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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夏至(第十四节)

作品名称:盲城往事之猎物      作者:火中凤凰      发布时间:2015-12-15 17:29:22      字数:7818

  无形无状的时间是无比奇妙的东西,如奔腾洪涛川流不息,总是过的飞快。
  一转眼,田野的庄稼就疯长得尺把高,绿油油的,欣欣向荣。别墅院子里,甬道两侧的丁香树刚辞别它们短暂的花期,刺玫瑰便迎来了自己的灿烂,竞相盛开了。那一朵朵倾情怒放的花蕊娇艳欲滴,争奇斗丽,掩映蓊蓊郁郁枝叶间,姹紫嫣红、忽隐忽现、溢香满园。
  温金德给董丽已做了一个星期的司机。
  由于我不想把故事叙述得过于繁复冗杂,一些不必要的无用细节就在此省略。简而言之,七天里,这位贵夫人继续过着自己按部就班的固定生活:每日早八点,由温金德驾车送她去市体育馆,然后她独自去射击室打靶消遣。中午再由温金德载她返回家中,午餐后稍作小憩,练练瑜伽。千里之外读大学的李颖照旧每天傍晚给妈妈打电话,董丽照旧规劝女儿为前途着想别早恋与小心蒙受不知底细男孩的欺骗。不耐烦的女儿照旧以各种借口挂妈妈电话,但照旧第二天还会打来。母女之间没有隔夜的仇。
  在此做下扼要声明。董丽拥有的那一支美国秃鹰牌小口径步枪,若不细究,大致上算是合法的。惟一可挑出毛病之处是《持枪证》持有人一栏,标明的是他丈夫李云的姓名,绝非董丽二字。这支《持枪证》管理守则第二条明确规定:禁止转借他人的进口步枪,是李云疏通关系在公安部门特批的。当然,李云的兴趣不在这支枪身上。
  董丽素来是一个侧重外表印象的女人。可想而知,凭倒霉的温金德生着一副猪八戒的容貌,她待他便自是冷凉如冰非常刻薄。乃至几日下来,她连句郑重其事的话也是未曾与之言说的。不过,温金德毫不介意,他大概是谨记李云的交代——自己给李云干活。董丽吩咐温金德不许在体育馆门前泊车候她,叫他开车随便溜达,她说:“温师傅啊,坦白说,你超现实的样子惨不忍睹,会吓坏我那些心情美丽的好朋友的。所以你呢,没事就开车四处兜风转转。用你车的时候,我会给你提前打电话。”
  面对如此直接的人格羞辱,温金德却心花怒放,他正好如鱼得水抽出时间跑到百家乐一试身手。
  小户人家不讲究——也不具备那个条件——服丧期,更不忌讳。老张料理完儿子的丧事,重新回到别墅做他的门卫工作。他的孙子张庆良也让践诺的李云安置到建筑工地干上了仓库保管员。
  刘嫂依旧少言寡语,依旧一开口说话便如唱歌。
  至于被资金问题所困扰的李云其目前动向?——他照旧不回家,照旧以自己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四处和他从前有过财务往来、终日厮混、私交甚密的富哥款姐们低声下气,磕头作揖。揭不开锅的地产公司已搞得他焦头烂额。但即便他全力以赴,做到了语言美,口吐莲花,说得比唱的都好听,吉祥话说了几大火车皮,也徒劳无功,了无半点进展与收效。他的朋友和昔日的生意伙伴们,要么叫苦连天,婉言相告表示无力相帮;要么模棱两可,似是而非;要么直截了当,干脆就像拒绝一个可怜的要饭花子那样不讲任何情面。
  “雪中送炭君子少,锦上添花小人多啊!”又遭了一次碰壁后,身心俱疲的李云踽踽行走在无人小巷,失魂落魄地慨叹道。刚下过雨的小巷地面湿哒哒的,他沮丧的心情大概比湿哒哒的地面更加潮冷。
  瞧,貌似故事中的人物大体上都在做着他们自己分内该做的事情,平平静静,一如往常。然而,我们要清醒地知道,静止是相对的,运动则是绝对的。
  体育馆宽阔明亮的室内射击场,董丽遇见了静候她的蓝市长夫人。
  关于蓝市长夫妇,李云对他们奉若神明,然而董丽却对他们印象不佳。她一贯认为,含蓄的索贿和敲诈勒索划等号。可是她又不得不大面上过得去。她意识到“大树底下好乘凉”,须依赖他们;同时又心存寄人篱下的耻辱感。奇怪的是,她对他们夫妻的反感没有展示出行为上的抵触,反而是耻辱感愈强,她便愈发取悦他们。
  “嗨,蓝嫂早;几时回来的?也不事先知会我一声,好给你摆酒洗尘。”
  董丽像只小燕子招手道,快步奔上前去。她们若一对久别的亲姊妹深情拥抱后,蓝嫂说:“前天下午才到的家。接风就免了,嫂子心领便是。”
  “香港这一趟,蓝嫂有何感想?简单给妹妹说说吧。”
  “唉,说出来都丢人啊!我为咱们盲城市人事局勤谨服务大半辈子,这退了二线才头一遭去了回香港。香港嘛,是挺繁荣的。不过呀,嫂子身为一名立场坚定的马列主义者,可看不惯香港人——又是争取什么普选?又是捍卫什么自由的?——他们太能胡作非为。吃的、住的、穿的、行的都那么优越,还不安守本分。”
  “哈哈,就是吃饱撑的呗。”董丽笑着说。
  “不仅仅是吃饱撑的。我看啊,这叫资本主义旧势力的沉渣泛起,是撕破脸跟人民民主专政公开叫板。”蓝嫂从挎包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这西铁城小坤表你收着,是嫂子一点心意。呶,打开看看喜欢不?”
  “好精巧,我很喜欢。”董丽接过表盒,打开,故作惊喜的神情,“又让蓝嫂破费呢,肯定挺贵。”
  “不贵。那边的东西免税。”
  “嗬……美丽‘冻’人——穿得好少。我们革命干部夫人蓝嫂香港逛了一大圈,也开始追求时髦耍漂啦?啧啧,蓝嫂的小衫手感真叫个棒。”董丽把表盒塞入自己的皮包内,随后两手亲切地搭在蓝市长夫人的肩膀,甜津津打趣说:“嘻嘻,看到蓝嫂这身打扮,我也想穿吊带了呢。”
  蓝嫂上身是低胸的蕾丝打底衫,下身是宽松的纱料裤子,袒胸露乳,一身清爽,丰腴大腿的轮廓于半透明的裤筒若隐若现。这身装束确实与她平素低调的生活作风不符。
  “别提了,”她说,“香港现在跟咱们盛夏三伏天的气温差不多。我呀,就将季节给搞乱套了。”
  “咱们东北也不冷。嘻嘻,只有妹子这样没品位的傻娘们儿才穿的这么臃肿。让我看看瘦没瘦,可想死妹妹了。咦,咱电话里不是原定上周三回来吗?”
  “别提了。香港刮台风,启德机场给政府关闭了好几天;这不预订的航班就延搁了!”
  “该死的台风,欺负我蓝嫂。”卸下网球包,董丽笑着说:“蓝嫂,放两枪过过手瘾吧。你都快一个月没摸枪了,肯定很想呢。”
  “不啦董丽。咱们不是外人,”蓝嫂说,“我今天主要是想和你直言不讳地谈谈。”
  “哦?”董丽撂下网球包,疑惑地打量她。
  “听说李云你俩关系闹得挺紧张?”蓝嫂凝视着董丽,呈出一副质问的神态,“他的地产公司危机四伏你也不伸出援手。董丽啊,你这就不太好了吧?!”
  “蓝嫂,你别听外边人乱嚼舌根子,全是扣屎盆子的谣言。没有的事,李云我俩挺和谐的。”董丽低头从包里掏出了那支一尘不染的爱枪,纯金属的枪体乌亮。
  “不是外边人说的,是李云他自己。”蓝嫂说,“前天晚上,我自香港回来还没缓过乏呢,他就风尘仆仆地登门造访了我们家。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乞求老蓝救他。可是现阶段,你知道,老蓝也不方便出面啊!”
  现阶段,你知道?董丽不知道,不想知道,也不想问。在她的印象里,蓝市长夫人没真话,像爱撒谎的贼。
  “都惊动咱蓝嫂了?李云真是越来越有面子呢!那么,蓝嫂今天的身份是当说客啦?”她端起枪,熟练地哗啦、哗啦拉枪栓推子弹上膛,扣动扳机叭轰,乒乓叮叮……弹壳落地。
  “他倒没委托我做通融你的工作。”蓝嫂说,“我也不想插手。只是我觉得咱姐俩对心情才和你说的。哎?我说董丽,你怎么不瞄准就举枪射击啊?”
  “呵呵,蓝嫂,一个人从自己偏爱的事物中总是可以摸索出得心应手的诀窍的。我文化浅讲不明白,反正我是凭直觉用心去瞄准,闭眼也一样能够百发百中。”董丽露出一口白牙,笑得有些牵强。
  “神了。”蓝嫂说。“全市老百姓皆知,李云是我们家老蓝顶着巨大压力树立的模范企业家。你说,这个时候若是他半途而废垮了,对谁都不利。董丽啊,眼下只有你才能帮他,使他扭转乾坤,转危为安啊。”
  “怎么帮?”
  哗啦、哗啦,叭轰,乒乓叮叮……董丽又放了一枪。
  同一时间,李云正于一间弥漫麝香味的豪华办公室向一个风韵迟暮的女人递好话。他俩隔着大理石桌面的办公桌相对而坐,桌面一侧置放着电话机、平板电脑、茶叶桶、烟灰缸、化妆盒等小物件,还有一个精致的银质镜框,里边是这女人一张搔首弄姿的黑白艺术写真。另一侧摆设着一个长度与桌面宽度齐边齐沿的大鱼缸。鱼缸框明水净,一条条红艳艳的肚圆如球的胖金鱼唇贴水皮,洋洋自得的呼吸着,把水面弄出了一个又一个的碎纹,对他们二人的谈话显出不屑一顾的慵懒相。
  李云不停地绞着手,脸上满是窘困的苦相:“……农行,工商行,中行,商业银行,该跑的这两天都跑遍了,腿儿跑得精细。我李云实在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不然的话,我咋好意思跑于姐这块儿临时抱佛脚啊?!”
  “请上帝宽恕这个不知者异教徒吧,阿门!你可别在我面前说佛。我呀,最近脱离佛教改信基督啦。人家《圣经》里头那个叫……叫……哦,叫耶稣的老仙家他这么说:‘上帝只帮助懂得自救的人。’”
  “行,我不提佛不佛的,我也跟于姐一块儿信奉上帝。可咱自救也要备片儿稻草不是?我是屌毛儿捞不着。”
  “呸,什么铁观音?全是渣子!李总你说现在这社会哪有真东西?”女人端起茶杯,啜口茶后啐了口茶叶沫,一脸憎恶的说。
  “于姐,”李云说,“看在咱多年朋友的份儿上,你可要江湖救急我这一回啊。”
  “朋友?对,”女人仰向椅背,“嘻嘻,咱们是朋友。可现今做买卖的,满街是订大单的空手道,再不就是无法兑现的假信用,各个贴着信誉的标签招摇撞骗,我呀,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喽,你说我还敢相信谁?”
  “于姐,你别这么说……我李云不是那样的人。”
  女人耸了耸肩,叹了口气,装疯卖傻道:“再说李总,你的要求有些过分了。我就是想帮你也得量力而行啊?你总不能缘木求鱼朝尼姑要孩子吧?你说你,开口就是千万的天文数字,你叫我上哪里给你凑去呀?唉,姐老啦,皮糙肉松的男人不稀罕啦!纵然想出去卖、挣钱帮你,也是没人嫖的。这样好不好,要是用一千我兜里现成的,别嫌少,可着你用,你拿去先解决燃眉之急……”
  蓝市长夫人没荣升市人事局局长前,曾在市法院的民事庭工作过相当长一段时期。她善于调停,经验丰富,手到擒来,做到让原告与被告达成谅解,喜至满意。
  “你的意思是我要求错了?在浪费时间对吗?”蓝嫂见董丽坚持己见,继续开导道,“董丽呀,别无动于衷了。感情方面的分歧先搁置,事业为重,夫妻间哪有不可饶恕的过错啊?!男人哪有几个不说谎的?唉,你慎重考虑一下,我可是一百个头的为了你们两口子好,绝没半点私心。”
  “蓝嫂,你领会错了。我没那个意思。我只是怀疑,这不要脸的肯定搁你家没少诟病我坏话。”董丽自子弹盒里挑出一颗金灿灿的子弹,放朱唇边轻轻吹了口气,转身向蓝嫂表示淡淡的歉意。
  “你得给他创造无后顾之忧的条件。尊重事实,主持公道地说,他绝没有损害你名誉的企图,对他面临的困境也没有夸大其词。嫂子不赞成你的论调,要明白,尽其所能帮助丈夫,我们做妻子的责无旁贷。譬如头些年吧,老蓝仕途也不太稳固,一步一个坎,我呢,没少联络省里政界上的同学们帮他……”
  “蓝嫂你不必说了,执照更名的事情免谈。李云的事我从不干预,也没空管他那些个破烂事。这两处买卖是我父亲给我留下的遗产,我不能坐视他把这份家业也败光了。”她打断了对方推己及人的说辞,再次哗啦、哗啦拉枪栓,叭轰,乒乓叮叮……
  蓝市长夫人皱了眉头:“你可要三思而后行啊!要明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不要总是那么任性,凡事得考虑顾全大局,审慎、辩证的对待。不可否认,李云这人身上是有些缺点小毛病。但瑕不掩瑜,我们要以客观的眼光看一个人的长处,不可罔顾他是一个拥有商业头脑的能人的事实。实际上,嫂子最了解你们家。你爸爸当年若不做厂长,趁承包制那阵子低价收购了国有资产赚得第一桶金,论做生意的投资眼光和魄力他还真不如女婿李云。猴精的李云啊,继承了他岳父的产业也发扬光大了它……”
  “蓝嫂求你不要提我爸好吗?我伤心。”她再次打断了蓝市长夫人的滔滔陈词。
  “哎呦,一着急我忘了这茬了。呵呵,看你提我就接上茬了!对不住啦,妹子压压火。”
  哗啦、哗啦,叭轰,乒乓叮叮……枪管冒了一股青烟。
  百家乐赌台围坐了一大圈人,喧嚣吵闹,拥挤不堪。准备离去的温金德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见好就收的他小有收获,茄子色的胖脸洋溢着显而易见的笑容。
  刀疤脸阴阴地笑,凑过来问他:“行啊?温师傅玩得挺油啊!嘿嘿,今天赢了多少?”
  “五百,呵呵,赢了五百。老弟你贵姓?”
  “叫我刀疤就行。
  “那多不尊重?”
  “没事。”刀疤脸谨慎地说,“大家都这么叫。怎么,温师傅不趁着运气正盛外加赌技精湛再耍会儿了?”
  “你俩每天晚上还耍男女那事不?”
  “早没了。”董丽以自嘲的口吻说,“我跟他的夫妻关系是名存实亡,双双几乎都成了正常爱情的绝缘体。再者说,他搁外面彩旗飘飘,得养精蓄锐;又怎会留恋我这黄脸婆的家花呢?”
  “唉!”蓝嫂叹了口气说,“会影响生活质量的。”
  “美好的一切全部尘封在回忆的抽屉中喽!呵呵,抽屉上了锁,开锁的钥匙却丢了。诶,蓝嫂,你说怪不?我总是产生一个十分奇怪的错觉,觉着从前的事情压根就没有发生过。”
  “董丽啊,有一天你会明白,昨天和明天都不是咱们本身。只有现在的自己才是真实的自己。我们总是把幸福断送在无聊的回忆里,而忽略了眼前每天的快乐。”
  “快乐?我守活寡有几年了,又有谁在意我的感受?”董丽乐着说,“呵呵,蓝嫂,咱们别谈这种事了。不久前李颖这丫头瞎处对象给我弄得心神不宁的;你知道,她是我在世上仅有的念想了。”
  “呸呸呸,形容得跟生离死别似的,又信口胡说。”接着,蓝嫂扬起两只细发小手,边比量边数落道:“董丽不是嫂子批评你,竟乱猜疑——你心态有问题。你啊,从小丧母被你父亲独自拉扯大,他百依百顺把你视作掌上明珠,捧手中怕掉了,含嘴里又怕化了,他教育不当的溺爱娇惯把你宠坏了。你家李颖心地善良又懂事,我看呀,你有时不如你姑娘,比孩子还像孩子……”
  “你怎么又提上我爸了——请你尊重点我好吗?”
  “嫂子掌嘴,呵呵,老了。别提了,我这记性越来越差。不过董丽,嫂子真不是有意的……”
  哗啦、哗啦,叭轰,乒乓叮叮……
  老张的孙子张庆良在堆放捆捆钢筋的库房煲电话粥:
  “我告你,我可来地产公司上班好几天了。公司人都说呢,老家伙公司就一装点门面的空架子。”
  “你个吊儿郎当只会打网游的傻帽少听人胡逼逼。电视新闻都宣传老家伙是优秀企业家,还能有假?我跟你说庆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懂根鸡巴毛?别那么浮躁,早我就说了,好事多磨不怕晚。”电话另一端的女孩边描眉边说。
  “优秀企业家?呸,马上马下要散架了,你还帮老家伙胡吹呢?”
  “滚。”
  “你喝迷魂汤了吧?我告你,快点醒悟吧,老家伙弄不好就马上跑路了。”
  “少他妈嘚嘚。我伺候老家伙这么长时间了,他呀,早晚是咱碗里的菜儿。”
  “你还抻着不拾掇他,是吧?我告你,等老家伙跑了,你肚里孩子也生了出来,到时我看你跟谁哭去、跟谁叫爹要钱去。”
  “想开点,两口子哪能避免摩擦呢?”蓝嫂语重心长规劝道:“锅碗瓢盆还磕磕碰碰呢。咱俩贴心,情投意合一直亲如姐妹,我话说重了希望你别往心里去。这一个男人事业顺不顺旺不旺的,和他女人有直接关系。咱们中国人不是一向讲究‘家和万事兴’吗?说得就是这么个理。你呀,胸襟大度点,别斤斤计较那么吝啬。”
  哗啦、哗啦,叭轰,乒乓叮叮……
  董丽放了一枪后,唇角展露一丝怆然的苦笑:“我曾经从蜜糖中品出苦涩,也曾经在黄莲里尝到了甘甜。我深有感触。有些事我难以启齿,我都替李云这个不要脸的下流胚感到无地自容。蓝嫂,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撑过来的?你知道我的身心承受了多么大多么重的伤痛吗?”
  “男人嘛,都这样。”蓝嫂表情掖掖掩掩,又拿自家说开,“常言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老蓝在市里逢工作心不顺,也一整回家和我立睖眼珠子撒气。但我不跟他一般见识。人与人之间需要真挚的沟通。尤其两口子本身是床头打架床尾和的冤家,就更应该多些沟通与交流,多些宽容与理解。要我说,爱情生活出了糟心事,不能主观地单方面谴责对方,男女俩人都有责任。真的董丽,一个人应学会满足,有道是知足常乐嘛!倘若把自己看得轻似鸿毛,不去计较那么多,那世间又怎么会存在任何创痛你的人事呢?”
  哗啦、哗啦一发子弹上了膛。董丽举起枪,冲向靶子说:“蓝嫂,你们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唠嗑就是与众不同。妹子听你一席肺腑的淳淳教导,简直胜读十年书啊!”
  “人类是一种精神上自我矛盾的高级动物。”蓝嫂又说,“一个人若没有追求便是行尸走肉,追求太多又会痛苦。时常啊,那花也没残叶也没落,是我们自己的心出了残落的迹象。”
  叭轰,乒乓叮叮……董丽扣动扳机开了最后一枪,枪体暴发的后坐力把她的双臂震得麻麻的,她暗垂的眸子晃动着晶莹的泪花,唤射击场管理员:“小樊老弟,帮忙报下环数。”
  年轮般大圈套小圈的移动靶在管理员小樊的操控下移向了这边。蓝嫂心生好奇,便凑过去瞧董丽的成绩。小樊端着计算器算完,再仔仔细细验算一遍,笑盈盈说:“恭喜了李太太,你的射击技艺又取得进步了。六枪共五十四环,平均九环呢。”
  “董丽你真神了,”蓝嫂用欣赏的目光端详着董丽,赞叹道,“闭着眼睛也十拿九稳。你这业余爱好者比专业的还专业。以前我就跟人说,董丽弹奏的钢琴那叫一个高山流水,音乐老师们都望尘莫及。你呀,是出色的天才……干什么像什么!”
  “蓝嫂谬赞了,我是排遣无聊郁闷的日子罢了。哈哈,五十四可不是吉利数,谐音是我死啊……”董丽大笑,笑声悲戚。
  “少宣扬迷信,瞎嘞嘞什么!董丽,你到底考虑好没有?我跟你说,李云这次真不是居心叵测,情况属实,很严峻。你千万别嫌嫂子啰嗦。这夫妻唇齿相依得彼此信任,和睦共处至关重要。男人在事业上受到了挫折,情绪跌入低谷的时候,咱们做女人的需要给予无微不至的关怀和鼓励。别像个国民党反动派似的那么顽固了,无论如何,你都得出手帮助李云度过难关。你呀,给嫂子暂时放下旗人大小姐的臭架子,就当赏我个薄面。我待会儿找李云,代你好好收拾收拾他。”
  期盼对方采纳建议的蓝嫂娓娓而谈,尽管语气和缓又诙谐,但在董丽看来她仿若正向自己下达一道不可抗拒的通牒——无须提出任意条件,只能放弃主见——让自己选择俯首帖耳乖乖就范的通牒。
  垂眸沉思的她轻声说:“经蓝嫂这么一说,我才相信李云没撒谎。可是不要强迫我一蹴而就,容我好好想想,脑筋转转弯,看看吧,争取吧。”
  “还用想?还争取?既然已经从我这里获得了准确的核实,那还犹豫个什么劲?干脆点,就这么定了,我做主。还有董丽,嫂子劝你最好忘记一堆堆不愉快的糟心事。通常记性不好的人才会快乐,才会获得如释重负的幸福啊!”
  “蓝嫂心肠总那么好,用心良苦呀!”
  “我乖妹子不再一意孤行了,嫂子真有成就感。来,哈哈,我们击掌为誓。你看这多好,比给我接风喝拉菲还让我心舒坦呢!”
  董丽顺从的抬起她的手臂,整条胳膊似承担千钧之力,“啪”击掌。最终,她两滴强忍不住的眼泪还是夺眶涌出,挂在她标致的瓜子脸上,凉凉的冰冰的,她的视线一片迷蒙。然而蓬松的栗色秀发遮盖了她委屈的忧伤,外加她扭头转向明媚的窗外,起到了恰到好处的掩饰作用,蓝嫂便丝毫也没有察觉出她的异样。
  “礼貌”这玩意儿在中国人眼中是粉饰表情的精美化妆品——为悦己者而容,蘸满势利,一文不值。就像蓝市长夫人面前的董丽,纵然她个性傲慢蛮横,纵然她内心存蓄一万个不甘示弱,纵然任何人在她面前提起她的亡父都将被她视做失礼与挑衅的行为,纵然是若咀嚼苦胆般苦彻心扉,可是她也要默默吞咽肚子里,展示出她谦逊的“礼貌”,不惜违背自己心底的意愿,妥协,仰人鼻息的屈从。一切都是虚假的,假得可笑也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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