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夏至（第二十一节）

　　胖屯妮死乞白赖在恒盛房地产公司撒野的前一天，那张自广东发来的传真，内容所明示已经到达盲城的电梯公司清账人员，并未如期登地产公司的门——执行他们的工作，也没有同李云取得必要的联系。
　　一连数日风平浪静。
　　然而有一天下午，几处正常施工工地的承建商陆续打来了电话，纷纷向李云反馈一个十分奇怪的现象：今天四个操南方口音的人——三男一女，出现在了他们的建筑工地。他们时而用手机照来录去，时而在小本子上记录些什么，时而询问工人们电梯安装情况。
　　不会是记者暗访吧？承建商们心怀豆腐渣楼盘被媒体曝光的隐忧，众口一致求教李云。
　　“不是。”李云立即恍然大悟，像受了强烈刺激似的，对着手机乱吼一通，“不要阻止他们，他们爱咋咋地。”他知道这是股暗流在涌动，知道这暗流其中意味的含义——这一票难缠的对手是不会打无准备之仗的。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想，只是资金问题的的确确刻不容缓了。倘若对方翻脸不认人，选择走法律程序为自身维权，恐怕违反合同的他将势必乖乖投降，无条件地签收人家呈交法庭的起诉书了。但他还藏有最后一张硬牌——蓝市长。
　　蓝市长上头有“人”。中国从古至今，“人”永远比法律更大更有力。
　　可关键是联系不上蓝市长啊？李云想。市委班子马上换届，正忙着跑关系拉人情的他关闭与李云单线联系的那部手机有几天了。长年累月为人民造福的蓝市长是神秘的，神秘得脱离了群众的视线。但是他跟李云玩神秘玩消失，则就十分说不过去了——他们是一双荣辱与共的好哥们儿。
　　那古道热肠的蓝嫂子呢？夫人路线这条不错的捷径目前也遭堵死了——“我自认董丽的工作我是作成功了。牧人可以把马牵到河边，却无力强迫马非得饮水。你这猴精，我算是看走了眼。别提了，你回头认真看看你干的那些个‘好事’吧！都这节骨眼了，你说说你还有心思拈花惹草把个来历不明的农村丫头肚皮搞大？你可真行啊，淫心难改，文静简直都把你砢碜出大粪了……”——李云在电话里被蓝市长夫人训了个狗血喷头，她一再言明再也不会管他的闲事了。
　　“闲事儿？她个破B。”蓝市长夫人挂了电话，李云骂道。兴许他是在骂玉面飞狐文静，兴许吧。
　　翌日上午十点钟左右，李云驱车来到了市委广场前。减速、拐弯，习惯性地欲将他阳光下金紫金鳞的雷克萨斯停放广场一侧的政府机关停车场。车体壮伟的雷克萨斯发动机轰轰直响，震荡起周围水泥地面腾升一片烟雾样的浮尘，停在了停车场入口处，叫一根人工操纵起落的障碍物阻挡在了那里。滴、滴，他按了两声喇叭，示意红顶白壁彩钢结构小屋内冲窗外眼睛一眨不眨发呆的管理员升起路障。
　　黑白相间若斑马纹的拦杆没有升起。管理员懒懒散散出来了。
　　“干啥？”他语气不善，问李云。
　　“老弟，我到市委办点事儿。”李云探出头说，“麻烦请放行。”
　　“哦。”他说，“昨天办公室那边下达通知了，外来车辆不准进停车场。”
　　“可我是见蓝市长啊！”李云正色道。
　　“见谁都不行。”
　　李云有点生气，问道：“那你说我停哪儿？要不老弟你给我指明个地方？”
　　“我怎么知道你停哪？反正不许停政府停车场。”扔下这么句话，管理员返回了小屋，继续坐窗前发呆或是睁眼做白日梦。
　　“妈的，瞅我一会儿见到老蓝不叫他解雇你这个臭临时工。你还牛逼上了……”他边倒车边忿忿不平地叨咕。
　　交警部门图省事，便于管理，使市委和政府机关的办公区域通行顺畅，明文规定这一带严禁车辆乱停乱放，否则严惩重罚。鉴于此，不想没事找事的李云只得把他的车，停在了和市委广场相隔两条街的几百米开外。然后他头顶炽烈的骄阳，拎着手包，步行走到了市委办公大楼。办公楼气势恢宏，庄严肃穆，乃北京人民大会堂翻版。
　　一迈进市委一楼，以往主动跟李云打招呼的站岗协警便拦截了他。
　　“你……”李云吃惊地问，“你不认得我了？我是李云啊！”他头皮发麻，觉得极是不对劲儿——这里定是有事儿——不然平常在市衙一路绿灯的畅通无阻不可能今儿个步步受困，不然平常对他恭敬如宾的工作人员又咋会突变的前恭后倨呢？
　　这名协警所问非所答，眼珠子一立睖，反问：“你有什么事？”
　　“我到六楼见蓝市长。”李云底气十足地答道。
　　“有约见吗？”
　　“啥？啥约见？”
　　“比如介绍信或推荐信。或者你也可以出具其它有效的书面证明，证明蓝市长确实要见你的凭证。”
　　“不是……你小子他妈跟我扯啥哩哏儿棱？”他结结巴巴再次强调：“我是，我是恒盛房地产开发公司董事长李云……”
　　“你讲话注意点用词，别带啷当。跟谁‘他妈、他妈’的整惯语了？”另一个年轻的协警从保卫室里走了出来，他一边提他松垮垮的肥裤腰，一边斥责李云。
　　恼羞成怒的李云一时无言以对，愣在了原地。这时，他的老朋友，市委办公室的侯主任神采奕奕地从门外进了一楼。李云登时像是看到了庇护自己的活菩萨，由怒转喜，招手道：“侯主任。”
　　侯主任脸色一阴，低下头从他身边快步走过。
　　“侯主任……”李云想冲过去。然而他的一个肩膀与一条胳膊分别叫两名协警死死地控制着，且弄得他生疼；他几乎寸步难移。
　　从头到尾，侯主任好似干脆就没有看见他，脚步橐橐地径自朝垂直升降电梯的电梯门走去。到了电梯门口，他按了八楼的开关，开关灯亮了，向下的小箭头开始很有频率地一闪一闪。他旁若无人地等待着电梯，完全听不见任意谁的嗓子眼叫唤的话语。
　　电梯门唰一声开开了，侯主任不慌不忙地闪了进去。
　　“侯饶坤，你别装瞎……”李云扯着他的破锣嗓子疯喊，毫无效果。
　　电梯门唰地关合了，向上攀升的它发出呜呜嗡嗡的声音，其间还抽冷子传出一两声令人感到惊悚的咔嘣声，那是悬吊电梯顶端绷紧的钢绳玩弄的吓唬人把戏。
　　李云挣出手臂，推开两个阻拦他的协警，整了整被他们拽扯得不成样子了的西装。
　　被协警驱赶出市委大楼的李云摘下了眼镜，孤零零地坐在市委广场树荫下花池的水泥边沿。园艺工人们培植的花卉长得不高，自然便不曾结蕾开花。反而花池里野生的一棵棵矮小婆婆丁开花了，一朵朵鹅黄的花瓣像是一张张巧笑的小脸儿仰望着李云。
　　俯视花池婆婆丁的李云也笑了，笑里透着苦。
　　“躲，躲是吧？还安排人儿羞辱我，拿我不识数咋着？我今儿个就在这里堵他。”他抓着手包冲自己不停搧动，把它当作了一把解热的扇子，自然自语道，“我他妈就不信今儿个堵不着他！耗多少时间都堵，堵着他就跟他挑明。左右到了这个地步，老子怕谁？”天气很是燥热，但万个太阳大概也比不上他心中焦灼的热度。
　　出来了，出来了；堵着他了。功夫不负有心人。中午十一点半，蓝市长神情威严地出现在市委办公大楼门前的台阶上，肥厚大身板子后面跟随着政府为他配备的专车司机。
　　“蓝大哥。”李云赶忙站了起来，大喜过望，他扔掉刚点燃的烟，边迎过去边不住地挥动手包，亲切喊道。
　　大腹便便的蓝市长板着脸向李云瞟了一眼，像是在打量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他非但没有显示驻足的迹象，反倒是冷丁加速了自己的步子朝停车场奔去。蓝市长身后与李云熟稔的——常开玩笑，常小酌欢聚，常笑纳李云馈赠的礼物——矮个司机亦步亦趋，步步紧随，神色慌张地不时望一眼李云。呈小跑状的他低声提醒说：“蓝市长，是李云……”像一名正参赛、力争上游的竞走运动员的蓝市长喘着粗气，头也没回，指示他道：“不理他。”这小矮子心领神会，按了一下他捏在手中的遥控钥匙，不远处白色丰田霸道越野吉普车的车门嘭啦一响——解锁了。
　　李云速度也挺惊人。他跑了过来，距蓝市长的座驾一步之遥时，那白晃晃喷着大字体英文字母的东西咕隆隆启动了。他心知肚明蓝市长今天不待见他，却装傻充愣，悻笑着：“大哥日理万机，真是让老弟好等……”
　　丰田霸道几乎是擦着李云的身体闪电般驶过的——幸好他敏捷一闪，才未酿成惨祸——须臾，那车窄小的后视镜里映现了一张李云皱着眉头的笑脸。兴许是强烈的日光太过晃眼，他笑得很怪、很邪。他紧扣的眉宇间隆起的皮肉，把他的两道浓眉拉近了，于是，那眉毛就非常像是一根遭人撅折的横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