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夏至（第十五节）

　　尽管城市车水马龙，尘埃滚滚；尽管城市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尽管城市喧闹嘈杂，垃圾遍地——大自然瑰丽的原貌被放肆的人类糟蹋得不成个样子；尽管满街回荡着男不男女不女的跑调流行歌曲，但精神专注的人甚至依然能够寻到一份不被外界打扰的安宁。尽管这一份成年人为维护自身利益而凝神产生的安宁，若晨曦阶段挂草尖儿的露，一闪一闪，寿命是短暂的。
　　尽管城市到处是讨价还价的纷争，尤其在繁华商业街区此类情况比比皆是；尽管尔虞我诈的人们锱铢必较，伸胳膊卷袖子，争吵得面红耳赤……
　　尽管现在家乐福商厦门前，两个中年妇女正激烈地进行着一场露天的不收门票的自由搏击散打比赛，像两只斗志昂扬的芦花母鸡滚成了一团；尽管她们妙语连珠的对骂，列举了双方祖上十八代女性生殖器官的形状、结构、颜色与气味；尽管坐商场门口的乞丐，正用他的大黑手，下意识地在他露出团团黑棉花的骚臭裤裆里搜寻虱子，或者是探找残留的粪渣，仰着黑车轴样脖子，兴奋地干笑，呜哝着我们不懂的语言为她们喝彩；尽管围观的人们激动的鼓掌，连连叫好，且在她们互薅头发进入了僵持状态时，便有好事者出面做义务裁判，分开她们好让其继续正常比赛……
　　尽管英勇搏斗的双方，好像是因一元钱促成的导火索而引发了战端；尽管知情的人们绕口令般议论：不是那一元钱票面上印有“法x大法好，三退保命”的字样，另一方担心无法市面流通要求更换；便是买烤地瓜的想占卖烤地瓜一元钱便宜，或卖烤地瓜的一方想占买方；总而言之，这场烤地瓜战役，参战双方都付出了以尊严为代价的高额成本，竭尽了全力，打得不亦乐乎。但是整场战争的价值仅仅一元钱。
　　瞧，尽管在家乐福商厦广场泊车的蓝市长夫人正身临其境。然而她沉静的举止，就基本符合了那一种处于尘世喧哗中仍能够保全自身精神世界安宁的人之条件。
　　瞧，尽管卡宴风挡玻璃前，两位投身烤地瓜战役的巾帼豪杰，战况正呈胶着的酣状；尽管她们声声谩骂不堪入耳，一绺一绺头发和枚枚纽扣散落了一地；尽管战况若再进一步升级，乳罩和内裤也有随时可能被拽出体外的趋势。然而，咫尺之遥，卡宴车内的蓝市长夫人却视而不见。她一手搭在方向盘上，一手擎手机平静地打着电话，姿态卓尔不群，超凡脱俗，心如秋水，铅华尽洗。
　　蓝嫂姿势优雅地将手机擎在耳旁：
　　“你在哪呢？哦，是这样啊！呵呵，这回李云你小子终于认清谁是狗友损友了吧？呵呵，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不赖，吃一堑长一智，今后你少跟他们掺合就得了。心知肚明便好，也不必发牢骚骂娘。怎么说呢，和他们划清界限。你说‘划清界限’这词过时了？哈哈，我跟你说，划清界限这个词永远不过时。嫂子不是老古董，阶级斗争仍应值得我们全民提倡。我跟你说啊，毛主席他老人家最英明。
　　“嫂子身边没人啊？别提了，外边两个烦人的屯子老娘们儿打仗呢，鸡飞狗跳的。
　　“托我办的事你猜到了？这猴精！呵呵，给你报个喜讯——经过我据理争取，事成了。董丽没使大小姐脾气驳我面子，跟我击掌为誓，挺听劝的。不过你嫂子我也没少费口舌。行，你知道嫂子为你操心就好。
　　“哎，我问你个事。我怎么一提董丽她爸，就品味着，她要和我发急似的？哦，是当年她爸爸突然心脏脱落去世的事实让她无法接受；哦，是相依为命的父女两人感情深厚，历久弥新难以磨灭；哦，是由于一天都没来得及照顾爸爸，深感愧疚而一直转不过这个弯；嗬，要是换旁人她就开骂了呀？你听嫂子说，有道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毕竟过去二十年了啊？再说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这样对她不好，日久天长就成惹人烦的病态了。
　　“行，不说这个了。得了，你安排吃饭就免了吧。你呀，少油嘴滑舌的，给老蓝我俩省点心比什么都强。你对董丽迁就点，夫妻吗，再不好也是剪不断理还乱的。
　　“李云你别总是厚此薄彼的诋毁自己老婆好不好？嫂子不是傻子，你以为我真看不穿董丽有一腔子倒不出的苦水吗？算了吧，你做过什么你自己心里最清楚。我可提醒你，这次是嫂子出头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就目前你们夫妻势如水火的情况也可以说算是千载难逢的机遇了。你呢，也要检讨检讨自己，然后回去多哄哄她。对、对、对，你这猴精，呵呵，女人都怕哄，一哄就晕。
　　“你知道，市委班子换届调整，老蓝那边你最近别去了。什么有事就去？你以为市府衙门是你姥姥家开的呢？大摇大摆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老蓝跟我说了，据下边干群汇报反映，你李云劣迹斑斑口碑极坏。说你盖的楼跟纸糊的似的，风一吹都能塌了。而且你还开办了家赌场并放高利贷，有人都捅到蒋书记那里去了。蒋书记还不是看老蓝面子，对，是呗，他俩搭档多年配合得好。
　　“听嫂子说，你别误会，老蓝怎么会放弃你呢？你是他一手树立起来的盲城楷模标兵嘛。对，又是我们老蓝做人大的工作你才破格成了人大代表。嗯，反正啊，正值非常时期，老蓝的意思是市委班子马上换届了，你们之间的私交不要体现的那么密切那么露骨。对，免得落人口实节外生枝。放心，老蓝是绝对信赖你的。
　　“哦，你侄子在悉尼还不错。嗯，澳大利亚就数悉尼的环境最好了。谢谢你这猴精，哎呀，老蓝我们心里有数，为你侄子留学的事情你可没少破费。是，上几天他来电话告诉我说：‘妈妈，李叔又给我汇款了。’下一次再不许了啊，一次十万的不惯坏他了？！嗯，对，你眼光不错，等李颖大学毕业也送她去悉尼读书。怎么，要和我们攀亲家呀？呵呵，什么高攀了，你没高攀。我呀，特别喜欢你家李颖这姑娘，漂亮，懂事，真懂事，比你们两口子都强。但董丽说李颖在大学处对象了？早恋可不好……”
　　正当蓝市长夫人时而严肃，时而温婉，时而激忿，时而欢愉与李云通话聊得兴高采烈之际，一个跛行的、年纪大致六十岁左右的卖报男人背着塞满报纸和杂志的黑色大旅行袋，一瘸一拐，穿行躲过了马路上一辆辆飞驰的汽车，从对街走到了家乐福广场——也就是蓝市长夫人代步卡宴的近旁，并吆喝开来：
　　“看报，看报——《生活报》、《法制报》、《环球时报》、《北方时报》——看报，看报，今日特大新闻：四川首富刘汉涉黑一案即将开审；山西煤老板负债百亿宣告破产。嗨，快来看呀，盲城常务市长蓝金平今天上午饮弹身亡，凶手据传是本城富豪李云的妻子董某。看报，看报，蓝金平市长今天上午饮弹身亡，据传是本城富豪李云的妻子董某所为。”
　　“老蓝？董丽？上午我和她一起在啊……”蓝嫂起初怀疑自己听错了，在真切听到卖报人第二遍的叫卖后，她得到了证实。于是，脸色煞白如纸、嘴唇深青若紫药水的蓝嫂马上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她扔下手机，虽然体力稍显不支，还是打开车门飞奔了出去。
　　“哎，我买报，别走。”强作镇定的蓝嫂手捂胸口，忍着左胸的裂痛尽量提高嗓音，叫住了那个欲挤入人群观看打架热闹的卖报人。
　　“嘿嘿，姐妹儿你要什么报？”见来了生意，卖报人忙驻足笑嘻嘻推销，“我有《生活报》、《法制报》，还有你们这个年龄段的女人关注喜爱的杂志《妇女之友》和《更年期女性延缓衰老养生秘诀》。”
　　“我要报道盲城蓝金平市长遭枪杀的报。”
　　“你说什么？没有啊。哪份报纸报道的？”
　　“你刚刚不是吆喝来着么？你重复一遍你先前说的话。”
　　“啊？”卖报人犹疑得张大了嘴，“我说什么了？”
　　“你就像刚才那样，给我再介绍一下今天的重大新闻事件。”
　　“今日特大新闻：四川首富刘汉涉黑一案即将开审，山西煤老板负债百亿宣告破产，嗨，快来看呀，盲城流氓团伙火并，团伙头目董某饮弹身亡——我刚才就喊这些……”
　　“没了？”
　　“没啦！哪有那么些万人恨的市长死的。”卖报人反问：“你耳朵听邪了吧？”
　　蓝嫂百思不得其解，她折身返回了车里，体力异常的虚弱。她嘴唇的紫色明显变淡，这是冠心病患者的显著症状。
　　卖报男人冲卡宴骂了句：“这鸡巴娘们儿，真他妈有病。”然后，他一瘸一拐地，也兴冲冲加入了围观烤地瓜大战的群众行列。“嚯，这个拳打得地道，降龙十八掌呢！嚯，那个也不差，九阴白骨爪……”他费了全身的力气，左突右冲，挤到围观者前排，助威喊道，忘了卖报。
　　这个有眼不识泰山——不认识蓝嫂的卖报人的辱骂，蓝嫂自然是没有听见的。自然她倘若听见了，那卖报人自然就得进局子里享受一个星期的牢饭待遇。蓝嫂自然是秉承了国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之优秀品德的，否则，她自然电话唤来警察介入目前的烤地瓜大战，两个好斗的“女地瓜”自然也就不会弄得一副衣衫残破、遍体鳞伤的可怜摸样了。
　　蓝嫂在车里揉了好一会儿胸口，缓过气，胸口不再那般痛闷。李云打来了电话，她拒接后拨通了蓝市长。“干吗？”蓝市长接起道，“我开会呢。”蓝嫂说：“没事，就是想知道你在干什么呢。”蓝市长说：“胡闹。”随之挂了电话。
　　脸色苍白的她愣了片刻，忽又想起了什么，便调通话记录，见李云之前打过几次电话，不由感到有点惭愧。她拨了过去。
　　另一边，雷克萨斯车内的李云眼下错愕不已。蓝嫂先是突然挂断了电话，转而他拨打过去几次都是无应答，过一会儿再打过去则是遭到了对方拒接。“我没说错话啊？”他嘀咕道，“莫非是由于李颖在大学处对象的事儿惹她生气了？”
　　在他狐疑的当儿，蓝嫂回了电话。她的声音照先前明显多了疲惫的况味，她赔不是说：“李云，刚才嫂子撂你电话失礼了。”
　　“没事儿。”李云电话这端油腔滑调，暂时把心放进了肚子，“嫂子你这话就显得外道了，你说我李云是挑礼的小气儿人嘛？！嫂子，刚发生啥事儿了吗？”
　　“你少油嘴滑舌的。跟你说，我刚才听见了不吉利的事情。”
　　“啥事情？”
　　“别提了，我也弄不明白怎么回事。我突然心生不好的感觉，担心介入你们家的事，最后会连累我们家老蓝。”
　　“哪儿能呢？嫂子，你太敏感。你到底听到啥了？”
　　“哪能？李云啊，古往今来，仕途正顺的官宦被自己所袒护之人连累的例子还少吗？远的不说，就说几年前的韩桂芝吧。她要不是摊着那些不争气的败类属下，摊上那些狗仗人势的混蛋？——得啦，别提了，不提这个了。好了，嫂子累了，胸口也疼，还头昏脑涨的，想回家眯一会儿。刚才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上午董丽已经和我击掌为誓了，答应尽个妻子的本分协助你。你赶紧回去趁热打铁，服个软，道个歉，认个错，再献献殷勤，事就成了。”
　　“妥，我听嫂子的。”
　　怎么和温金德似的？咋都神经错乱了！可一想到董丽应允了执照更名，此前为资金紧张而一筹莫展的李云放下手机笑了。蓝嫂虽喜欢长篇大论啰啰嗦嗦，但“趁热打铁”说到了节骨眼儿。对，不能拖，说办就办。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