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孽海冤家>『逝水流年·长篇小说』孽海冤家(第四章)

『逝水流年·长篇小说』孽海冤家(第四章)

作品名称:孽海冤家      作者:花木      发布时间:2011-11-23 19:25:49      字数:5848

  【一】
  他费力地睁开眼,很奇怪,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洁白的病床上。天花板是蓝的,周围的墙是蓝的,全是宁静悦目的天蓝。
  他非常虚弱,撑不起身体,却有一种从未经历过的轻松与舒坦。显然,这个年轻人从他生活的世界来到了别一番天地,这天地于他是何等惬意与安详。
  病房比他在城市见过的宽敞些,共放四张床。除他之外还有两个病人:一个干部模样,一个象农工,余下一张床空着。
  病房外面浓荫蔽天,槐树散发着阵阵清香;室内窗明几净,地上一尘不染。他竟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这地方似乎不是他应该呆的。
  “你总算醒了,嗯?”门外走进来一个小护士,白衣白帽,连脸和手都是白皙皙的,真是白衣天使。
  她弯腰俯身给他打针,喂他服药,一股沁人心脾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是她身上流淌出来的甘饴。
  她纤细的手指那么轻巧,那么柔软,不禁使他想起自己挖塘泥开河渠的那类动作,两者是何等鲜明的对照呀。
  小护士挺起身来,用她那覆在浓密睫毛下一双秀丽的眸子斜睇了他一会儿,转身走了。阿娜娉婷,就如风吹杨柳。
  过了片刻,她又飘回来了,给他送来蛋糕和牛奶,两块蛋糕一杯牛奶。不到三分钟,被他吃得一点不剩。
  那下放干部模样的病友,不跟谁说话,挑起双眉,兀自翻看一本不厚不薄的小说。那位象农工的病友,开始和叶根搭讪。他果然是三五农场的一名工人,但与叶根不在同一个分场。
  农工病友看来心思不深,口齿不慢,他兴致勃勃地告诉眼前这位青年——他以为他是上海知识青年:
  “昨天你是么样进来的,还记得不?你们上海学生伢真是不错呀!一大群扛着个门板,你就睡在门板上。还有几个女伢跟在后面哭。他们跟医生说,你栽完了最后一兜秧,倒在水田里就昏迷了。”
  叶根艰难地转身向着农工,伸张耳目像在聆听别人的故事,又像在回忆自己的情景。
  “喂喂,少说话,特别是你。”小护士走过来,摆平这青年:“你恢复得不够,闭上眼睛,好好睡觉。”
  叶根一点气力没有,可是睡不着。
  他半闭着眼,看着立在身旁这位美少女:长长弯弯的眉毛,闪闪亮亮的眼睛,画在一张平滑的瓜子脸上。那鼻子和嘴唇不大不小,正合比例,就像雕出来的。
  小护士从他神态准是发现了些什么,似笑非笑地横扫了一眼病房,又飘然离去。
  农工病友不作声了,看小说的那位已打起了呼噜,其声轻重缓急节奏均匀,与窗外树上的知了互相唱和。
   
【二】
  喔!那是令人难以置信和设想的农场“双抢”季节!
  工人、干部、以及城里来锻炼的下放干部、接受改造的右派分子,浩浩荡荡的劳动大军投身于烈日炎夏的割谷栽秧战场。与天奋斗,与地奋斗,与人奋斗,其乐无穷。而其中真正乐无穷者恐怕还算右派分子这一撮。
  叶根是这一撮里最年轻的一个,二十岁刚出头,正当棒劳力。他与一个原空军驾驶员席飞扬、某地勤营长老方同编在一个突击组内。
  席飞扬三十一岁,下中农出身,身高一米八,是干农活的多面能手。老方三十四岁,贫农出身,干活技巧虽不如席,其干劲却在众人之上。这两位解放军里的右派原先都是优秀党员,来农场前都被开除了党籍和军籍。
  不过,话说回来,尽管如此,他俩在实际上并不算少的“一小撮”里面还是比较香的,也真正是能吃苦耐劳的。因此据说,将来第一批摘帽子的人就有这两位。
  叶根呢,年纪青青就赶上了右派这列车,也因为他成分较好,家庭自由职业,个人学生出身,没有杀关管的社会关系,加之摘帽心切,干活拼命,特别是年青,领导说脱胎换骨也是有希望的。监督劳动小组从不忘照顾他,总是把他派往最累、最脏、最危险的第一线。
  “你们这个突击组就要像个突击组。”领导用命令的口吻吩咐:“定额是每天插秧三亩,平均每人须完成一亩。扯秧、运秧、插秧都由你们三个包干。插秧的要求跟大家一样:株距三寸,行距五寸,不合规定就返工重来!”
  如此密植要求,别说三个人,就是十三个人在烈日似火的水田里也难达到,就是农场熟练的工人也没这个本事。叶根他们一听简直象热锅上的蚂蚁慌乱不堪。
  但是为了完成全场的最高定额,为了不负领导的垂青与厚爱,他们这个突击组别无它法,只有把命豁出去了。
  老方、席飞扬和叶根,每天凌晨三时下田,坐在那种特制的可于水中滑行的小木凳上,以最快的速度,面向漆黑的秧田板块,摸索、荡涤、扎成一个又一个秧把,除六只手搅动的水声之外,别无任何音响。
  “他妈的!”谁听到这咒骂,准知道席飞扬又被蚂蝗叮咬了。
  老方不骂蚂蝗,只重重一巴掌拍在小腿上。
  而叶根既不骂也不拍,他无声地掐住蚂蝗或水蛇,扔出老远。但那些东西老也远不了,总在他们身上骚扰。
  
  一口气扎秧把直到天光,已是七点左右,老方和叶根便去大田,各人顺带一担秧苗,留下席飞扬独自在原地继续扯秧、扎秧把,以保证供应。
  老方和叶根从早晨七点开始,埋头弯腰一直要插到日落黄昏。他两人不只各完成一亩,实际上每人须插一亩半左右,才能把席飞扬那一份定额顶下来。
  之所以让席飞扬专扯秧、扎秧带运送,一则因为他扎的秧把质量较高,根须整齐;再则他个子一米八,整日弯腰在大田更不堪累。好在突击组三人都能相互体谅,这样分工没有异议。
  到了中午十二点,农场派人送来馒头稀饭,饮食倒无定量,突击组总是狼吞虎咽罢便四肢一伸,摊在热气蒸腾的田埂上,抽一根大公鸡牌香烟,用草帽盖住了蓬头垢面,立马便响起了日复一日单调无变奏的鼾声三重唱。
  在田埂睡多久,也无人规定,农村有“不拗昼”的说法。然而每天包插三亩田,这是领导甩给突击组的硬指标死砣子,完不成是叫天不应地也不灵,谁也助不了一臂之力。
  因此一到下午两点钟,火球般的骄阳正扬威头上时,老方就先下田了,他从不叫醒尚在熟睡中的同伴。可总是心有灵犀似的,每当老方下田不过十分钟。叶根便会突然醒来,随着,飞扬也赶紧去挑运秧把。
  这三个铁打的汉干到下午六点半,仍然是场部为他们送来晚饭。饭后休息一小会儿,八点钟三人便走回秧苗田,又开始了扎秧把的活。
  直到深夜十一点,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躯体走回营房,几乎没抓到床就一头扑了下去。
  刚睡三小时,又到了次日凌晨三点,一切又原样重复。
  如此这般地每天十七小时超负荷运转,整整六十天两个月!
    
【三】
  “还没有退烧呢。”小护士用她那沁凉的手触摸叶根的额头和脸颊,柔声地说:“不过,比刚来时颜色好多了。”
  刚来时自己是什么颜色,叶根不知道,也没询问。他想,无非是苍白或乌黑。
  住院已一个星期,他还没与谁正式交谈过,顶多也只是回答别人的提问,一问一答。这期间监督劳动小组派了个人到医院来,替叶根办完住院手续就走了,没向医院多说什么,也没和叶根打个照面,连“好好治病”之类的话都没留下。
  医院的医生和护士都认定了叶根是个下放干部。当然是的,瞧他那样,肯定不是工人;年纪这么轻,也没谁往右派一小撮想。
  至于那个小护士———大家都叫她小丹———除了误以为叶根是下放干部之外,还把他当作自己的一个特护病人。
  为什么?道理很简单:她眼前这个病号自从入院以来至今尚未确诊,内脏似乎没有毛病,然而身体十分虚弱。据送他来的上海学生说,“双抢”突击两个月,他从未下过火线,也从未病倒,耐力惊人。
  别人插秧久了,腰疼得无法直立起来,像要折断似的。而他在水田里伸一个懒腰,浑身骨头节节作响,一切疼痛、酸胀、疲劳便会随响声排出体外,接下来他又能埋头弯腰干上好一阵子,无人能赶上他的速度。他已成为三五农场闻名的插秧能手。
  然而谁也不曾料到,在即将庆祝“双抢”战役告捷之时,他头发晕,眼发黑,“扑通”一声昏倒了泥水中。
  其实,人人又都明白:在那种日夜超负荷、超强度的劳动中,生长于大城市的叶根,身体早已无法坚持与支撑了,之所以还一直未退却和倒下,挨到了最后,也许是一种意志力量,也可能是无任何退路而对命运的屈从。当感觉告诉他苦战行将结束时,那紧绷的弦便出现了松脱。  
  “你那么关心他就因为他是把劳动好手?”
  护士长神秘而兴致盎然地望着小丹,半开玩笑地说。
  “那你说为了什么?”小丹有点严肃。
  “这小子看上去倒蛮机灵的。”
  “看上去蛮机灵,你几会看罗!”
  “长得也不错。”
  “是长得不错呀,你到底要说什么?”
  护士长笑而不答。
  “还说别人!我才没你那么关心。”小丹不怕护士长,这位上司也不过三十来岁。
  “关心好哇!就是要你关心病人哪。”护士长一本正经起来,但眉眼间明明露出狡黠。
  “好了好了,不跟你说了,我现在要去查房。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装的什么坏水。”
  小丹身材修长,亭亭玉立,气质带有某种傲慢,似乎神圣不可侵犯。她向来对病人不苟言笑,一是一,二是二,也不与任何人靠近乎。
  自叶根来医院后,不知她哪儿生出一番柔情,也爱笑了,也爱说了。尤其是到病房去照看他时,心里充塞着喜悦,脸上流溢着温馨,使得叶根同室的两位病友,颇有一些古怪的想法。
  如今,她每次为叶根端来半流汁食物、糕点都是两份。干部病友不平则鸣:“小丹护士,为什么他多吃一份?”
  小丹转过头来,先是杏眼圆睁,接着似笑非笑地说:“为什么你不跟他生一样的病?”接着又横了那干部一眼,从此没人再争食。
  同房的农工病友,从一开始就对叶根有好感。他没什么大病,只是中暑,快出院了,平时爱跟叶根聊天说笑话,这时,他又走过来,坐在叶根床头,闲侃起来:
  “我们分场下放干部不少,还真有意思。那天下雨,都没出工在屋里开会。有个老王叫做屁王,最会打响屁;还有个老金叫屁精,专打臭屁。会开到一半时,布——的一声,蛮长的一个响屁,打得有轻有重,大家都拿眼瞄着老王。没想到老金倒说话了,他就坐在老王旁边。
   ‘对不起,同志们!这个屁是我打的。’
   同志们都莫名其妙,想笑还没来得及,老王偏过头,对身边的老金哼道:
   ‘伙计,你是个屁精,怎么打得出响屁来?真是瞒天过海,贪天之功。’”
   叶根笑得头直向后仰,不解地问:“他俩为什么要争屁呢?”
   “嗨,这不明白?争的是响屁,也就是争屁王的名分,不愿当屁精!”农工病友拍着巴掌说,见叶根听得高兴,很是得意。
   “屁王比屁精是不是好听些?”
   “那当然!屁王打响屁,响屁不臭;屁精打臭屁,臭屁不响。”
   看小说的干部病友,带着不屑一听的神情,朝这边斜了一眼,然后翻身面对墙壁。
   “你说说,这下放干部什么人物没有?”农工病友以此补充,作为故事的总结。
   小丹端着药盘进来,有些惊讶。
   “什么事这这么开心呀?”她见农工走回自己的病床后转向叶根,“还从没见你这样笑过,你们讲什么?”
   “随便闲聊闲聊。”
   “看来你今天精神不错。”
   “这多亏你的照应呐。”
   小丹突然瞥见叶根的右手,五个指甲都呈黑色,她抓起来仔细观察,全剩半块,没一片是完整的。
   “怎么会这样?”
   叶根本能地把手缩回来,藏在被窝里,难堪地说:“插秧插久了,指甲腐烂了。”
   小丹满怀怜悯地注视了他约半分钟。
   “来,让我看看,也许该包扎一下。
   她把那一双与他面容不协调的、粗糙残破的手从被窝里拉出来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就去取来药膏纱布,十分认真地把叶根的手指头消毒、涂药,然后一圈一圈地包扎好。
   “你为什么不早说?”
   “这,”叶根嗫嚅着,“不好意思麻烦。”
   小丹瞟了他一眼,“什么叫麻烦?你是病人呐。”
   他可能认为:发烧昏倒才是医生护士要治的病,至于手指甲腐烂的问题,那就不值一提了。实际上在夜以继日的劳动中,小病小痛就从未断过,有哪个劳动改造的人把它们放在心上呢?
   自然而然发自内心的感激之情,使他想说点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个大约小他一两岁的护士,嘴角勾出一个腼腆的微笑。这微笑虽然腼腆,然而露出了全部的善意和真诚。
   这种微笑于叶根来说真是久违了,劳动改造的日日夜夜,年年月月,他何曾如此笑过?哪时哪刻不是对着命运紧闭双唇,咬着命运随时会降临的磨难和痛苦?右手的五个指头烂了,算得了什么?他压根儿没把它当回事,谁也没把它当回事。右手伤了,他改用左手插秧,两只手竟同样地麻利和敏捷。
   天天在一块劳动的“一小撮”,无不惊奇:这个生在城市长在城市的青年怎么这样会插秧?从哪里学来的这手绝活?
   其实原因很简单,插秧快全靠分秧快,而分秧靠的是手指灵活。叶根流放前曾是一名不错的小提琴手。
   流露在叶根向来冷漠脸上的笑容,就如严冬过后第一朵报春花,尽管还没绽放却非常鲜活。这难得一见的微笑使他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光彩。
   小丹被叶根感激而炽热的目光弄得有点难为情,脸颊升起了桃红。她手忙脚乱地收拾好医具便朝室外走,在转身关门的一刹那突然对叶根回眸一瞥,这深沉的一瞥连同室的病友都明白了那无声的语言。
   哎,明白了又如何?除了心怀感激之外叶根还能怎样?他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好好改造,重回人民怀抱。这不仅是党对他的严格要求,也是亲人对他的殷切期望。他现在的改造和表现已有目共睹,已取得了不小的成绩。
   远的不说,最近“双抢”战役中,就有一些农场工人情不自禁用大红纸贴出海报,表扬他的劳动干劲和效率。虽然海报贴出不到半小时就被下放干部撕毁了,但群众对其好评却是不胫而走。
   尤其是新轮换来的下放干部领导,待他客气还友善,对别的右派直呼其名,惟独叫他“小叶”。有时收工后心血来潮,还要叶根拉拉二胡,或与另一个“同右”老丁唱段京戏《二进宫》什么的。
   可以这样讲,除了不能让他上光荣榜之外,其他方面都没怎么把他当敌人了。也正因为领导如此宽大为怀,叶根就要求自己更加谨慎,他不允许自己在改造中再出差错,他将不能原谅自己在改造中出的任何差错。
  
  【四】
   三五农场有不少失学青年,他们来自上海。当时还没有“知青”的说法,一般都称呼为上海学生。这些学生初中毕业的占大多数,少数高中毕业。政府把这些社会青年分配到农场来的目的,是让他们参加农业生产,并在劳动中自食其力。但上海学生大多对此无兴趣,挣的劳动工分充其量只能糊口,经常要家里寄钱来。农场上自领导下至工人,对这些远离家乡的娃娃们比较爱护和宽容,任他们干多干少从不苛求,基本上不给他们定具体的指标。
   上海学生聪明而懂事,尽管干活象混日子却从不滋事。他们不跟下放干部来往,也不跟河南民工交朋友,同时也不与这些人闹纠纷。不论男女,不论大小,也不论生熟,只要听见相同的口音就分外亲切:“阿拉上海宁”。
   这是一个特殊的部落,部落里的成员有乐同享,有难同当,外人想涉足其中,会遭到排斥。
   然而叶根,是个唯一的例外,上海学生几乎全体把这个正在改造的右派分子当成了自家人。这可能有多种因素:一是叶根与他们年龄相近。二是叶根会讲上海话。三是同情、怜惜他的遭遇。除了这些,也许还有什么,但是最先的缘起,是来自河南民工对叶根的宣传。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