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夏至(第十九节)
作品名称:盲城往事之猎物 作者:火中凤凰 发布时间:2015-12-23 14:16:30 字数:6795
烦人的连雨天已过去有几日了。每天黄昏,霞晖瑰嫣的西北天际便提前向人们预告着明日又是一个晴好的天气。
可咱们李云的脸色依旧是阴的,他的心仍置于冷冷的冰雨之中。他打掉门牙和血吞,亏了血本与文静换得几百万元,补清了拖欠工人们的工资,偿还了赊欠建筑材料公司们的陈账。如此才使得工人们重返他散落城市各处的施工地点,如此才使得砂石、水泥、钢筋、不锈钢门窗等建筑物资源源不断,如此才使得搅拌机、塔吊、翻斗车诸建筑设备轰轰鸣鸣的运转了起来,如此才让那些登门退房的准业主们重又相信了一回他“大拿”的实力——算是暂且保留了退房的意向。
然而,他就像是一条船身破烂的单薄小船,孤独地航行在波涛起伏的无边浩海。茫茫黑夜,风暴骤起,电闪雷鸣;一个白花花的浪头刚落,另一朵滔天巨浪便紧随其后以千钧的力量沉甸甸地向这摇摇晃晃的小船压了下来。上帝似乎不允许风口浪尖上的他稍做喘息,不容他脸上稍微流露出欣慰的神态。广东那家享誉全国的电梯公司昨天下午发来传真,告知他们的业务代表已经抵达了盲城,请他务必尽快筹措资金,做好清款的准备事宜。
天啊,一下子又是千万元的大数!这意味着他再次陷入了迫在眉睫的窘境,意味着他又得若个裱糊匠裱糊他那幢四面透风漏雨的破房子——恒盛房地产开发公司。
因此,坐立不安的李云自昨天下午就不停给他的“救命稻草”董丽打电话,但她拒接;又陆续发了几十条的信息,内容包含悔过、念旧,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老生常谈——哀求她帮忙——更换工商执照的法人名称。但董丽待之依然如故,他的信息石沉大海全军覆没,他杜鹃啼血般的告急之语无济于事。
黎明破晓前,失了大老板派头的李云,似个马路边戳大岗的盲流子,双手插兜,叼支烟,伫在地产公司董事长办公室的露天阳台。迎着砭人肌骨的凉飕飕小风,平日里引他自傲的挺拔身板若一根风化了的石笋,一动不动。他举目四望,寂寥的城市墨色弥漫;他身后,南北通透的办公室内一片漆黑。他脚下的四周洒满了只抽几口就丢掉的大半截中华烟,很多支仍冒着清烟,很多支仍保留着惨淡的火星,随风一闪一烁,酷似一只只小白鼠眨动它们红溜溜的小眼睛。
李云一夜未合眼,思量如何搪塞电梯公司催债人员的他,俨然是无心睡眠的。他吐口堵嗓子眼的浓痰,扔掉最后一支烟,像个年逾花甲的农民那样,慢腾腾地,两手抄在他韩国进口夹克衫的袖筒里。冷飕飕的风,致使吸烟过量的他剧烈咳嗽了足有半分钟,迫使他下意识地抄着袖,促使他给自己暴露了一个农民的本色,他几乎觉察到自己回归到了进城之前的人生原点。
东方地平线亮出了一道紧贴地面的窄而长的白色光影,犹有一双神奇的无形巨手,暗中准时准点地操纵着夜与昼的调换,现在,正无声地在天地交汇处向上提了下笼罩世界的黑魆魆厚重帷幔。天色由黑趋灰,无端生出缕缕薄雾,楼房与树木的轮廓挣脱浓稠的黑夜显现了出来,却依然通体黑乎乎的,于黎明的雾霭中沉浮与摇曳。
沉睡的城市渐渐苏醒了。时而,出早市的小贩的电动三轮车,突突响着,从地产公司一楼门前驶过,留下淡淡的鲜葱味;时而,不远处的早市传来男男女女“热乎豆腐脑”、“油条豆浆”、“牛肉包子”、“三鲜馄饨”的叫卖声;时而,栖息树丛深处的鸟儿会发出一声尖细的啾鸣——天知道是不是幸福的梦呓。
很快,风息了,灰暗越发地变浅。东方天空似叫巨手放了一把火,给点燃了,那附近的几朵云便燃烧成了紫红的色彩,霞光万丈,绚烂至极。旋即,浅浅的雾色退去了,穿透紫云的灿烂朝阳叫它们还原成为了虚无的空气。垂柳树冠宛如也被掸上了一层细密的红粉,把它打扮得像是一个蒙红盖头的娇羞新娘。
天色海蓝,缄默的马路又开始了它日复一日的忙碌。一台台呼啸的大车小辆,一群群晨练奔走的人们熙熙攘攘。
路两旁掉落着一层层褐黄色的柳树狗子,像一条条集体自杀的毛毛虫。身穿橘黄色制服的环卫工人们划分路段,挥动扫帚,将“毛毛虫”们就近归拢起一个又一个的“坟包”,就地“火葬”,散发着柳叶苦香味的黑烟缭缭绕绕。
太阳已跃至蔚蓝的半空,光明势不可挡,一束束金灿灿的阳光将一幢幢楼房与树木们照耀得遍身金黄,轻抖的叶儿幻化成了簇簇金质或银质的箔片。
平素不习惯晨起的李云,在今天见证了日出的整个过程——黑暗、混沌、曚昽、曙光、紫霞、光明的循序渐进。但这仅仅源自他无法平息自己一颗焦虑与彷徨的心,而并非是他有意做个身心恬淡的日出观礼者。
没戴眼镜的李云站在阳台上。远观,他脸颊向阳的一侧也被炽烈的旭日照得金光映现。拉近镜头,他神情低落的脸庞被憔悴描画上了两个熊猫眼状的黑眼圈。他毫无兴趣地瞭了瞭眼前可望可及的光明,喉结大幅度地蠕动了一下。他抬起脚,欲转身进入光线明亮的办公室。不料他的一条腿由于久立而酥麻失去了知觉,他身体趔歪了一下,龇牙咧嘴露出了难受的表情。他赶紧一手扶住阳台护墙以保持身体的平衡,抬蜷那一条抽筋的麻腿,金鸡独立,调理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落下脚,一瘸一拐若跛足的人走动了。
阳台站了几小时的李云之所以返回暖烘烘的办公室,源于他又冷又乏睡意直涌。他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见时间还不到七点钟,便决定到办公室间壁出来的小卧室眯会儿觉,养养神,也好以一副饱满的精神头儿答对即将上门的讨债人。
李云爬上了床,鞋也没脱,伸手拽过鸭绒被,好似作茧的蚕把自己裹了个严丝合缝。俄顷,便鼾声雷动进入了梦乡。
梦属于一种人类不请自来的潜意识。它的好处便在于,可以馈赠给那些乐于自欺的人一些个对自身有帮助的启示,并不管其是否乐意领受这份好意。李云感觉他软绵绵的身体像一支熟透的枯黄芦苇杆,飘飘摇摇地跌入了一个迷乱的虚空世界。然而,对于当下压力泰山大的李云而言,虚空间又蕴涵着几许他难以言明的真实。
这个虚空的世界是无数竖立的长短不一的棱形水晶柱构成的,它们漫山遍野,粗细是平时我们常见的木方子的粗细。李云光着身子,赤条条地圈在这些水晶柱的中央。他完全忘掉了羞耻,心中只盘桓担心罪愆遭到揭露的恐惧。
身无寸缕的他惊讶万分,搞不清自己究竟身处何地之际,更加令他惊愕的事儿发生了,他突然从无数柱面光洁的水晶柱里看到了无数个自己,再仔细看,每一根柱子的六个棱面也分别都有一个他自己。他扬了扬手,棱形柱面的那些个他也扬了扬手;他将头扭向旁边,然后用余光悄悄观察着,视野所及的若干个他也做着同样的动作。他正过脸,龇牙笑了,远的近的大的小的周围若干的他都在笑。他发现那些个笑容若阎罗殿里青面獠牙的小鬼儿的阴笑,猥琐得不忍久睹,截然不是他一贯自鸣得意的那副潇洒俊朗的模样。
“他们他妈的根本就不是我……”李云不愿意承认棱面中的影像是他自己。他急切渴望目前自己手中握柄百斤重的大锤,把这些稀奇古怪的棱形水晶柱通通砸他个稀巴烂。
正期待着老天开恩赏赐他一柄无坚不摧的大锤子,水晶柱忽然统统消失了。妥当点说,是它们刹那间化作了一根根凉冰冰的钢管。钢管形成了一道道天然的铁栏杆,铁栏杆向他聚来围成了一个大笼子,李云意识到铁栏杆组合的笼子像极了牢房。
没错,千真万确,他还真就是莫名其妙地成了阶下囚。李云百家乐赌场的合伙人兼保护伞——市公安局治安大队的教导员小佟,身穿一套威武笔挺的警装,神情严厉,隔着铁栅栏向他出示了逮捕证,逮捕证上被逮捕人那一栏赫然填写着他的名字。
“为啥抓我?”李云五音变调质问道。
“为啥?呵呵,大拿哥,你每次坑人肥私的时候问过自己‘为啥’吗?”
“你比我好不到哪儿去——为啥抓我?”李云怒目圆睁,他与生俱来的公鸭嗓子重申了一遍他的愤懑。
“我是奉蓝市长大人下达的命令逮捕你的。呵呵,老弟是吃官饭的,上命难违,大拿哥请多多包涵,见谅,见谅。”
“放你妈的臭狗屁。蓝市长是我的铁哥们儿。”
李云两只手拼命地掰着铁栅栏,企图把它们掰出一个能够钻出去的豁口。果真能够冲出去的话,他肯定叼住不放——咬死小佟这个卑鄙的家伙。
小佟轻蔑地盯着他,慢悠悠说:“哼,算了吧。李云啊,我明明白白告诉你吧,你在我们眼里已经丧失了任何的价值。哦,是不但没有任何价值,反倒成了一艘千疮百孔的烂船。难道我们也要和你这艘烂船捆绑一起、一块堆沉没吗?”说到这里,他停了,像是思维略作了梳整,继而伸出食指指着李云,冷冷地说:“废话少说,我劝你就安心上路吧!老老实实做个替死鬼,对大伙儿都好。”
“王八蛋,我死也要拉你做我垫背的陪葬。你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吃人不吐骨头的警察狗子。没有我这些年养活你,你拿啥买车买房?没有我给你出钱买官儿做,你凭啥年纪轻轻平遥之上?你个王八蛋,老子做鬼也不会饶过你们……”
李云面如红纸,歇斯底里地咆哮着。他攥住两根铁栅栏,使劲摇晃,可恶的铁栅栏纹丝不动。
这时,小佟幻影般不见了,如同他先前出现得毫无道理。迷乱的虚空世界,蓦地骤响一连串女人的声音:“让我进去见李云……我是他的妻子,闪开,凭啥不让我进去……”
“八成是董丽来监狱看我了,”被窝里的李云翻了个身,闭着眼睛说起了梦话,“我们好歹夫妻一场。”
但遗憾的是,李云判断失误——董丽并没有来看他。
此刻恒盛地产公司董事长办公室的实木门被两只小拳头擂得咚咚响,并夹杂一两声脚踹的咣咣声。“让我进去,你们凭啥不让我进去?闪开,让老娘进去……”一个女人在门外边砸门边粗鲁的乱吵乱嚷。
“很抱歉女士,我们李总需要处理的事务太多了,还没上班。况且,你也没有预约啊?”是公司女秘书温和的声音。
“狐狸精……骚婊子,你保证跟你们李总有一腿——昨晚刚睡过。瞅你那骚样,保证没过劲儿呢……让老娘进去……”那女人无羞无臊地破口大骂,她的鞋底与实木门摩擦得吱啦吱啦地响。
“别骂人……你松手……给我松手……不许再无理取闹了,不然我们报110告你寻衅滋事。”是一名男保安的声音。他讲话吃力,似正和那砸门女人进行着肢体冲突。
噼哩乓啷的巨大敲砸声,把李云从迷乱的虚空世界拉回了现实社会。他迷迷瞪瞪跳下床,没时间在衣橱里选件中意的衣服。他对着立在床头旁的大镜子扯了扯起褶的夹克衫,又抓起床头柜上床头灯灯座下的小木梳,把分头髭出的若干发丝梳理到它们本当的位置。
他本想亲自去给“敲门”的女人打开房门,恭迎入内,可一考虑,这个行为有些掉价,将有失他身为一位董事长的尊严。他走到办公室的老板椅旁,慢条斯理戴上他的金丝边眼镜,两条胳膊用手在胸前交叉互抱,摆出自信满满的架势。他害怕自己一急,腔调立即成了公鸭嗓,于是他竭力克服着自己的紧张,尽量压低嗓子冲门外喊道:“胡秘书,别阻挡亿达电梯公司千里迢迢来的朋友,人家是贵客,快快有请。”很显然,没醒透的他把外边砸门的女人当作要账的了。
李云说完,门外慌乱的嘈杂声顿时住了。一阵紧凑的金属咔擦声随之而来,是女秘书用钥匙拧办公室的房门。
眼见门即要打开,李云忙露出谄媚的讪笑,藉此机会,摇头晃脑恭维道:“我李某人要是没猜错,亿达公司今次委派的代表肯定还是葛菲女士?!葛菲女士普通话说的标准,谈判桌上英姿飒爽不让须眉,真真切切是我们中国当代的商界巾帼,更是一位国色天香的超级美女啊。孔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
门开了,进屋的四个人令李云瞠目结舌,他的表情僵在那儿,霎时将孔子曰忘得一干二净。
一袭长裙的胡秘书花容失色,好看的眸子闪闪躲躲。两名保安,一个头上的帽子打没了,一个领口的扣子扯飞了。至于那个女人——不是他要接待的葛菲——是他流连其床上淫声浪语的粗野胖屯妮。
李云抬了下手,示意三名职员出去。“嘭”门重重的关上了。
有意思的是,胖女孩那张李云所熟看的红彤彤苹果脸今儿个煞白。有意思的是,今天胖女孩不再亲亲热热喊李云“爹”了。更有意思的是,脸色阴沉的李云未来得及发作,她先声夺人——坐地撒泼,满地打滚,一哭二闹三上吊,一句句不堪入耳的脏话和诅咒如机关炮,又是跑办公室阳台跳楼、又是头撞墙的——寻死觅活,一气呵成,折腾得很是出手不凡。
李云忙坏了,他横拦竖挡,生拉硬抱,好说歹说,左哄右哄,真怕她不明不白死在自己的地产公司。要知道,他是个非常“爱惜”自己“名声”的人。
稳住胖女孩失控的激动情绪后,李云才从她俗不可耐的话语,和她掀起外衣鼓起的肚脐外翻的显怀大肚皮,始弄清她此番胡闹的原委。她怀孕五个月胎儿已成形,李云不该连续关掉手机这么长时间躲着她。
李云神情疑惑地听她说完,心中计算着与她相识的具体日子。尽管他不太确定她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不是他的,仍然打算破财消灾,息事宁人。“把孩子打掉,”他说,“我出几万块钱给你做点儿小买卖,你也好有个营生……”
“想得美!区区几万块钱就想封嘴平事儿?你他妈的打发要饭花子那?”说着,胖女孩紧闭她的杏核眼,肺泡里鼓足了气,喊破嗓子大吼:“你敢逼我,我就死在你这破鸡巴公司的门口,说到做到,让你知道、知道啥是一尸两命……”尤其收尾的高调“一尸两命”,调子是又尖又狠,造成的分贝足以响彻云霄,嗓音比肩国家级女高音的水准。
“一尸两命……”——这踩猫尾巴般钻心的叫喊,致使李云脑袋瓜子顷刻肿胀,耳膜被震荡得嗡嗡作响。耳朵眼由内而外地发痒发麻,像有条小虫在里面又拱又爬。他恍惚觉得办公室的门窗也在“一尸两命”的尖叫声中剧烈摇晃。并且,他的感官神经还因而产生了滑稽的幻听:“你是我天边最美的云彩,让我用心把你留下来。”、“昨天遗忘啊,风干了模样……”他一时间品味出“凤凰组合”的那个女主唱,与泼妇骂街存在着比较相近的关联。
我早已料到自己得栽女人身上,但没成想是你个胖屯妮。李云倏然意识到,这胖屯妮的做人信条和他别无二致,所追求的人生目标和他是一致的,施用的手段也是一致的。他从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过去,似一刹那感应到了祖宗的召唤。只不过,这一次玩了大半辈子鹰的他,反而叫鹰给啄了——色欲熏心的他,成了这胖屯妮精心设套捕捉的猎物。他已然甩不掉她,因那子宫里的胎儿。
“一尸两命……”——喊破嗓子的尖叫声蹿出窗外,惊飞了一群落楼顶栖息的鸽子。
“一尸两命……”——响彻云霄的尖叫声盘旋在城市的上空。
人行道上,相向而行的路人们绷着脸,彼此投一眼陌生的目光,目光充满了平白无故的疑虑,而那份不必要的疑虑里隐藏着浅浅的毫无来由的敌意。只有一个仰着脸、步态审慎的人,脸上向世界传达着愉快的微笑——那是个走在棕色盲道上,戴着一副墨镜,每迈一小步都需要用棍子探路的目盲男子。
“一尸两命……”——火锅店前,三只待宰的山羊啜泣般地咩咩低吟。被麻绳拴在一根路灯柱上的小精灵们似乎听懂了这尖叫所传递的关于死亡的含义,它们感知到了自己鲜血淋淋的死期。
“一尸两命……”——火锅店隔壁未开张的店面,木匠们繁忙地装修——电刨一个调的哧哧声、电锯由低渐高的呜呜声、电钻激烈的吱吱声、锤子的敲打声和射钉枪偶尔的“砰”的惊悚声,它们混合到了一块儿,就成了“一尸两命”的临时重金属配乐。
“一尸两命……”——专门收购捂大米的农村汉子,正吃力地蹬着脚踏三轮车,挣辛苦钱的他不会在乎车斗里一袋袋致癌物的去向,不会想象被黑加工点抛光化妆后的它们有一天可能会流进自家的饭堂,更不会明白他这种间接犯罪的行为在毒害他人的同时也无异于自杀。“收捂大米嘞,谁有捂大米?收捂大米嘞,价钱盲城最高……”他汗流浃背,穿梭于城市一个又一个的胡同,一声声悠扬的吆喝似“一尸两命”天造地设的和音伴唱。
“一尸两命……”——这横空出世的疯狂节奏穿透了林立的楼群,穿透了如织的车流,回荡在蔚蓝晴空下。一大群体貌高矮胖瘦参差不齐,却个个浓妆艳抹的妙龄少女,在她们工作的店家门脸儿前,随《小苹果》这二流子调,跳着不中不洋、杂乱无章的疯狂舞蹈,恍若是专门为“一尸两命”高亢的“歌声”做肢体艺术的诠释。
市政洒水车徐徐驶过,马路两侧花坛里的绿叶闪烁着翡翠的色泽。
手机控们低头忙碌着。把玩手机的人图排遣他们的无聊寂寞,或者个别的思想里掺杂着满足欲望——或肉欲或财欲——的劣质元素,正专心致志地通过手机狭小的窗口,搜索、寻觅适合他们自己胃口的猎物。
一个小男孩沐浴在暖洋洋的日光里。小小的他蹲在绿茵茵的草坪上,一张一张,心无旁骛地整理着他积攒的垃圾食品兑奖卡片——希望集满以兑换另外一袋有毒的垃圾食品。大概是想到自己马上也像他的小伙伴一样得偿所愿了吧?!他粉扑扑的稚嫩小脸蛋便多了份同他天真年龄不符的成熟,画满了热望的渴慕。
商场播放的一首旋律忧伤的英文歌,在它的一个短促的高音过后,以婉转平柔的落差滑入了它以低音节告终的尾声。
一个坐商场台阶上的漂亮女人,黯淡的眼神布满了倦怠的惆怅。她将自己手中的广告单快速地撕成碎屑,扬向她头顶的天空。飘飘忽忽坠落的纸屑和那忧伤的低音一样的飘渺。于是音乐与纸屑好像有了和谐的对称性,一时不知是纸屑因搭配音乐而默契地轻飘下落,还是音乐为纷纷下落的纸屑而韵律哀愁。当最后一枚纸屑在空中翻转几个个儿落地了,回回旋旋的尾音也终于宣告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