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初一开学大约一个月，班上投票选班长，竞争很激烈，萧画和祥子得票不相上下，最终萧画以两票的优势胜出，祥子很不服气。下课后班主任一走出教室，祥子就从最后一排冲到第一排，双手岔腰站在萧画面前，凶巴巴地嚷起来。
　　“你，能代表我们男生吗？”
　　“我是大家选出来的班长，代表全班同学，当然包括男同学。”
　　萧画从座位上站起来，仰头盯着祥子的眼睛，毫不示弱。
　　“我，不服气！”祥子一字一顿地说。
　　旁边马上有不少男生附和帮腔。
　　“对，不服气！”
　　“我们不服气！”
　　“男生不能让女生管着！”
　　……
　　“你，咋样才服气？”
　　萧画扫视一圈，眼神把周围乱糟糟的声音压下去，依旧盯着祥子。
　　是骡子是马得拉出来溜溜才知道，是得跟她比比！可是比啥呢？祥子事先没有准备，事到临头有些拿不定主意。学习成绩没法比，球类运动没法比，人气刚刚比过不占优势，还能比啥？难道比个子不成？对了，比力气！她是女生，长得又瘦又小，而且天生残疾，自己人高马大，体重几乎是她的一倍，跟她比力气稳操胜券。
　　“我们掰手腕！”祥子很为自己的急中生智洋洋得意。
　　旁边祥子的拥趸们马上起哄：“掰手腕，掰手腕！”
　　“好，就掰手腕。”
　　萧画迎着祥子挑衅的目光。
　　周围不管男生女生都安静下来，男生们大都迷惑，女生们大都担心，很多人都认为萧画不应该同意这个比赛项目，因为这明显不公平，胜负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到，没有人明白萧画葫芦里卖的是啥药。
　　“玲玲，把你的新华大字典用一下，我得把胳膊垫高一点，否则没法比赛。”萧画对自己的同桌说。
　　对于萧画的这一要求，大家都没有异议，毕竟两人的身高和胳膊长短差太远了。
　　于是两人就在萧画的课桌上拉开了架势，萧画的胳膊支在新华大字典上，手的位置反而比祥子还高出一些，有点居高临下的架势，但大家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两人身体巨大的反差上，祥子的手腕几乎比萧画粗了一倍，一只大手把萧画的手遮得几乎看不见，几个胆小的女生用手捂住眼睛，只敢在指头缝里看，很担心祥子把萧画的手腕掰折了。
　　“一把定胜负，玲玲当裁判，喊到三开始。”萧画说着，冲玲玲挤了挤眼睛，她俩从小一块长大，一个眼神就能心领神会。
　　玲玲点了点头说：“好，各就各位，准备，我喊到三，比赛正式开始。”
　　她拉长声音喊了一，停顿了一下喊了二，二字刚落，紧接着喊出了三。
　　玲玲的三刚出口，萧画就向自己的内侧猛拧手腕，祥子沉浸在马上就要到来的胜利的喜悦里，设想着胜利后的庆祝动作和得胜感言，猝不及防，手腕被拧得偏转了一个角度，旁观者不大看得出来，但祥子暗暗叫苦，由于轻敌和注意力不集中，比赛一开始形势就对他极其不利。萧画手的位置比他高，居高临下，占了地利，更要命的是自己的手腕被拧了一个角度后使不上劲，没法发力，空有一身力气，被萧画居高临下压制住，如同猛兽被关进了铁笼，再桀骜不驯，再强壮有力，再暴跳如雷，也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祥子自然不甘心落败，全身绷紧，使出了吃奶的劲，一心想挽回颓势。然而，他本有十分的力气，但现在只能发挥出四分，萧画本来只有六分的力气，但现在可以很从容地全部发挥出来，所以占据了优势，强弱形势就这样被匪夷所思地逆转了。十几秒钟过后，祥子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脸涨得通红，手上的青筋突突地直跳，而萧画依旧气定神闲，脸上甚至还带着微笑。大家本以为这是一场一边倒的比赛，但场上形势的发展却出乎几乎所有人的预料，围观者个个瞠目结舌，心中满是迷惑，忘了说话，也忘了加油，现场安静极了，甚至能听到祥子一大滴一大滴汗珠子砸到桌子上摔碎的吧嗒声。
　　又过了十几秒，祥子感觉全身僵硬，力气似乎马上就要耗光，腿开始打颤，继而胳膊也开始发抖，赛场表面上的势均力敌出现了变化，祥子的胳膊开始慢慢向旁边歪下去，落败已经近在眼前。祥子聚起最后的一点力气尝试反攻，但毫无作用，自己的胳膊反而被压得更低了一些。罢了罢了，祥子最后一点战斗意志被摧毁殆尽，灰心丧气之下准备放弃。
　　就在他欲抽回手低头认输的一刹那，却突然发现来之萧画手上的压力减轻了，然后缓缓带着他的手回到了比赛的起始位置，他起初有些诧异，但很快就明白了萧画的用意，心里五味杂陈，不禁对这个自己几分钟之前还瞧不起的残疾女同学产生了深深的谢意和敬重，在掰手腕战胜自己的同时，她的人格也征服了自己。
　　“今日胜负难分，改日再赛如何？”萧画提议。
　　玲玲心领神会地大声宣布：“两人战成平手，比赛结束。”及时为两人解了围。
　　从此以后，萧画、玲玲、祥子成了最要好的朋友，成了拆不散的铁三角。中学六年萧画当了六年的班长，没人再向她下过战书，挑战她的地位。
　　这次学校开春季运动会，她再一次拿下女子兵乓球团体和单打冠军。
　　团体比赛，萧画、玲玲和另一个女孩代表本班以摧枯拉朽之势击败所有对手荣获冠军，随后又参加了女子组的个人单打。第一天比赛下来，她和玲玲一路奏凯，分别战胜了自己的三个对手顺利过关。晚上玲玲去萧画家玩，却看到了让她心酸的一幕，佘兰英流着眼泪正在给萧画处理伤口。萧画一直带着矫正用的铝箍，这几天赛事密集，活动量过大，铝箍把她的胸口和后背磨烂了好几处，大片大片地渗着血，让她触目惊心。
　　玲玲心疼地抱住萧画，禁不住流下了眼泪，动情地说：“萧画，明天就别比了吧！”
　　萧画却笑着说：“说啥啦？想让我弃权你拿冠军？没门！明天球场上见真章。”
　　第二天她俩依旧过关斩将，顺利会师决赛。她们两人的球技不相上下，平时交手互有胜负。决赛开始后，两个人并不因为是最要好的朋友就心慈手软，而是互不相让，每分必争。萧画先声夺人以两分优势拿下了第一局，第二局打得很胶着，比分交替上升，一直打到二十一平，依旧是你长一分我追一分，难分胜负。打得性起，两人瞪大眼睛，琢磨着如何克敌制胜。又到了玲玲的局点，她想了想，站在球台左侧，发出了一个很短很低的下旋球，球落在萧画反手的小三角区域，因为身体限制，她对这个区域力所不及控制不够，尽管竭尽全力也只是勉强把球挑过去，玲玲候个正着，一板大力扣杀，拿下了这一局，把比赛拖入了决胜局。
　　第三局一开始，玲玲发现萧画节奏有所减缓，步伐变慢，她突然想起了昨晚在萧画家里见到的那一幕，再仔细看过去，萧画胸前的白色运动服已被染红了巴掌大一块，她知道萧画承受着多大的痛苦，心里非常难受，难道冠军比自己和萧画之间的友谊还重要吗？争强好胜之心顿消，不再有刁钻的发球，不再有凌厉的扣杀，只是下意识地把球推挡过去了事。
　　玲玲突然斗志全无让萧画颇感诧异，连得五分后她终于忍不住叫了暂停，走到玲玲身边关切地问：“咋咧，啥地方不舒服？”
　　“我啥地方不舒服？看看你自己！”玲玲带着哭腔指着萧画胸前那一块似乎还在扩大的殷红说。
　　“不要紧，我能坚持！”萧画坚定地说。
　　“你能坚持，我坚持不了，即使我赢了，别人也会说我胜之不武！”
　　“胜之不武？先赢了我再说！”
　　玲玲分明看见萧画的眼睛里闪烁着怒火，她有点后悔刚才口不择言，伤了萧画的自尊，但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已经没有办法收回了。
　　萧画已经站回球台边，玲玲也只好无可奈何地回到自己一边，比赛重新开始。玲玲依旧没有起色，只几分钟就败下阵来。比赛结束，萧画没有丝毫取胜后的快乐，脸色冷峻。玲玲走到她跟前想解释，萧画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冷冷地冲她说：“以后咱俩茄子一行豆子一行，再没任何关系！”
　　萧画的目光和言语像刀子一样深深刺伤了玲玲，泪水马上溢满了她的眼睛。萧画愤然转身离去，没有理睬双手捂脸的玲玲。如此结局，让几个围上来准备祝贺萧画夺冠的同学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目瞪口呆莫名其妙，想安慰玲玲吧，却不知道说啥好，最后还是祥子上前拉走了呆立在球台边伤心难过的玲玲。
　　这件事发生后的两天里，萧画和玲玲互不理睬，迎面碰上都当没看见。到第三天她们终于绷不住，冰释前嫌重归于好，这中间祥子穿针引线功不可没。经过这次淬火，这只铁三角比以前更坚刚了，发誓再也不会让心脏受第二次严重内伤。
　　这件事让玲玲和祥子对萧画有了更深的了解，也更理解她了，知道她在内心深处认为自己是一个正常人，也希望别人把她当做一个正常人来对待，不能够接受别人因她身体原因而给予的怜悯和照顾。
　　然而在运动会最后一天，萧画在参加一百米决赛时出事了。由于冲得过猛，在撞线时摔倒在地，当时就起不来了。大家赶紧把她送到秦城医院，经检查是脊柱损伤，该院无治疗条件，因为有瘫痪的危险，当天就转院到镐都第一医院。
　　主治大夫提出两套手术方案，第一套只是将错位的脊柱复位，第二套是在复位的同时进行脊柱侧弯矫正手术。大夫说得很明白，如不进行矫正手术，侧弯还会加重，不但生活不便还会影响心肺功能，但此次手术并不一定能彻底根治，以后根据恢复状况也许还需要多次手术。
　　大家听了大夫介绍，自然倾向同时做矫正，但当大夫说做矫正手术需三万多元时都不再吭声。母亲种着家里的几亩地，保证几个人吃饭没有问题，但要拿出现金根本不可能。萧琴刚刚辞职下海还在四处漂泊，丈夫的厂子不死不活收入不高还要抚养孩子，积蓄不多。萧琪收入一般，负担着正上技校的萧淑和正上中学的萧画的学费，尽管极其省吃俭用也难躲月光。小舅是农民，整天吊儿郎当，不好好种地也不好好打工，鸡一样东刨一下西刨一下挣点小钱，无甚积蓄。大姨退休早，退休工资低得可怜，经济能力非常有限。
　　萧画知道家里的经济状况和大家的难处，挂着眼泪笑着说：“没关系，只要能复位，能正常活动就行咧，都侧弯了十几年了也没影响啥。”
　　听了她的话大家都觉心酸，萧琪这时候站出来说：“萧画大了，再不做矫正会影响很多，刚才大夫说了甚至有生命危险，因此必须尽早矫正！至于钱的问题，大家想办法凑一凑吧，实在凑不够就去借。矫正手术迟早都得做，早做比晚做好。”
　　大家对萧琪的话都没有异议。萧琴跟丈夫嘀咕了一整，承诺拿出五千块，舅舅和大姨总共凑了五千块，离三万多手术费还差两万多，这两万多只能靠萧琪想办法了。
　　萧琪思来想去只有找老板借。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她找到周璇说了妹妹做手术的事，恳请预支一年的工资。周璇说最近手头紧也很为难，但萧琪为妹妹治病既是大事也是急事，答应再想想办法，没有个多也会有个少。这时候刚好高清泉吃完饭来找周璇说话，萧琪打了个招呼赶忙退了出去。妹妹做手术的钱没有着落，萧琪既着急又担忧，闷闷不乐，坐立不安。
　　第二天中午，萧琪正在餐厅忙乎，周璇把她叫到办公室，交给她三万元，让她喜出望外，既感动又有些迷惑。周璇解释说她跟一个很知己的朋友谈了此事，他很同情萧画的病情，也很体谅萧琪的难处，愿意借三万块钱给她，自己只不过做个担保和顺水人情罢了。萧琪问能否见见那个人，好当面致谢，也给人打个借条。周璇说算了，那人是个活雷锋，做好事不愿留名，我们就成全人家吧。借条也不用打了，就用你一年的工资和奖金做抵押吧，此后一年内你每个月只能领八百块钱生活费。萧琪给周璇深深鞠个躬，轻轻说了声谢谢，尽管声音不大，但却真心实意发自肺腑，对周璇嘴里的那个活雷锋，她的感激更是刻骨铭心。
　　有了钱，萧画的手术顺利进行，很快就出院了，侧弯有明显改善，如果不仔细观察，基本上看不出来了，大家都很欣慰。出院时医院重新给配了一副铝合金支架，要求萧画除过睡觉必须穿上它，以防止侧弯反弹。萧画很是乐观，笑称自己早就是钢铁战士了，无所畏惧，只有死的时候才会卸甲归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