里一片欢声笑语,热闹非凡,这次飨宴迎来了它的高潮。文质彬彬的酒店老板携他们艳如港星钟楚红的女经理,带着一瓶陈年马爹利——前来助兴敬酒。他们盛赞李云恒盛地产公司的实力与声誉,他们历数李云慷慨解囊帮扶下岗职工与资助希望救学工程诸事例。他们无疑为李云今天的招待动机起到了锦上添花的效果,胜过满满一桌子的生猛海鲜与山珍海味,胜过了一瓶瓶醇美的茅台与拉菲酒。
“两位所讲述的光辉事迹让我更深地认识了李总不凡的灵魂风采,他高尚的情操着实让我感动,让我自心坎里往外的敬仰。”瞅不出丝毫醉意的葛菲起身,平端高脚杯说道,“不过,在此,我要补充李总品德中另外一个过人的优点。李总具备着我们中国人普遍缺乏的做人品质:诚信。通过两年的业务往来,我了解诚信的李总是个尊重契约精神的商界大鳄,是位特别遵守商业合同的优秀企业家。”
葛菲言毕,之前频频点头的酒店老板扭头对他身旁的美艳经理说:“对,说得太对了。正是我要表达的,却被美女捷足先登了。”那位美艳女经理笑得很文雅。
“来,有道是相逢即是缘。我葛菲借花献佛,代表亿达电梯有限公司全体同仁敬二位一杯。”干完,她冲李云佯做赔不是的表情,以抱歉的口吻说道:“今天我未征求李总同意,便自作主张冒昧地敬了帅哥老板和美女经理一杯酒,有点喧宾夺主的架势了,还请李总大人有大量原谅呢。”
“葛女士说笑了不是?来了就别见外,来了就别拘束,来了……”李云好似正坐在弹簧上,不适的身子扭来扭去,难堪地干笑着,摆手连连说。他暗骂:危险的女人全都是吸人血的妖精,这个娘们儿更他妈不好对付。
楼道感应灯像垂死的病秧子,有气无力地亮着。叩开门的温金德见到了自己的女婿。“哎呀,爸来了!这大雨天黑灯瞎火的,你咋来了?快进屋爸……”他这个在一家纯净水公司做送水员的女婿今天一反常态,很是热情,一口一个爸的叫得极欢。
牡丹厅这边热情洋溢,宾主气氛友好而活泛,李云提议葛菲表演个节目。葛菲说节目就免了,自己也不会,不过,她可以讲一讲去年在日本参加洽谈会时的见闻。
李云带头鼓起了掌。
掌声落停。葛菲说,日本的企业管理得特别严格。比方说刷便池吧,有家株式会社的主管亲自示范,一刷再刷,一冲再冲,刷到最后,那名主管竟然从便池里舀了一杯清水自己喝掉了,说这样才达标。
在座的人哄堂大笑。“哎哟,死日本鬼子真是变态,这也做得出来。”地产公司财务部女经理紧着鼻子说。
“李总的公司真是人才济济。”葛菲笑了下,又活色生香讲道,她到一家料理店吃饭。没吃完,打算打包,因为它的味道特正点。不料,这家料理店的服务生不允许她打包。她很气愤,找经理投诉。经理竟也和那服务生同一口径。但经理解释了,他说这种料理基本在一个钟头之内便会变质,而人的感官系统却无法识别。他说,可是变质的料理带给人身体的危害是巨大的。因此,他们拒绝顾客打包带走这种料理。
“呵呵,日本人真死性,顾客要打包是人家自己事情。”地产公司市场部经理笑着说。规划部经理接茬道:“你不懂,日本人根本就不是人。据科学考证,他们的祖先是咱中国宋朝过海东渡的武大郎和老母猪配出来的。没看他们的国旗就是张圆烧饼嘛,上面涂的红色是潘金莲的月经……”
所有人又一次的哄堂大笑,对于日本人是否猪的后代这个经不起半点推敲的问题无有争议,笑得前俯后仰的他们只是觉得好玩,有趣,解恨,甚至过瘾。不知谁趁着大家的气氛正值兴头上,猛喊一声:“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大伙便条件反射般地高举手臂,嘻嘻哈哈,附和着起哄喊了起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葛菲将胳膊支撑在桌面,两手托着下巴,像一个天真的孩子,默不作声,微笑着,观礼闹哄哄的高亢场面。
一直留心葛菲一举一动的李云,喊了一嗓子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后,从她的微笑品出了所蕴含的鄙夷与不快的味道;要赶紧纠正下属的不当之举以博取这厉害女人的快心,应变能力超强、富于见风使舵手腕的他想。同时他还想起了2012年秋季,他的那台爱车——雷克萨斯——差点儿叫那帮子爱国反日愤青砸毁呢。幸亏治安大队的小佟率警及时赶到,才搭救了他爱车一条小命儿。
“停,快停。乐一乐就行了,不必当真。”他扶了扶眼镜框,神情严肃地表明了自己的看法,“日本人的祖宗是猪是狗啥的,我李云对这个可没啥研究。但务必得承认,人家生产的汽车质量还是不错的。”
葛菲和她的一名同事意味深长地相视笑了笑,她说道:“李总所言极是。日本的汽车工艺在全世界都是一流的,他们的机器人研发事业更是摇摇领先,这都是有目共睹的事实,而非媚日者凭空捏造。也许当年日本军国主义分子带来的灾难,是我们中国人集体记忆中一段久久挥不去的梦魇,然而我们绝不能应因仇恨而仇恨,故意隐瞒他们领先世界的原因与发达背后的真相,盲目的仇日并不能让我们的社会变得更美更强大。坦率地说,我们应面对现实,应学会欣赏自己的对手或敌人。”
葛菲讲完,牡丹厅里鸦雀无声,空气似已凝固,先前乐陶陶的愉快气氛瞬间分解。挂在这些人脸上的笑容先是定格在了那儿,随即淡去,像十月晶莹美丽的雪花,落地即融。
人情练达的李云发声了。他深深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高见啊,高见!感触啊,感触!葛女士你是大智者,我李云受教了。”他再次向葛菲举起了酒杯。顷刻,陷入僵局的桌面便又复原了嬉闹的融洽气氛。
地产公司的经理们纷纷举杯,众星捧月般聊表对葛菲的敬意。李云侧过身子,问站立牡丹厅门口随时听候吩咐男服务生:“我说,管这个包间的小周我今儿个咋没瞅着?他是啥班儿?”
“秀芬今儿个是夜班。”女婿把温金德让到床沿坐,自己坐在木头凳子上,告诉温金德。
“秀芬还在原来那厂子?”
“不了,爸,她现在在东门外的纸箱厂干活。”
“是不是‘鹏飞包装厂’啊?”温金德知道这个厂子。
“对。”女婿说,“爸,秀芬可惦念你了。这几天一直念叨要去看望你呢。”
女婿兴冲冲地说。温金德傻怔怔地听,他不敢相信女儿会惦念他。
“爸,那天下雨,”女婿瘦得就剩层皮的黑黄脸笑成了核桃皮,“赶巧秀芬白天休班,我送水的活也不忙,我们两口子就上街溜达。没想到,看见爸爸了。敢情爸开的那台奥迪A6车可真叫一个牛气,听说是咱们市恒盛地产公司大老板李云家的?……真牛气!”他徐徐地摇着头,发自肺腑地赞叹着。
“是哪天?”温金德看着摇脑袋的女婿问。
“具体是上个月多少号记不清了。”女婿提示道:“但爸爸那天很瓷实很厉害,把那帮人行道上的小兔崽子们骂得直蒙门。秀芬我俩大声叫爸爸,可爸爸没听见,开走了……”他透露出一丝失望。
温金德两只布满老茧的手纠紧地绞在一起,没吭声。他清楚是哪一天了,就是他在百家乐签下五万元欠条那天。
女婿没瞧出温金德的行为变化,他离开凳子,走到岳父身边,夸奖起岳父的装束来。“嗬,爸,你这身地道的行头真叫人眼气。”他摸了摸温金德的夹克衫,看了看它那小小健美运动员的标志,“这是‘劲霸’男装啊。嗬……瞅瞅这鞋子,真牛逼啊!”尽管他一口一个爸,但思想里好像已经不再承认温金德是他的岳父了,不太正经的语气如同是对待一个铁哥们儿。
室外灯火阑珊,凉风习习。帝豪商务酒店的牡丹厅里散漫着浓浓的酒味、醉味、烟味、胭脂味、虚假味、谄媚味,还有欢笑下蛰伏的尔虞我诈与勾心斗角的恶心气味。
“有重要的事儿再说。”李云接听了一个电话,是胖屯妮打来的。那次撒泼风波以后,他已经不敢再关闭这部和她单线联系的金壳手机了。挂了电话,他铁青个脸,端杯猛地一口喝干。是到了解决这该死的床上尤物的时候了,他想,不然这祸害隐患无穷。
坐李云对面的葛菲观察到了他失态的举动,她没露声色,继续和地产公司财务部醉得一塌糊涂的女经理攀谈。女经理不住抹泪,跟葛菲控诉她有了外遇的老公虐待她的暴行:殴打是家常便饭,大耳光,木棍子,笤帚疙瘩……她语无伦次地细数着,抽抽搭搭,泣不成声,又恢复了她一张常态的寡妇脸。
“我和你葛女士年纪差不离……”她呜呜咽咽地说,“可看我都老成什么样了?”
葛菲友善地安慰这婚姻不幸的女人。李云涨红了脸,嫌恶的瞪一眼这未老先衰的女人,并未搅扰她酒后倾倒她一腔子的苦水权利。亿达电梯公司的那位滕跃龙先生已然酩酊大醉,“先生吃过‘三吱儿’吗?筷子一夹吱儿——叫唤声,蘸碗里调好的材料又吱儿一声,送口一咬再吱儿一声,是小老鼠滴啦。先生跟你讲,老鼠肉灰常灰常好吃滴啦……”他拍着地产公司市场部经理的肩头,介绍起家乡的美味。听得这男人克制不住地干呕,一脸的毛骨悚然。
憋了半天,温金德才涨紫了脸,跟他的女婿倾吐了他的来意。“爸钱包丢了。”他说,“小军啊,你手头要是宽裕的话,能不能借爸爸五十块钱,我好打车回李云他们家。”
尽管这么些年从未看到岳父用过钱包,尽管似信似疑,但一向抠门的女婿突然慷慨了起来,他跑到散落着暖水瓶、玻璃杯、热水袋,鸡毛掸子,及一瓶瓶一盒盒退烧药和消化药的写字台前,从抽屉里掏出一沓子崭新的红彤彤百元大票:“爸,赶巧我今儿个开工资。这些钱你先拿去用。”
搁在以前,温金德保证心动——用这些钱做赌资翻本。然而,他现在对赌博这个曾经执迷的乐趣已经寡欲了。“看你也没有五十零的,我就借一百吧。”他未领受女婿的好意。
温金德阻止了女婿下楼送他的打算。他下了楼,站楼下抬头望着她女儿家挂着花窗帘的窗子有阵工夫,然后他叹息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消失在黑蒙蒙的无边夜色里。小区上空回荡一个女人哀哀的哭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