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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流年·长篇小说』孽海冤家(第五章)

作品名称:孽海冤家      作者:花木      发布时间:2011-11-28 15:58:49      字数:4037

【一】
那是1958年初春的一个清晨,寒风凛冽,空中雨夹着雪。叶根穿了件旧棉袄,背了个被包,按上级两天前的通知,独自来到一个指定的地点,上了一辆有蓬的大卡车,去三五农场劳动改造。
卡车里密密麻麻,黑压压地坐着一大群人,个个神色沮丧。他们是下放劳动锻炼的干部,其中有人曾见过叶根。没见过的也曾听说过他的名字,因为他是上了省报的大右派。
叶根一爬上车,就感到一股莫名的压力,比寒风还要刺骨。他就坐在车尾,面向车外,然而仍能觉察到有人在他背后指指划划,并带着窃窃私语。他不敢回头,只当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车开动不久,人们似乎安静了,他们笼拉着脑袋藏在竖起的大衣领子里闭目养神,有些则闷闷地抽着香烟。
叶根被冷风刮得难受,便将头埋进臂弯里。一会儿,他记忆中闪出许多人和事;一会儿脑子里又纯然一片空白。

【二】
他看见了自己慈祥的母亲,在去年一个夏季里,在反右的提心吊胆中,身躯变得多么瘦弱,面容多么憔悴。
一个星期天,他从科学院回家。一进门见母亲正带着老花眼镜,在看报纸。母亲神情严肃而忧虑,叶根快步走近她身旁,不安地注视妈妈的脸。
她把儿子拉至膝下,将他的头抱在怀里,用手轻轻抚摩着他的卷发,柔声地说:“根子,你不要害怕。不管遇到什么都要挺住。无论如何都要挺住!”
叶根无言以对,只觉得让母亲如此担忧,内心十分愧疚。
“你爹仍在挨批判,每天都不得安宁。学校的大字报我全看了,上面不光说你爹,把你在科学院说的话也弄上去了。还说你爹受了你很大的影响,真是滑稽!”
母亲接着说,“你爹说的话我看没什么错误,你也没错!这是一场灾难,总有人会遭难的。遭难的不只你们父子俩。”
她立起身来,边说边走向厨房。“大不了坐几年牢,有我还有你的弟弟妹妹,我们两边送饭。”

【三】
车外雨雪纷飞,车内烟雾缭绕,有一阵子他什么也不想,任汽车在湿滑又崎岖的道路上颠簸,看来已离开城市驶入农村了。
突然,他设想自己正去的地方,不知是个什么模样,不知自己会在那儿呆多久,也不知将是一个什么结局……
唉,想这些实在多余,走一步看一步吧。他努力排开这种思绪,接下来又是一片空旷。
眼前的树木不断向后移动,远处的山峦似乎在环绕前行……
大约走了四个多小时,卡车在上午十点半到达了目的地。
雨雪已经停了,可太阳还没露脸,车上的人一个挨一个地下来,迎接他们的是一片热气腾腾的运肥工地。民工们在一个大空塘里挖塘泥,许多人赤脚赤膊地担着塘泥来回穿梭于田埂上。
随着一声哨响,下放干部们集合整队了,冒出一个粗眉细眼四方脸的人,当着大家厉声对叶根说:
“叶右派,你就在这里担塘泥。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
说罢,他带领那一群下放干部离开工地到场部办公室去了。
叶根一时有些麻木,但很快便清醒地意识到,这里谁都可以命令他,监督他,可以对他指手画脚。他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右派,真正的改造开始了。
现场的民工都目睹了这一幕,不用作任何解释,谁都明白了眼前这个年青人的身份。他们略带几分好奇地打量着他,既无什么恶意,也没什么善意。既不仇恨,也不友好。
叶根把被包搁在路旁,捡起地上一根扁担和一对土箕便走向塘边。一位挖塘泥的大高个民工,熟练地用长把锹左边一下,右边一下,然后中间一下,就像切豆腐似地把一大块半干半湿的黑色塘泥撂在叶根土箕里。等两个土箕都装满后,叶根便担起来。
嗬!可他万万不曾料到,这一担塘泥竟如此沉重!压得他直不起腰来。
他屏住呼吸,鼓足一口气,勉强站稳了,两条腿却动弹不得。一刹时眼里金星直冒,浑身炸汗直淌。他顿时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从上到下颤抖不止。
挖塘泥的民工停下手里的活计,注视着这个他们所谓“犯了错误的人”,既没嘲笑也没表示同情,脸上是一色的冷漠。
挺住!无论如何得挺住!
他耳边只有母亲这句嘱咐,并暗自呻吟:这是要命的考验,求菩萨加持!
他咬紧牙关,聚集力量,开始一步一步缓慢地在田埂上挪动双脚。
艰难啊!从未有过的艰难。好在他没有趴下,他不能趴下。
真是靠了菩萨保佑,他总算战胜了恐惧,战胜了虚弱,战胜了极限,硬是把一担肥料扛到了大田里。
释去重负后,叶根索性把棉衣脱了,把球鞋也脱了,可能是看见那么多民工担塘泥时,赤脚又赤膊健步如飞,得到了启示。当他把第二担塘泥上肩后,鼓足了劲试图使步子走得顺畅自然些。尽管汗如雨下迷糊了双眼,却阻止不了他一往直前。
不巧的是,刚在田埂上走了不到三十米,他那一双白嫩的光脚板镇不住湿漉的泥泞,左溜右滑,跌跌撞撞,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踉跄连人带土箕摔进了田洼。

【四】
民工们不由得“咦”了一声,不知叶根听没听见,反正这“咦”声有点异常,它表露出某种关切。叶根浑身上下包括嘴脸都涂满了泥浆。他顾不得揩拭,在田里把掀翻了的土箕扶起来,有一个土箕里的塘泥滑掉了,他摸索着,在水田把那滑掉的一块端着——简直是怀抱着把它放回筐里。接着谨慎而坚实地一步一个泥印担向目的地。
当他再次来到塘边时,迎接他的是民工们和蔼的笑脸和钦佩的眼神,大个子要他在旁边坐下,拿过一双草鞋亲自帮他穿上。
“你没打惯赤脚,不能那样。穿上草鞋就不滑了。”
叶根注意到,这大个子龙眉凤眼十分英俊,膀大腰圆,身高足有一米八五。他像大哥对小弟那样,用毛巾擦去叶根嘴角的泥浆,拍拍他的肩膀说:
“小伙子不赖!慢慢来,开始少担点。”
看来,他还是民工的一个头领,当时不少人都围过来对叶根表示亲善,用十分慈祥热诚的目光端详着他。
大个子名叫秦则刚,再给叶根上塘泥时减去了三分之一。即便如此,担上肩至少也有八十斤重。叶根穿上草鞋,起初稍感不适,草鞋有些卡脚,但走了几个来回之后就觉得非常舒服了。加之肩上重量减轻,他行走时实际是在小跑。
叶根的兴奋难以言喻,与其说是兴奋,毋宁说是解脱。从一小时前的惶恐不安到此刻勇气倍增,他心里的愁云惨雾随风吹散,有一种从此岸到达彼岸跨越时空的快感。他深深知道,自己闯过了这头一关全靠意志力量,全靠菩萨加持,全靠民工友爱。
快到午饭时分,也没一个下放干部来叫他,他就随民工们一块坐下来休息。
“你犯了啥错误?”秦则刚问。
“说了一些反对毛主席的话。”
“嗬!你咋能反对毛主席呢?毛主席是你能反对的吗?”
叶根低头不语。
秦则刚话虽那么说,但见叶根诚实,也没对他怎么责难。
“你们城里人犯了错误就下放到俺农村来”一个胖乎乎的民工插话,“俺们要是犯了错误下放去哪儿?”
另一个民工接腔:“干部犯了错误就劳动改造,俺没犯错误,也是一辈子劳动改造。”
工地上民工们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自由泛滥。这都有资格划成右派言论,叶根暗自想。不过这些人谁也不会被划成右派的,政策规定了:不在工人农民和中学生中划右派。
郭沫若说得更好:有罪者言者有罪,无罪者言者无罪。知识分子在大鸣大放时都成了有罪者。
为了避免误会与麻烦,叶根有意将话题岔开,一摆手,便与秦则刚拉起了家常。谈话中他了解这些民工大多来自河南,家乡干旱,没什么收成,因而来此打工。今天这里明天那里,干完一处便转移,很像草原上的游牧族。
这时,终于来了个年青的下放干部,叫叶根背上行李跟他去场部。
叶根被领到一个工棚里,原来是个大寝室,乱糟糟的人群中,有的正捧着饭盒在吃午餐,有的在洗脸洗脚,有的在抽烟喝茶。屋里的人脸上少有表情,一个个像木偶。
叶根随着那下放干部的手一指,把行李放在靠里面墙那一排统铺边。凭着他的直觉,坐在或仰在这排统铺上的人都是下来劳动改造的。这些人年纪偏大,一般在四、五十岁左右,形容举止比较斯文,目光也较平和;与这排统铺面对面的是靠门墙的另一排统铺,和叶根同车来此的那批下放干部就全在那一边。
不错,连睡觉都有人监督,叶根边整理自己的铺位边如是想。他被安置在一个角落里。
四方脸端着饭碗撇着胯子晃了过来,边砸巴着嘴边对叶根说:“吃饭在食堂里打,吃完跟大家一起出工,还去那里担塘泥。”

【五】
工棚里的人倾巢而出,带着铁锨挑着土箕来到叶根上午干活的那片工地。因为和民工已熟,也因为惯性,他依然入了秦则刚那一伙。民工们笑吟吟地问他吃了吗,他说吃了。又问累不累,他说还好。
劳动锻炼者与劳动改造者泾渭分明,各在一边,跟河南民工们三足鼎立三分天下。叶根在民工群里干得很带劲,脚踏草鞋,身穿衬衫,在田埂上来回奔跑的热情就如参加运动会一般。
说来也是,上午当他初始举步艰难时就曾告戒自己:这是要命的考验,无论如何得挺住!他想,到这里来就是整天劳动,除了劳动还是劳动,姑且把这儿当个体育学院,把身体锻炼得结实强健。
然而同时他也明白,劳动毕竟不是体育,尽管两者都要出力流汗,可人们总是喜欢后者。其根本原因即在于体育有兴趣而劳动则无。换言之,趣味性乃是体育与劳动的根本区别。因此,叶根想要摆脱或化解劳动改造的痛苦,平安而坦然地度过未知年月的流放生活,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劳动当成体育。即是说,要尽力培养自己对劳动的兴趣。
他这种想法当然不能说是对劳动意义正确的认识,但确确实实是他这种观念调整,帮他顺利地通过了三年的劳动改造,不过这已扯到了后话。
话说当时,叶根在田埂上朝气蓬勃精神抖擞,不免引起了民工们的喝彩,也使得那些被改造者和受锻炼者略感意外。四方脸蹙眉瞪眼走过来,手指叶根对民工喝道:
“他是个右派,你们知不知道?”
“俺咋不知道,要你说?”秦则刚声如洪钟,把手里铁锨往泥塘一插,竖直地立在那儿,像根金刚杵。“赖B好浪,赖腔好唱!”
这后面的话像是跟四方脸较劲,又像是自言自语,反正引出河南老乡们一阵哈哈,被改造的那一撮也有几个人在低头窃笑。
幸好的是,四方脸听不懂河南歇后语,不然叶根要倒大霉了。这横肉拿民工也没法整,只好讪讪地令叶根过去,跟那“一小撮”一起干活。
叶根实在不愿离开秦则刚他们,无奈站在田埂上扬起手臂挥动了几下,向民工致意,回到了自己“同右”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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