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荒儿女（引子） 第2节 棒打鸟飞

　　饥荒儿女
　　
　　老吕梁以莽莽薛公岭、乌城为界，东向几个县，西向几个县。东向民居地势一马平川，多平房，大门大院。地理位置得天独厚。而西向山如犬牙，水如飘带，穷山贫水。象眼眼一样的窑洞，错错落落扎在绵延起伏的嶙峋石山中，荆棘挡门，老狗卧道。生活在这里的人，祖祖辈辈，子子孙孙，只知道昂头看天，下地劳作，娶妻生子，传宗接代，接续烟火。
　　这地方山水相依，峰峦叠嶂，雄壮可观。如果凡人能被月宫的嫦娥邀请了去，然后再符身回看自己所在的地方，就会看见这山青绿水的家乡，像只活脱脱的大神鸟，（神似凤凰。晋西人称凤凰是神鸟）正在卧巢孵子。当然，本地文化高的人不多，凡是有蹊跷的事和人都以神来起名说事。于是简便的名字神鸟山应运而生。
　　一条清河横贯东西。
　　这河，从上游蜿蜒曲折，向着黄河一路西行。本是长达几百里，名不见径传的普通汇川河，独独在神鸟右翅与青龙城遥相隔岸的杨家港村抖气始发，到寨东、青龙地界热流汇入，水势陡增。
　　微风吹来，抖气河飘渺雾绕，形成一股巨大的天然温泉，当地人见其清澈见底，冠名为清河，也叫四十里抖气河。一抖就是四十里。缥缈雾罩，经年碧波荡漾，煞是仙气。隆冬时节，两岸白雪皑皑，群山银装，而四十里抖气河，却伸头摆尾，蒸气袅袅，吐雾濛濛。
　　神鸟山头东南向，双翅微收。而鸟尾呢，则由三九二十七个小山头组成。连绵几十里，山上山下枣树相连，起伏跌宕。仿佛神鸟雾中生卵，俯卧低鸣，亦如神仙境界，巧夺天工！
　　王家山，位于神鸟山尾的第五个山头。山脚，一样有40里的清水抖气河环绕而过。对岸，有一座比坟包大不了多少的馒头山，山上有一座寺院——云山寺。与云山寺遥相呼应的小庙，叫茶壶院。它，就坐落在王家山的山顶上。
　　云山寺庙会在每年的农历四月初八，平常，这里有些许香火。
　　可是，民国九年（1920年），40里的抖气河两岸的村庄，鸡不叫，狗不咬。因为老天正和人闹别扭——三年大旱！遇到这百年不见的大旱，寺庙里面几尽人绝。
　　大旱三年，颗粒无收。一贯不愁吃喝的人家，折腾整整三年也就颗粒无存，而向来烟囱不冒烟，锅底朝天吊的人家呢，连路上的老枣树皮，都剥来充饥了。
　　老话说：“忍鸡年，饿狗年，要吃饱饭等猪年。”可是，无论是猪年还是蛇年人们仍然饿！饿！饿！地里凡是能吃的，都叫人连根挖走了。村里的地主老财，首先是挖地一丈掩埋粮食，以免别人抢了去。不到水尽鹅飞的地步不敢进粮仓窖！更不敢公然大吃二喝，每顿饭的定量中，再舀出一小半，装的比穷鬼都穷！
　　村人都怕来抢人的。嘿！可就有头上不怕溅血的，谁？独有王家山的王进发！王进发如今被村人叫做铁匠王！
　　因为西畔人觉得进发早年小小年纪勇气过人，如今进发不仅有力气锻铁、而且会武功。凭着能举起财主门前的石狮子力气，一般人不敢欺身。于是称他铁匠王，这个名字，一方面佩服他从有勇气直至有霸王之气，另一方面是姓王，顺便颠倒了名姓而已。
　　早些年，铁匠王曾经给汾阳武功教头，打造过子母剑。听人说光白哗哗的银子，就送来几大袋。本来他的日子不比村里的财主差。可怕的是——闹饥荒，人吃人！到了这份上，钱算得了什么，一袋钱也不值半瓮酸菜叶能救命。人再有力气，吃不饱也难熬这饥饿关。
　　人为了填饱肚子，活人吃死人，活狗吃死鸡！村里人凡是能动的，都四散寻活法去了，凡是死了的，来不及埋掉的，都填了饥人们的肚皮。外来人厉害些的，也时不时到村里翻寻一遍，说实在的，村里连一根鸡毛也摸不到了。
　　后来发展到活人吃活人！谣传母女逃难，那女人趁女儿看井里人影的当儿，一把把自己的亲骨肉推了进去，以免自己饿死后，女儿被别人活活吞吃；还有，大人之间不忍下手，就互换孩子，哄换来的孩子去搂柴，煮沸了水却把他扔进去，接下来生吞活剥，吃饱了再寻觅可吃的东西，生离死别，惨象难言！
　　这日子挨到这年的腊月28日，度年关的日子，也正是老铁匠婆姨要生孩子的日子。老铁匠不便走，也不能着急走。家是不担心有人来抢劫，还就怕没几个强盗能送点东西上门。
　　午夜，村里突然发生了乡间从未有过的一件事。村头像有千万声在喊，有千万只脚在踏，有千万个人在跑。
　　婆姨人胆小，受了惊吓，肚子一阵阵地绞痛后，在喜子弟媳的帮助下，一个比汉子脚板，大不了多少的男婴出生了。
　　正在忙乱之间，谁想，门又猛然被撞开，门缝里滚进一个用布裹着的，但已经散开了的肉团。老铁匠先是一阵惊疑，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大约刚出生不久的女孩。她是被人从门缝里塞进来的，从裹着的一件灰土布夹袄里滚出来。居然没哭，睁开眼睛，乌黑贼亮的。
　　一堆乱蓬蓬酸溜溜的圪针（沙棘）门抖动不停，是谁？浑身划破也没哼出一声，遇上这么可怕的场面却能够忍。这不，圪针门里的汉子手脚并爬，步步历尽艰辛爬到了铁匠脚前，用手乱指点，口里一直怪叫着，铁匠王什么都明白了，这人最终经受不了巨大的恐怖，脑子却清楚该把孩子送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才算安全。
　　铁匠王撇下刚出世的小儿和虚弱的婆姨，一双打铁的大手，像抓一把棉花似的把小女孩连同包布提到了炕上，粗里吧唧地做起了女人裹婴儿的事，一番忙乱，总算把那团软塌塌的粉红肉裹好。还有两天就是过年，晋西人生来好说虚岁，两孩子两天认了一岁。
　　回头正要问圪针门里爬出的人是谁，从那里来，谁知那人眼看着铁匠王收留了小女，放心地合上了眼。鼻孔再无半丝气！铁匠王赶紧着手掩埋以防饥民撕扯吞咽。
　　在饥饿迫使人吃人,狗吃狗的情况下，人人惧怕一张嘴，铁匠王的家反而增加一张嘴，成了四口人。没奈何啊！
　　过了一两天，铁匠王才弄清离王家山十几里的任家山村，发生了吃人事件。饥荒祸乱时，任家山村老少爷们把自己的孩子四处藏，送他家女孩的家人全跑散了，小女孩的母亲坐月子被生吃，两大男孩让小叔带着逃命，女娃的父亲抱着刚刚出生的女婴逃生！饿着肚皮跑了几个山头，拼着最后的气力把小女孩塞进老铁匠门里，然后面带满意走入黄泉。后来听说两大男孩和小叔也走散了，不知生死下落。
　　铁匠王一家如何能活得下去？老婆在“坐月”的日子里，始终没有逃过死神的搅扰，饥饿使她全身浮肿。而且，即使老铁匠拿回点吃的，她也用牙嚼碎喂给俩个饥饿的孩子。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婆姨没等来出外觅食的丈夫回归，就撒手人寰了。
　　铁匠王在日后的岁月里，用南瓜瓤、用糠面糊、用刚死的动物骨肉、用树皮粉、用凡是能入口的野草根养活了一双儿女。
　　他心中爱慕英雄就给捡来的女婴，起名叫爱英，儿子呢，想叫他通晓剑术有点本事，叫晓剑。对外称他生了双胞龙凤胎。再以后，铁匠王历练武功、打铁时，背上背一个，胳膊弯抱一个，臂力过人，小有名气。花开几朵，各表一枝：
　　先说王晓剑，莫非他不想回去，救爹和爱英？不！他被“二阎王”事先约好的抓壮丁队伍缠住了身。不，是被抓壮丁队伍用套兽网套住了身。他又没防备！即使他有防备，也走不出“二阎王”的天罗地网，因为从村里到外边，凡是叫路的地方，“二阎王”都是这么布置的。难怪先前轻易放走了铁匠的“毛根根”，只留铁匠跟他们斗。原来有更恶毒的在后面等。
　　小剑正走着，猛然来了这么一下，就有通天的本事也扑腾不了几下。无奈，被绑。虽然，他还有50个呈光明亮的小飞剑，用生布裹在腿肚子上。那小东西指头夹着出手人看不见，可惜他刚学会出手，准确度很糟糕，爹嘱咐他：“那些东西很精贵，不可轻易露眼，好好练，练到精准才可以用。”
　　话说小剑束手就擒后，兵痞子们听了雇用人的话，惧怕他武功，先被点穴，后穿了锁骨，按吩咐，要挑脚筋，变成瘫子活受罪，然后慢慢零刀碎刮折磨死，了却心事。谁知命不该绝，一个长官，需要个端屎盆尿盆的，于是，简单的处理了一下，砸飞了他右手的半截中指，挑脚筋幸免！也亏了这个长官，二阎王也没达到他除毛根根的最终目的。
　　他像是一只就要进屠场的猪，五花大绑地捆着，被人抬着走向了他不知的去向，这一切连二阎王没想到，爱英当然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的。
　　是啊！有谁能猜的出“二阎王”毒辣到魔神恶煞的地步！他酝酿了十几年的天罗地网，招招都狠毒。而且密如天缝，这是善良的铁匠王一家人，几颗聪慧的脑袋加在一起都始料不及的恶事！哦，只要是人，谁能做出这恶毒的损招？
　　话说这14岁的王晓剑被人捆成了个粽子。四爪朝天挂在一根木椽上，忽忽悠悠的在紧贴山壁的羊肠小道上走着，随着晃悠的频率，他那从锁骨里穿进的铁丝像条锯弓，在锯他的嫩骨。
　　血线儿一条条流向他的后脖儿窝，被斧头砸飞的指头处，按了一把炭灰。血虽被止住，但渗出的血珠一滴一滴地往下滴，疼痛使他一次一次地昏死了过去，晃晃悠悠又使他从钻心的疼痛中醒了过来。
　　疼痛使他想到了死！可他清楚，这会儿如果挣扎，就会和这伙恶贼一起葬送到身下的黄河，难道临死不能抓几个垫背的？这大概就叫“同归于尽”吧！
　　记得爹曾经讲过历朝历代血战沙场宁死不屈的英雄们，他们可是人人佩服透了的人中豪杰呀！剑、爱英，虽然没进过学堂一天，可听的故事、知道的英雄、奸臣不少，这会儿他在想：如果自己的血海深仇还未报就去死，就算把这几个倒霉鬼一起拉去见阎王，玉石俱焚？不值！
　　他想，要死，也容易，只要自己的身子使劲扭动，抬他的四个狗东西就会一个个驴打滚，连同像祭品的自己一起敬供了河神老爷。可是，自己决不能就这样死去，爹、爱英都不知道自己受罪的情形，况且自己没弄清自己为什么会一出来就被人逮了个正着，就像有人专等……
　　不对！肯定就是有人专等。恐怕就是“二阎王”这恶魔事先约的人——请这伙土匪——他还不晓得那就是国民党的军队，在抓壮丁。
　　国民党的军队到处抓壮丁，那是毛毛虫盯鸡蛋，没缝硬找缝，更别说二阎王借抓丁除害了，只是这种做法，连这伙土匪军自己也猜不透，常人死命躲抓壮丁，为啥有人花钱送好多小后生当壮丁？（二阎王狠毒，把平日跟铁匠王练武的后生都逮着送到招兵处，甩钱给人）
　　至于说花钱叮嘱废了这小子的“一件子”，更叫人弄不懂。看来肯定是报仇，报仇要了命不比这个干净，挑筋穿骨的折腾人家干什么？
　　按说，这小子长了一副俊脸蛋，挺招人待见的，他还是个孩子，骨头还嫩着……死了有点可惜………布网捕兽抓后生，捞到的都是村里的小后生，可是，这个更小，才十三四岁就重点废手废脚，对付一个小屁孩，值得劳神费力的吗?
　　不过，管球他呢，弟兄们没有白干，每人分到五块大洋，今儿个就像撞见了散财童子红孩儿，喜气着呢。
　　一行人说笑着，在山路上小心翼翼的走着，生怕一个闪失，掉进黄河里喂王八。队伍向山上行进着，谁也摸不着他们到哪个狼窝子里去了。
　　晓剑在无名山狼窝里一住就住了整整两年！
　　先是带伤侍侯那个，好驴不下的“长官”。为他端屎盆子尿盆子，那是小菜一碟，主要是为这个王八蛋传送上级指示和命令。
　　风里来雨里去，受辛苦而不让吃饱、穿暖！一件事还在做着，另一件事又在命令！命令、命令、命令、命令，晓剑一整天都在命令中屈活！他拖着虚弱的身体在王八蛋的命令下转的比风车还快。
　　有人要问，这还不好吗？有的是武功正好能逃嘛！你当晓剑是傻瓜？他何曾没想到逃命，可就是不能！因为，他无论做什么总是有人在监督，像在押犯人每走一步，总也逃不了监视的范围。
　　这个时期，王剑像是断崖中的一粒松籽，十分艰辛地发芽、小心翼翼地伸根，然后曲曲折折地生长。可能这叫存活。
　　他也努力过，他试图巴结那王八蛋，可是邪门！那老东西就是不吃这一套，偏偏要定了他的小命。于是，他决定装疯弄傻。让他做事，他不是丢三就是落四，打也罢骂也好，就是“狗改不了吃屎”。
　　在“长官”的心里，直到认定了这个人实实在在是废物的时候，偏又遇上这小子得了可怕的肺炎，怕传染于是他们决定扔这小子出去喂狼。晓剑这才被解脱，但却走上了阎罗王的官道。
　　在奈何桥上几尽挣扎，他全身冷得像进了冰窖，咳嗽一口紧一口。像被捏了脖子的公鹅，气都上不来，脸憋得青紫兰黑，被人提溜着四肢甩了几甩，掼在了冰冻几尺厚的黄河边。黄河似乎也没了人性，无情地一舔一舔，似乎想吞噬了他！他被浪头卷着向下游漂了不知多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