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长篇小说』孽海冤家(第六章)
作品名称:孽海冤家 作者:花木 发布时间:2011-11-28 21:47:39 字数:5523
同室的农工病友出院了,他给叶根留下地址,望叶根有空时去他们分场玩玩。
叶根把他送到大门口,正欲转身回病房,远远地见顾瑞龙和柳朝品向医院走来,对方也看见了叶根,于是彼此欢叫着。
顾是上海高中毕业生,架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走路时微微前倾斯斯文文地有点象学究。他跟叶根是好朋友,“同是天涯沦落人”成了他的口头禅。
不久前他正闹肠炎,肚子不舒服,听说叶根昏倒在田里非要送他来医院不可。同学们不让他扛门板,他就跟着大伙一前一后地跑着,作开路先锋。今天,特地和柳朝品来探视他的落难朋友,跟叶根拥抱时热泪夺眶而出,连忙掏出手帕揩拭眼睛和眼镜。
柳朝品曾是一位测绘员,他比叶根小几个月,不料也属那“一小撮”。大鸣大放期间他正在野外工作,没参加机关运动。殊不知到反右阶段被“揪”了出来,说他是个隐藏的右派分子。小柳没什么右派言论,这顶帽子扣在他头上,怎么想就怎么觉得冤枉,宛如横祸天降。
据知情人称,这小柳平时脾气不好,容易冲动,爱发牢骚,还喜欢跟人抬杠。小柳划右后悲观至极,几乎对生活绝望。他比叶根早来农场一个月,一道劳动改造的人都比他年长许多,他没有伴,没有人可以说话。叶根流放至此,小柳兴奋有加,立即把他当成了知心人,无话不谈。
他长年在野外工作,对农村、农活都比较熟悉,不象叶根那样陌生与外行。出于好意,小柳总是这样提醒叶根:
“农村的活是最苦的活,面朝黄土背朝天,日晒又雨淋,餐风又宿露。并且我们的劳动改造不是一年半载,力气要细水长流,身体靠自己保养。哪个象你那样,干起活来连命都不要了。”
“快讲讲,侬好伐?”瑞龙总算破涕为笑,“啊哟,成小白脸罗。”他用食指勾叶根下巴。
“挺好的,阿哪因祸得福呢。”叶根说,接着问小柳,“近来忙吗?在干什么?”
小柳嘴里衔着烟卷,眯缝着眼,“还不是割谷!不过没先前那么紧了。”
瑞龙插话道:“勿要管伊!农场里个事体天天有的哇,干勿完的哪。”
三人边说边走进病房,坐在床上。叶根正要拆阅小柳替他带来的家信,护士小丹来为病人作例行检查。
“这是你的同事?”她礼貌又矜持地向顾和柳点点头。“刚才卢大夫来找你,你跑哪儿去了?”
“是不是可以出院了?”叶根反问。
“你就想出院?还早。出院了谁帮我们做清洁呀?”
“没想到你还会开玩笑,卢大夫找我干什么?”
小丹的表情略显神秘,“要你当代表。”
当什么代表?三人都莫名其妙。
“当病友代表。”
叶根自退了烧能够下床后,就主动在病房里扫地、抹桌子。小丹看在眼里却从不当面表扬他,只有时和护士长、卢大夫闲谈时提起,“这个病号倒是蛮勤快的,确实有点机灵。”
叶根身体逐渐复原,更是手足闲不住,清洁从病房做到走廊,甚至从走廊做到办公室。但,这能代表什么?
“要你出个节目!代表病友出个节目。”小丹说,“我们最近要庆祝医院三周年,搞个文艺晚会,还有舞会。地点在场部大礼堂,农场各部门都要参加,我们还邀请了下放干部,都要出节目。”
“这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是……”
“你是我们医院的病友,就是我们的人。卢大夫说了,医院是这次活动的主办单位,有病友参加演出才更有意义。看你样子怪聪明的,连这都不懂!”
“那你怎么不找别人?我什么都不会。”
“我就要找你,已经跟卢大夫说了,你想躲也躲不掉!”
“不不,”叶根不住摇头,“我不行!”
瑞龙在一旁早忍不住了,便插嘴说,“哎呀,侬做啥要谦虚呢?此事好极了!”
他转向小丹,“叫他出节目侬真是慧眼识英雄!伊本来就是学戏剧的侬知道伐?交关好呃。”
小丹眼睛顿时一亮,马上问瑞龙,“那他会唱什么戏?”
“唱戏?唱啥戏?伊是演话剧电影的,勿唱戏呀!”
小柳兴头也激起了,“他怎么不唱戏?你没听过他唱二进宫,还有老丁?”
“对对对!”瑞龙眉飞色舞,“赤膊蹲炕,冷呃热呃热呃冷呃……”他用两手食指来回上下敲着。
“这是干什么?”小丹睁大了双眼,解读不了他的语言和动作。
小柳和叶根笑得前俯后仰,更激起了她的好奇。
原来,“赤膊蹲炕”是光着上身蹲茅坑,解出来的大便是热的,而光着上身是冷的,这是上海人用他们的方言比附京戏的锣鼓点子;“冷呃热呃热呃冷呃”比附胡琴声“龙格里格里格龙格”。
小丹怎么能听懂呢?这种粗话又怎好向其翻译?因此小柳只能这样说:
“他在打闹台,拉京胡。”
小丹望着瑞龙笑了,笑得非常开心。然后盯着叶根,恨不得把他吃了。
“不行的!”叶根心发慌而脸正色,“唱几句京戏还是下来以后跟老丁学的,连票友都算不上,怎么敢登台演出?”
“那就拉小提琴。”瑞龙嚷道,“小提琴可是你的专长,对伐?”
叶根低头不作声了,他有说不出的苦:平时劳动之余在工棚唱唱戏拉拉琴,那跟登台演出抛头露面完全是两码事。何况,即便在工棚闹着玩也还是在四方脸调走之后。新来的下放干部领导王同志酷爱文学和音乐,且是个很有政治修养的年青干部,文化程度大学毕业,他对叶根比较和蔼。
最不同的一点是,叶根的右派身份在那儿谁都知道,也就无所谓了。而在医院别人是不知情的,都误认为他是下放干部或上海学生。
当然,住院治病,叶根没有必要自报右派家门,人家不注意你也就不会打听你。但是要到公共场所,特别是到场部大礼堂的舞台上去露面,那后果就可想而知了。
前面曾提到农工们为他贴表扬海报而遭撕毁的事,他若去登台表演那还成什么体统?
小柳看出了叶根的心事和难处,就不再多说什么,而涉世不深的瑞龙却被热情搅得不能自已,如数家珍般地向小丹尽述叶根的种种才艺。
“好!就小提琴独奏。”小丹兴奋极了。
“没有琴。”小柳替叶根解围,“拉不成呐。”
“你们那儿没有?”她沉思有顷,“我想法去借,农场没有就去县城。”
叶根对小丹的热心感到有些惊诧,但他实在没勇气说出自己的顾虑。
也许,这是头一次,他感觉自己的右派身份竟是如此难以启齿。他不得不在心里抱怨瑞龙,如今到了这般尴尬的地步怎么办呢?用什么法子才能解脱啊?
原先在小丹眼里,叶根就有点奇特,不仅仅因为他爱劳动能吃苦,从第一眼见他就认为他不是个俗物。这种认定凭的只是某种直觉,说不出多少理由。如今听了瑞龙的介绍,真是心花怒放。果然不简单!她暗自想。
叶根把瑞龙和小柳送出医院,反复诉说自己的烦愁,一筹莫展。他唯一的想法是离开这里,越快越好。可是遭到了瑞龙的坚决反对。
“侬病还没好呀,现在回去劳动吃得消伐?演勿演戏倒是小事,身体要紧呃。”
“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的。”叶根把心一横,“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干脆把身份给他们说明了。”
“那又何必呢?屎不臭挑起臭!”小柳说,“三十六计,还是走为上。”
“你是说不辞而别?”
“还辞什么别?么样去辞别?”
叶根思索了片刻,不能同意和接受小柳的高见。
“你俩先回去,让我再想想。”
“哦,这就对了,急啥呢?还是治病重要。”瑞龙拉拉叶根的手,“阿那回去了,过几日再来看侬。”
说真的,叶根当时若听了小柳的话,说走就走没什么可犹豫的,也就不会有后来的尴尬,也不至于遭受什么刺激。
他之所以不愿悄悄离去,一方面固然是囿于礼节,医院的人从下至上个个待他不错;而另一方面则怕有负小丹的情谊。
自入院以来,他无处不受到这位白衣天使的青睐和厚爱。他甚至觉得,这个美丽而矜持的女孩和他之间有着某种缘分。不过,这也充其量在心里揣测而已。
他异常珍惜医院里的这次邂逅,并希望它成为今后一段美好的回忆,此外别无奢求。这即是叶根一直没向小丹道出真相的原因,既不情愿也无必要。
然而现在,他竟时刻为此苦恼不安:不论他作出哪种决定,同意演出或拒绝演出,都将露出庐山真面目。
他的身份不怕公开,事实上早已公开了,只是医院的人不清楚罢了。退一步讲,即便医院的人知道又何妨,右派分子也是人,病人在医生面前人人平等。他唯一担忧的是怕伤害小丹的心,怕破坏这个女孩心中甜美的感觉。
叶根的这种思虑,纯粹是罗曼蒂克的,没有实际价值。现实本身没有什么诗情画意,除非文人墨客添加想象。世间有很多事情迟说不如早说,说破强于不说。在小柳和瑞龙回去后不久,叶根终于决定,去向小丹说明自己不能参加演出的原故,并请求谅解他未能及早说明的苦衷。
决定之后,他倒是轻松了许多。一个男人可以不怕艰难,不怕危险,就怕没有决断。有了决断就意味着有了主意,有了准备,有了即便失败而无悔。
他平静地等待小丹下次来查病房,把拟好了的措辞背得滚瓜烂熟。
殊不知一连数日小丹护士竟不来此露脸。病房换了一个叫小罗的护士,头一两天,叶根自觉心中有鬼,不便启齿询问小罗。到了第三天他实在忍不住了,而得到的回答却是:“不知道,可能调别的科室去了。”
为什么调别的科室?为什么不向我说一声?是不是到县城借琴去了?难道一去几天还没回来……此时此刻,他心里已不再着急演出的事,成串的问号把他带到五里雾中;他也没考虑如何离开医院,只望火速见到小丹。
一边做清洁,一边溜到外科、五官科等近处病房门口,不料怎样窥视,也没一处发现小丹的人影。
最后,他去找护士长询问。护士长象往常一样和颜悦色,只说小丹可能是中暑了,需要休息几天。叶根问小丹在哪儿休息,要去探望。护士长说不用了,大热天的不太方便。
随着时间一点一刻一分一秒地流逝,小丹依然踪影全无,叶根本能地产生某种不祥预感。
每当黄昏,医院食堂里轻轻传来歌声和鼓乐声,职工们正在那儿加紧排练
怎么没人来叫我呢?叶根被这种疑惑不断困扰。
原先,他害怕小丹跟他说什么演出,如今却巴望有个人——无论是谁来和他商谈节目。可是……
一连数日不见小丹,叶根似乎经历了从未有过的孤独和寂寞。他这才意识到,这个少女于他何等重要:她纤纤素手的包扎,脉脉含情的看护,她怜爱的声音,关注的眼神,还有那光彩熠熠娇媚的面容,亭亭玉立丰满的身影……
这一切都深深印在他的脑海中,时时游动在他的神魂里。她怎么可以这样突然从他眼前消失?他又怎么能够如此怅然地与她分手?
终于,在一个傍晚,他鼓起勇气厚着脸皮来到职工排演节目的食堂。
那里人很多,很热闹,排节目的在中间,看节目的在四周,沿墙站着,其中有不少是住院的病友。叶根不动声色地立在人堆里,看见卢大夫身背手风琴正来回走动,指挥排练。乐队有七、八个人,中间摆了一架扬琴,两旁的人各执二胡、低胡、三弦、笛子唢呐等民族乐器,小提琴没有。
原来是没借到!叶根提起的心轻轻放下了。不过,她应该告诉我呀,我若早知如此,也免得好几天忐忑不安了。她这人也怪,做事有头无尾,没个交代。
他开始用眼睛找她,不停地搜寻每个位置每个角落。护士长、小罗以及医院里所有他熟悉的人几乎都在场,惟独没有小丹!
难道她中了暑至今未愈,竟不能来看看节目排练?这可是她特别关心的事呀。难道她此刻在哪个病房值班?要真是这些情况,我就错怪人家了。
想到这里他掉头往回走,要去找她,哪怕找遍所有病房。这些日子没见了,小丹必定也渴望跟他说说话,没准儿还会抱怨:我病了几天,你都不来瞧瞧!
不料,正当他跨出食堂门口,迎面走来一个身穿白连衣裙的女孩,月光照在她瘦削的脸上,两个眼圈黑里透红,明显的睡眠不足。这女孩见了叶根急忙扭过头去,一时拿不定主意是朝前走还是退回去。
“小丹!”叶根惊叫,声音里满含忧郁。
“谁是你的小丹!”她愤愤地说,匆匆向食堂内走。
“我有话跟你说。”他想留住她。
“什么都不用说了。”
叶根追上一步,几乎是在恳求:“你等等,知道我要告诉你什么吗?”
“没有必要!”她忽地半转身,杏目圆睁。
嘭!叶根只觉得当胸挨了一重锤,差点倒在地上。
这说话的声音,这说话的人,竟是这搬冷酷和陌生!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定一定神,想弄清楚这是不是一场梦魇。眼前已没了小丹,头上的月光温柔皎洁,正给他一个孤独凄清的投影。
小丹自遇见叶根后,曾编织过美丽的梦想,她满以为自己的梦想能够变成现实,谁知这麽快就破灭了。为了替叶根借小提琴她特地去了一趟县文工团。
“叶根!你不知道他是大右派?”文工团一听这名字大吃一惊!“你们还请他上台演节目?”
小丹想想,真的这名字有点熟,好象在哪儿见过,大概是什么报上。但怎么就是他呢?连卢大夫和护士长也不曾注意到。我居然被他瞒了这么久!
这个晴天霹雳一下子把她击垮了,她一连数日卧病在床,昏昏沉沉,心肌绞痛。
次日上午,叶根办了出院手续,返回劳动营。临行前护士长送他到门口,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什么话。卢大夫认为他身体尚未复原,目下仍很虚弱,给他开了张休息半月的证明。
叶根十分感激他们,且面有惭色。离开医院后,他在山路上缓缓地往营房走,不时反省并整理自己的思绪:
现实毕竟不是传奇,反右造成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触目惊心。象小丹这样的女孩,除了与我划清界线还能有别的什么选择?
但我这样急速离去是不是有点轻率?至少应该找个机会向她解释,怎么说走就走呢?也许小丹未必会计较我目下这个身份,只是生气我没有主动告诉她。谁知道呢?事已至此也不必自宽自解了。不过,早些向她说明可能不至于这么惨吧?为什么要一再犹豫弄成这般结局?
《论语》中不是这样说过么:“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大鸣大放中我已失言了,如今又失去一个可与言之人!叶根哪叶根,什么时候你才能变得睿智和聪明啊?
即便弄成这样,不是也可亡羊补牢么?等她气消了些,跟她道歉再作解释也不迟呀,为什么就不能等待不能忍耐?巴斯德曾说,“字典里最重要的三个词,就是意志、工作、等待。”我这急躁的毛病何时能改呢?
叶根停下来,坐在一块石头上,回头望去几乎要回到医院去。但他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出院的手续都办了还回去干什么?唉,好马不吃回头草,“做还魂的鬼是丑恶的。”他记起牛虻的这句话。
然而正当此刻,小丹在医院里哭得柔肠寸断,这是过了很久别人告诉他的。当时叶根连做梦也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