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夏至(第十六节)
作品名称:盲城往事之猎物 作者:火中凤凰 发布时间:2015-12-18 17:25:10 字数:7995
收到蓝市长夫人这只报喜鸟传达的喜讯——这不亚于惊天般的厚礼,数日以来因筹措资金,屡次惨遭蒙羞的李云喜出望外。他低落阴沉的心情像是刹那间流泻进了一束温热的金光,豁然明朗。因此他便分外高兴,哼着词不达意的乡村小曲儿,驾驶雷克萨斯,轻快地途经一条又一条的街口、路标,和一个又一个由红绿黄灯交叉闪灭所组构的交通信号,直奔盲城规模最大的土特产市场扬尘而去。他准备为妻子董丽购置一份包含特殊意义的礼物。
待西装革履的李云缓缓走下被脏菜叶与塑料袋等杂物粘覆的水泥台阶,步入人来人往、溢散干海带咸腥气味的市场大厅,鼎沸的吆喝声霎时便减退了一大半。“你看那不是云小子吗!”,“可不咋地,是他。”显而易见,市场的经营者许多是认识他的。
对于嘁嘁喳喳的议论,鼻梁架金丝边眼镜的李云假装听不见。他拎着手包,轻车熟路,径直走向前方。那大模大样的得意神气似乎是在明示众人:对,我就是拜金社会的佼佼者李云;对,我就是实用主义的受益者与胜利者李大拿——你们还不过来崇拜!
他的愿望随即就在一个老熟人的相助下得以实现。一个摊前堆放一盆盆花椒、八角、辣椒面和胡椒面的穿蓝大褂的胖老头语气热乎乎地喊李云:
“云小子来了!可有些年没见着你了。嘿嘿,你呀,发了财,就不爱搭理我们这帮市井的贩夫走卒了。”这脸上生了一对虎眼的胖老头旁边经销木耳、蘑菇山货的瘦女人也帮腔起哄说:“爷们儿老糊涂了。人家现在啥面儿?咱啥面儿?根本就不是一个阶层。”
见胖老头喊自己,李云便朝那边走了过去。他在胖老头摊前停了脚,抬手轻擎眼镜框,极力摆出他印象中知识分子辨认人的姿势,假模假样端详了胖老头足足几秒钟,转了转眼珠,顺嘴胡说道:“哎哟,这不是咱胡爷们儿吗?罪过、罪过,才看见。我说,你老今年有七十了吧?啧啧,身子骨还是那么硬实,看不出一丁点儿衰老的迹象。瞧胡爷们儿说哪儿去了?我李云可不是那样的人!”接着,他冲卖山货的瘦女人嗔责说:“大姐你别一整面儿不面儿的,成不?听你这酸了吧唧的腔调,真是让弟弟寒心。”
“没想到咱们李总还认得我老胡呢!”这老头两手抓着前大襟,亢奋得满脸赘肉挤在了一堆,嗓门挺高,边说边瞪着一双虎眼,举目环视,意在炫耀。瘦女人也挤眉弄眼附和道:“嗯,云小子不忘本。一开头他在咱市场那阵儿,我就品出他将来会有大出息。赶我话来了这不?这叫水浅王八多,浅水儿圈不住大龙……”
“得,大姐你可给我拉倒吧。”李云扬了扬手包,制止了痩女人对他的不太中听的恭维。继而,他看向老胡头:“啥李总不李总的。爷们儿,我就爱听你叫我云小子,听着亲切、舒服。我说爷们儿,你别老是太恨钱儿。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应该回家享享清福,颐养天年了。”然后他又对痩女人指摘道:“大姐说啥呢?别王八、王八的。拿话磕打谁呢?”
瘦女人低头笑了,一面用塑料绳扎摊床上散落的海带,一面两只眼球贼溜溜地转。
“我是待不住,搁家一待备不住啥病都找上来了。”老胡头叹了口气,“唉!再说孙子、外孙子上大学的费用也得靠这份营生。”
“老爷子忒要强。”李云给老头竖了个大拇指,“纯‘这个’。”
“那云小子今天大驾光临我们市场有何贵干?”瘦女人问。
“哦,是这样。我身为市人大代表,本着人民代表为人民说话的宗旨,一来为公,到咱们市场做做社调走访工作;二来呢,哈哈,不怕你们二位笑话,有点假公济私了,顺便捎点儿土特产。”
“太严于律己了,这可算不得假什么公济那什么私。云小子,行,你才是顶呱呱的‘这个’。”老胡头挺胸腆肚,虎目圆瞪,竖起大拇指回敬了李云一个好,停了下又扭头对痩女人说:“你说,人大代表们要全都是云小子这干法,咱们老百姓的日子可就安生喽,共产党江山那就稳当得跟铁打的了。”
瘦女人深深点下头:“可不,那啥,得给云小子点赞。”
“胡爷们儿高抬,我实在愧不敢当……”李云咬文嚼字,摆了摆手。
“买特产还需你亲自啊!差遣个人来不就得了?”瘦女人扎好一捆海带,停了下手,一脸疑惑看着李云,插嘴道。
“就是。”老胡头也深有同感。
“哈哈,我亲亲的大姐,”他说,“打发别人干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李云十七岁便独自进城闯荡,做过酒厂的搬运工,也曾在这个土特产市场靠出力气干装卸给几个摊主家效过劳。做为一个后天崛起的暴发户,他和美国作家菲茨杰拉德先生在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中塑造的主人公,暴发户盖茨比的个性截然不同。盖茨比尚存一颗羞耻心,因而便精心编织华丽的谎言以掩盖自己卑微的身世。而他对自己的过去则毫不掩饰,且拥有一个相当奇特的癖好:喜欢向人标榜他由穷到富的奋斗历程,以便论证他自命不凡是有可靠依据的。
也许自小未接受多少知识教育的李云,其乏味的谈吐与平庸的举止,均无法攀及盖茨比。毕竟盖茨比曾是一名受过相应教育的美国军官,这一点,两人没有可比性,他在这方面不占半点优势。然而,倘若将他不掩饰他来自底层群体的做法归纳为他的诚实,或者拔高他是一个不忘本的谦逊之人,那我们就大错特错了。他首先是巧言令色谎话连篇的那么一个人。
也许忆苦思甜的李云,其初衷除了借此论证他自命不凡是有可靠的依据之外,还存在着蓄意侮辱那些曾瞧不起他的城里人的意思。另外,潜意也存在着小人得志便猖狂的痕迹。当然,盲城人必然不会这么看待。李云的奋斗史在人们看来是一部励志的活教材,他是个活传奇,是值得广大年轻人学习效仿的榜样。
下午三点多钟,李云驱车从土特产市场回了家。他今天心情好极了,甚至看到开门的老张——这位新近丧子的不幸老头,他也笑容可掬,并毫不吝啬地奉献了几句嘘寒问暖的关慰话。
停车场上,五短身材的温金德两只手分别拎一只红色的小塑料水桶和滴答水的毛刷,猫着腰,曲着两条罗圈腿,撅着肥墩墩的大屁股,气喘的挺粗,悉心洗刷沾了点泥浆的奥迪车四只轮胎。
迈出车门的李云笑眯眯问他:“师傅真勤紧。你给太太开车感觉咋样?”温金德木讷傻笑,说太太嫌恶不待见他。“谁叫你来我家那晚咋咋呼呼像中了邪似的……”李云对他的回答很满意,便干笑着,又神色促狭地开了他几句荤素搭配的玩笑。
面对李云的嘲弄,温金德一个劲的傻笑。他无力预见他与太太董丽的关系,将在未来十个小时之内发生巨大的改变。
宛如演绎一幕世间生命生与死的生动大戏,或是以无声的语言讲解生死之间只是花开花谢这样一个短暂的过程。甬道两侧,一株株刺玫瑰其无数花蕾正悄无声息不断绽开——起点,出生;又无数花瓣也正悄悄然不断凋落——终点,死去。落英缤纷,飘忽轻坠,恰似一场纷纷扬扬的花瓣雨。鹅卵石甬道上覆了一层层细细密密的花瓣,风一吹,哗哗翻转,哗哗轻响,似一片红彤彤燃烧的火焰,巧妙地烘托出了花季蓬勃的绚丽,同时也在渲染着死亡的凄凉。
停车场送罢车,李云沿甬道脚踩花瓣们紫红的尸骸,腋下夹着手包,拎着装礼物的纸兜匆匆进了别墅。但转而,他又匆匆退了出来。他认为自己应以最完美的姿态出现在董丽面前——遂决定先演习一番。
“嘻嘻……宝贝,你看我今儿个给你买啥了?!”他对一根门柱说。“不行、不行,太奴颜媚骨。真成哈巴狗的造型了……”他否定了自己。“董丽,我买了你爱吃的臭豆腐。”他说,“不行、不行,生硬,太生硬。得不卑不亢,又能达到感动她的效果。”他又摆了一个抒情的姿势:“亲爱的,这份礼物虽不贵,但可以让我们的昔日重现,让流失的激情死灰复燃。亲爱的……”
刘嫂胖胖的小手平端立式吸尘器的吸嘴,隔着一楼的大玻璃窗观察李云的自编自导自演,愣住了,搞不清他是出哪门子洋相,或是在搞哪一出幺蛾子。
“咳,刘嫂你偷偷摸摸看啥呢?”察觉刘嫂正神色惊愕地看他,李云中断了排练,干咳一声,有点不满。“太太在干啥?”他边迈入别墅边问。
一楼门厅打扫卫生的刘嫂告诉他,董丽在三楼卧室,可能休息也可能是在练瑜伽。其实这之前,刘嫂一直在心中默念董丽的好处——下午,董丽一进门撞见到她,竟然慷慨地送了她一块日本西铁城女士坤表。连表带盒,精美着呢!把这昂贵的玩意儿留给自己宝贝孙女长大了戴。看着李云上楼的背影,刘嫂胖脸笑成了开花的白面大馒头。
李云径自上了三楼。
他一只胳膊的臂弯搭着西服,另一只手轻轻推开卧室虚掩的房门。
董丽并非刘嫂所言那样——休息或练瑜伽。她站窗前——不知何时掀开了蒙在钢琴上的金色绸单——打量着钢琴,似正沉思。
“我就知道你今天会回家的。”她瞥了进门的他一眼说,目光又移至钢琴。心中却惊讶着:这才几天啊,李云都瘦脱相了,他脸上的肉至少也得下去个二三两。还怪可怜的呢?嘁,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亲爱的,你猜我给你买啥了?呵呵……”
“什么?”她盯着钢琴,目不转睛。
“猜猜!”
“你有几年没送我礼物了。猜不出来。”
“求你了亲爱的……”李云缩了下脖,脸上展现着欲给对方带来惊喜的巧笑,扬了下手拎的纸兜,“你就猜猜吧!”
“里边的东西像个盒子。”董丽转过脸,蹙着眉,“是首饰?”
“错——不对。咱家金店啥没有,还用得着我送你?”
“说是鞋盒吧?又显得太小。新品手机?”
“不对,哈哈,宝贝你再猜猜。”
“装神弄鬼的,不猜了。”她本就情绪不佳的眼神流露出了扫兴的烦躁。
李云看出了不利的苗头,心说:得,可别再吊她胃口了。“看,”他从兜子里掏出了一个小坛子,“你最爱吃的。”
“呀,”她凑近一瞧,烦意颇浓的眼睛呈现一抹惊喜之色,“是长沙臭豆腐啊!”
董丽拧开了李云递来的小坛子,指甲蘸了一小撮,送嘴浅尝辄止,美滋滋地说:“味挺正宗,今天我算口福不浅呢。亏你还记得我好这口。我已经好多年没吃臭豆腐了。”她倏忽想起,他俩恋爱那阵子,他送给自己的第一件礼物就是长沙臭豆腐。
董丽的表现,使被紧张感攫住的李云松了口气。他走到床前将西服和手包随手扔在床上,说:“呵呵,那是!亲爱的顾忌自己身份,怕人家笑话美女吃臭豆腐,不好意思亲自买呗。”
“蓝嫂跟我讲了地产公司目前的险境,也确实难为你了。”她走到梳妆台,拿纸巾擦了擦手,“而且人家是市长老婆,我单薄的小细胳膊掰不过人家的粗大腿。你要执照更名就随你吧。祝贺你了李大拿,你又如愿以偿了。”
“这么说,亲爱的是答应助我一臂之力了?”他乐颠颠跑上前,猛地亲了董丽脸蛋一口,唱起了歌:“‘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也照在边关……军功章啊,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唱完他检讨道:“嘻嘻,好老婆,好董丽,你说这两年儿咱俩都是咋了?无缘无故较哪门子劲儿啊!你瞅这多好,同心同德多好。以前都怨我,亲爱的是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子里能撑船……”
董丽的瓜子脸露出了罕见的温和笑容。也许是李云摸准了她喜爱臭豆腐的脉门,也许是她顺水推舟送蓝市长夫人一个人情,也许一半一半两者兼存,要么是她念及起二人昔日夫妻情分的种种好处了?
“一边拉去,少溜须拍马插科打诨的。”她推了他一把,开心的笑颜春花般艳丽,和他如愿以偿的喜悦一模一样,展示出了赏心悦目的幸福。横亘二人世界间多年的宿怨与分歧,犹如一座融化的冰山,层层芥蒂在这一瞬间坍塌、分解。确实,成败往往一线之间,事倍功半和其相对应的事半功倍皆是存在的人生际遇,有时一瞬间产生的结果会胜过昔日漫长岁月里那些所有执著的追求。
“趁着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我讲个特别的故事吧。”董丽推完李云,李云面目庄重地讲道:“话说从前啊,有个心怀梦想的乡下青年独自闯入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城堡。城堡中的人们全都瞧不起这个出身低贱的闯入者。但这幸运的小子邂逅了一位年轻美貌的公主,公主可怜他并爱上了他。通过一段时间的交往,青年得知公主喜欢吃臭豆腐,于是,他不顾风雨严寒、不顾世间艰辛,他趋炎附势、他低三下四,忍辱负重的劲头儿连大太监李莲英也自愧弗如。他拼了命的努力赚钱,就是为了能够让他的心上人公主吃上最美味、最地道的臭豆腐,两人过上返璞归真的田园生活。”
“得了,还‘返璞归真’呢!又胡乱用词了不是?没文化就别总学人家拽词煽情了。”李云的一番叙说触动了董丽的神经,她走到床前坐了下来,接着她说,“我既然已经无条件投降,答应了你,就不会变卦的。怎么,咱李大拿改行做故事家了?真要刮目相看呢,讲得还怪感人的。”
“亲爱的真是大慈大悲的活菩萨……”站床边的李云,高兴的身体直孑孓,“还别说,我真的就具备一些个故事家的天赋。我新学了个笑话,听我讲给你。哈哈,都能给人乐岔气儿了!”
董丽心情看来的确不错,她温婉地笑着:“嘁,就你狗嘴还能吐出象牙啊?”
“你听我给你讲呀。”李云摇唇鼓舌,比比划划,绘声绘色讲了起来:
“说啊,温金德原先那帮子酒厂的工友们,工闲时候聚在一块堆儿,都指出他的脸长得像个黑不溜秋的肥屁股。倔脾气的温金德因而就非常地生气。
“有一天,下班回家的途中,他冷么丁看见了路边一口揭去马葫芦盖儿的下水井,于是,他就把脑瓜伸进去想用水照照,看自己的脸究竟是不是真的像个黑屁股。就在他刚把大脸伸进井口时,忽然,听见井底疏通作业的环卫工人们扯嗓子拼命朝他喊:‘操你个妈的,你小子要敢往下面拉屎哥几个就上去揍死你。’”
“哈哈,快去死……”董丽笑得狠拍自己大腿,“太他妈能糟践人了。”
“我还没讲完呢,接下来是温金德老婆的故事。他老婆的故事更招笑……”
“那别白唬了。”董丽情趣激增,“你倒是讲啊!”
“董丽,咱别瞅矮墩墩的温金德长得比粑粑强不了多少,古话说得好,丑汉娶花枝——他老婆貌若天仙,还是一名小学教员呢。
“说啊,当年,他师专毕业刚分配到小学上班不久的老婆,有天在黑板上画了一只苹果,然后,她举着教鞭,声音绵柔地提问下边的学生:‘同学们,大家说老师画的这是什么呀?’奶声奶气的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回答:‘屁股……’你想,他老婆岁数小啊,害羞,就哭着跑出教室,找校长哭哭啼啼地告状:‘同学们嘲笑人。’
“校长瞅新上班的老师受了委屈,就特生气,他风风火火地来到了温金德他老婆那个班的教室,环视一圈,十分严厉地问道:‘你们太不像话了,怎么还把老师气哭了呢?’说完一扭头,他也瞧见了黑板上温金德老婆画的苹果——恍然大悟,以为自己找到了温金德老婆气哭的原因,便勃然暴怒,挥舞双臂,怒斥道:‘啊!是哪一个调皮的淘气包居然还在黑板上画了个屁股……’”
“哈……”董丽笑得前俯后仰,“一个脸长的像屁股,一个画的苹果像屁股,他们两口子跟屁股可真有缘呢。李云你搁哪淘来的这些笑话啊?真能糟践人……”
“哈哈,”李云说,“好玩儿吧。不好,我尿急,待会儿回来我再给讲两个好玩儿的……”他捂着小肚子跑了出去。
就在李云刚刚跑出去也就是几分钟,他床上的手包里冷不防传来了急骤的来电铃声。
董丽笑意略敛,打开手包,端起那部显示来电的镀金手机,看了看屏幕上的来电号码,略做犹豫,按了接听键。蓦地,听电话的她一张乐融融的美脸蛋倏然变了,怒显于色。
假如李云能够拥有街头摆摊算卦的半仙们神奇的功夫,具备未卜先知的神力,穿越时空,洞若观火,哪怕仅需观测到三分钟后那个可恶至极的来电,那个让他前功尽毁的来电,那么他就算赔上他的膀胱,即使更严重的后果是给尿憋死,他也是在所不惜的。
谁知道呢?想必老天故意刁难李云或完全出于捉弄他吧。他跑出卧室,捂着十万火急的小腹跑到三楼卫生间门口,见刘嫂臀部撅得跟座山丘,正用拖布拖地。卫生间门口及附近的地板湿漉漉的,一片狼藉,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尿骚味。
李云见状,问刘嫂发生了啥事。嘴里每挤出一个字,小腹都沉沉地抻痛一下,撕心裂肺。他咬紧牙关,耳朵里嗡嗡鸣鸣地响。
白白胖胖的刘嫂转过身,瞅一眼李云,然后低下头边拖地,边不紧不慢地告知他,昨晚这卫生间马桶无缘无故就堵了,粪汁尿汤间歇着往外冒,深绿色的污水流淌地面哪都是,黏了吧唧,臭气熏天,折腾的她都收拾无数遍了。
她啰里啰嗦陈诉着。李云则从这一滩污秽仿佛看到了自己一颗被利己主义占据的龌龊心灵。他感到无限的恶心,一时间虚无的恶心感便非常离奇地压倒了实质的尿急紧迫感。
但马上尿急感又占了无可抵遏的上峰。屏住呼吸憋尿的李云感觉天旋地转,已没有多余气力与刘嫂探讨马桶堵塞的原因,连打算责怪她工作失职的埋怨话也咽了回去。外加刘嫂说话的声调素来和慢悠悠的歌声相似,此刻便起到了小桥流水催尿急的效应,挑逗得他的膀胱再难把持。他显出要哭的神态,摆着手,对刘嫂做了一个示意其快点住口的动作,然后捂着肚子转身匆匆朝楼梯口跑去,脚底下的污水被他踩得嚓嚓响。
“先生,太太吩咐我给通下水道的人打电话了,八成也快到了。”刘嫂直起腰,抬起戴塑胶手套的手擦拭自己额角的汗珠,望着主人匆匆忙忙下楼的背影说。
楼梯上向二楼狂奔的李云耳边风声呼呼,刘嫂关于解决马桶问题的“歌声”加剧了他腹部的下坠感。他扭曲的五官述说着他承受的痛苦。奔驰到了二楼卫生间附近,他步态已呈龟步般迟钝,脑门汗水淋淋,几乎是一手捂肚子,一手扶着墙缓慢踱蹭进卫生间的。
在二楼洁净的洋溢着茉莉花清香剂味道的卫生间,李云解开腰带,打个激灵,恰若黄河之水天上来——尿得酣畅淋漓,轻松的舒服感随即便蔓延覆盖全身上下。他半闭着眼睛,感觉身心格外惬意。
就在这短短的撒尿过程,李云似乎寻觅到了他久违了的幸福归属。他一点一滴地玩味着董丽品尝臭豆腐时温婉甜润的微笑,和听他编温金德瞎话时笑得前仰后合。他觉得自己吉人自有天相,眼么前已是时来运转,走出困境,化险为夷。哗哗的尿声伴奏下,他脑海竟涌现了各种缤纷的奇思妙想。比如一会儿进屋咯吱变得一点儿也不傲慢了的董丽,比如再趁兴给她讲个荤段子什么的。对啦,包里还藏有一盒伟哥,待会儿偷偷服上一粒,兴许会对夫妻二人恩爱派上如虎添翼的用场。
“小子,待会儿你可别临阵怯场掉链子,要尽可能发挥雄性气概呀——关键时刻还是自己老婆好,外边的野花野草全他妈白扯。”提上裤子前,李云疼爱地捏了捏下面,对它说。自从搬进这幢别墅就再也没和董丽有过夫妻生活呢,眨眼快三年了。他心生了一缕惭愧的负疚感。
不过现在不同了,今儿个既得到了她的支持又拾回了从前的温存。尿完尿的李云边提裤子边轻声说:“一举两得呢。”他在陶瓷盆里洗完了手,两手使劲一拍,崩出了许多的水星。
待他重新返回卧室,先前欢愉的气氛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扭转。董丽犀利的目光逼视着他,充满令他惊惧的杀气,贯穿了他的脑壳。她从床沿站起身来。
他的镀金手机安安静静躺在董丽脚下的地毯上歇息,它是先前从董丽手中滑落而慢慢落下来的。那盒长沙臭豆腐端端正正摆在重新蒙上了金色绸罩的钢琴上,等待它的肯定是院子外的垃圾箱,这是它的宿命。
通讯录只存一个联络号码的镀金手机,一目了然。李云明白,他就是生了一万张足以将死人说活过来的嘴,也是难以辩解得自圆其说了。他呆在门口,一股寒气若电流般途经脊柱将他从头凉到脚。他的两脚软绵绵的,好像脚下踩着的并不是地毯,而是一团摸不着看不见的空气。他感到自己虚弱得快要四肢解体散架。
“浪声浪气的女儿找他爹呢。”董丽说完,便撞开呆若木偶的李云,夺路而去。
糟糕,坏了。喜欢引经据典的李云张口结舌,脑子里涌出一大堆前功尽弃、鸡飞蛋打、半途而废、嗝屁朝梁,事夹生了,竹篮打水一场空……标志着失败意味的成语。
“你编的笑话,说的不是温金德和他老婆。依我说,倒像是形容你自己,恶心,脸不如屁股……”董丽走廊里拉长声调的挖苦像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墙角大挂钟扑嗒、扑嗒地走着,李云感觉整个世界仿佛都是撞击心灵的扑嗒、扑嗒单调响声。他清醒地知道希望彻底破灭了,她平素让他深恶痛绝的喜怒无常今儿个是有着充分的理由的。两个人缓和后的融洽,若昙花一现,好景不长,而后,便又是暗无天日的阴云笼罩。扑嗒、扑嗒的缭绕里,他轻飘飘的身体似已窒息。
“磨什么洋工,快上来开车啊?你拎刷子傻站着干嘛?魂丢了吗?”
自院子里隐隐约约传来董丽尖声的责备,是责备温金德。这盛气凌人的娘们儿又找了个无辜的出气筒,李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