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夏至(第十三节)
作品名称:盲城往事之猎物 作者:火中凤凰 发布时间:2015-12-12 17:00:58 字数:4654
前边我曾介绍,体貌丑陋的温金德刚一迈入别墅一楼门厅便产生了极其可怕的感官幻觉,于是遭李云怒斥他是“丧门星”。不料李云的乌鸦嘴是一语成谶,温金德来到李府第二天的一大早,他们家便收到了一个从天而降的噩耗:老张正值壮年的儿子由于意外的车祸,导致脾脏破裂,且主因是未能及时交纳高昂的医疗费用而贻误了抢救的最佳时机。因而这个“人民”便痛苦地、悲伤地、含恨地于“人民医院”的病床上永远合上了眼睛。
尽管董丽余怒未消,仍在怀恨李云昨晚骂她“婊子”的事情,但她还是在前来报丧的老张儿媳面前表现出了应有的贵妇风范——她首先是流着同情与惋惜的眼泪,打电话通知了李云这个令人遗憾的坏消息;又打发温金德开她的车送老张儿媳先回去,并吩咐他暂时逗留张家帮忙;再精心梳洗打扮一番,换上一件镶嵌白边、不缀花的黑色旗袍。然后坐等李云开车接她去殡仪馆参加辞灵、悼念、慰问的一系列礼仪活动。
当李云董丽夫妇相互挽着手臂(后边跟着刘嫂),皆神情郑重、悲恸,于下午出现殡仪馆辞别大厅时,那位无钱动手术的不幸罹难者早已入殓宁静地安息。
看到这对貌合神离的夫妇,老张的亲友们无不咂嘴称赞。人们羡赞戴金丝边眼镜的李云仪表堂堂,和董丽一身黑色旗袍的惊艳,更是对夫妻二人彼此间的相敬如宾交口誉美。在这帮子人眼中,他们是名副其实的神仙眷侣。要貌有貌,要钱有钱;惹人是又羡又嫉,全都不错眼珠地目光追随着他们两口子的形迹。
当李云董丽夫妇,举止庄严向灵棚内摆放棺椁前的逝者遗像三鞠躬时,老张耷拉着脑袋,花白的头发乱蓬蓬的;他儿媳把持不住,踉踉跄跄,捶胸顿足,感动得号啕大哭,呼天抢地。她身旁几个老太婆赶忙搀着她怕她伤心过度而昏厥,也随同挤出了几滴泪水来。
遗像前边的地面有个粗陶烧制的丧盆子,喷射火苗冒着黑烟,一个身披重孝的年轻人间歇很短地往里边投黄纸钱。一堆堆黄了吧唧的纸钱烧个没完,制造了不少的环境污染。假如这位依靠在街上摆摊卖矿泉水为生的亡人,果真能够收到这一捆捆源源不断的“钱财”,他可就发了呢!发大发了,在阴曹地府再做手术也就不必再为手术费问题困扰了!
阴阳先生兼司仪嗓音嘶哑而尖细,似中国封建王朝时代的传旨太监一样,拉长语调喊:“家属还礼,孝子叩首。”
灵棚两边悬挂着用词与老张儿子身份毫不搭边的挽联,挽联外侧的铁架疏疏落落摆了几只花圈。那个跪在灵棚里棺椁一旁,身披重孝的年轻人是老张的孙子。他看似服从了司仪的口令,额头碰地蜻蜓点水般轻轻点了点,待抬头,却幽怨地剜了李云一眼。他仇恨的眼神,在纸烟弥漫间让人脊骨寒凉。
中国人的红白事,不单是办事那么简单,更是面子问题,它体现了一个家庭的社会地位。大凡家有权势者,逢喜或丧,锦上添花的人自是络绎不绝的;而弱势小户,则必然门可罗雀。李云环顾一圈,见宾客稀寥,心中便立即有了眉目。他借过司仪手中的麦克风,先是吐了口吐沫,然后清了清嗓子,继而以他那副五音不全的走调嗓音,大包大揽地喊道:
“老张给我们家勤勤恳恳服务了二十多年,儿子丧事不能办的寒酸。所有烟酒吃喝的费用我李云掏了,再给扎匹大白马,烧了、骑着到阴曹地府不丢面。还得裱糊些个轿车,冰箱,电脑,平面电视……”
“人大代表的境界就是比咱普通老百姓高。瞅瞅人家这善举,啧啧,多讲究,多大方,真是个仁义慷慨的大款啊!”老张的一个亲戚说。另一个人接过话茬:“是啊,老张能给这么户有钱的富贵人家干活,我看,真是他家祖坟烧了高香呢!”
“老张你别上火了,这人啊,都是命儿。逝者安息,请节哀顺变吧。”李云走到老张身边,安慰完问道:“对了,你儿子的骨灰盒买了吗?”
“没,没买。”白发送黑发的老张此刻神志麻木,他说,“明天火化前也不迟。什么都没买。他年纪轻轻的,也没预备身寿衣,他是飞来横祸横死的,买什么都晚了……”
“你不用买了。我一会儿亲自去给挑选个贵的。”
主持殡葬仪式的阴阳先生又喊道:“亲朋好友按次序奠酒——结束后,随我到火葬场附近的十字路口送别亡魂……”
李云如此慷慨解囊,董丽这工夫也是当仁不让的。她打电话联络了那些同是信佛的俗家居士们,要他们凑足九十九个人(九九归一之意),并承诺支付每人一百元的报酬,速速前来超度老张儿子的亡魂。不大一会儿,身穿僧袍的男女老少们陆续赶来,灵棚前席地坐了一大片,哇啦哇啦的诵经声就一刻不息的响开了。
董丽劝慰长哭不止的老张儿媳。
“我呀,一直把保国当自己亲弟弟看待。”她说,“前晚,我给你家保国诵了一宿的经。没成想我的这份诚心,还是没能保住他的平安。我才刚咨询观音寺的主持海师傅了,她对我说:‘我问过菩萨了。是因果——这个叫张保国的施主,前世造孽太多。车祸身亡是天数,是用命消业。’别哭了,你该为保国开心才对,这是他的造化。他拿自己的性命消了他的业障,再者经大家虔诚的超度,他的魂魄肯定不会发落到阿鼻地狱。即使入不了西天极乐世界,他下辈子也一定托生富贵人家的。”
“呜……嗯,嗯。”思亡夫泪水流的老张儿媳呜哝着,频频点头。
接着,董丽又对簇拥她的老张家亲友们,有声有色地讲起了六道轮回啦,往生啦,奈何桥啦,三生石啦,孟婆汤啦,十殿阎罗啦,黑白无常啦,牛头马面啦……她还讲,一个人要是生前杀生作孽过多,死后就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下油锅,遭俩小鬼用大锯搁腰那块分割——吱嘎、吱嘎地锯,就像锯木头板子。按她的说法,我们中国人活着遭罪,死了仍是遭罪;而后不论托生猪狗或苍蝇蛆虫,还是托生人,继续遭罪,再死再遭罪。遭罪——这就是轮回。
说来有趣,冷藏棺材里躺着的“主角”——死者,很快便被他的亲友们忽视了;李云董丽喧宾夺主,他们才是这次丧事的主角。
刘嫂趁着老张身边没人之机,塞给了他一千元钱(李云要她转交给老张的那一千元钱),申明是她随的份子。老张诚惶诚恐说她太破费了。温金德也献了一百元的丧礼,他与老张素不相识便有点心疼。
又是唢呐锣鼓齐奏,又是穿着僧装的居士们喃喃有词的超度诵经——老张儿子的葬礼确实被李云董丽夫妇操办得很是隆重。老张的亲友们有口皆碑,均系佩服得直竖大拇指。乃至刘嫂都嫉妒得吃醋了,她唱着歌般说:“我家那口子死的早,命薄,要是赶这时候死就好了。”瞧那副酸溜溜的艳羡劲,仿佛她家现在死个人她才找到了心理平衡。
第二天中午,老张一百多斤的儿子化成了一抔齑粉样的白灰和掺杂其间的细碎骨渣。由李云安排,在一家还算上得档次的包席酒店飨宴了参加送葬的男女老少宾客。老张儿媳挨桌敬酒答谢,忙得直转圈。刘嫂也没闲着,她预备了不少红的绿的大塑料袋,打电话呼来她的儿子儿媳,预备待会儿散席折些鸡鱼年嚼谷犒劳她的小孙女。
老张儿媳引她儿子到了李云董丽眼前。
“庆良,”她吩咐儿子道,“快给先生太太跪下磕头。他们可是咱家大恩人。”
她名叫庆良的儿子不吱声,自顾低头摆弄手指头。
“跪呀,”她说,“你这不争气的内向玩意儿,跟你死爹一样见不得世面。”
“跪啥跪!”李云见状,急忙说,“这可使不得,会让我们两口子折寿的。你别批评孩子了,他还年轻,当下肯定是沉浸悲痛中思念他爸爸呢。”
“先生太太,”她放声大哭,“我们家张庆良就是内向点,人挺好。他爸这一走,今后家里的顶梁柱就没了。求你们给他安排点事做吧,要不我真怕他整天泡网吧游戏厅胡混学坏了。”
“几年没见,这孩子都长这么大了!”董丽边打量庆良,边说道,“还挺帅的呢!会开车吗?”
“不会。”庆良低头说。
“啥开车,又相中了?”李云有点生气,“你就知道开车、开车——你自儿个不是有司机了吗?”
“他没学过开车,我家也没那个经济条件送他去驾校。”老张儿媳抹了把眼泪,“那李总你说他能干什么呢?”
“这样吧,瞅这孩子身子骨儿也不是咋结实,肯定干不了啥体力活。我的地产公司赶巧儿缺一个库房管理员,就让他干吧。支支嘴儿,也不累,他八成能胜任。”
“哎呀,那我们孤儿寡母可谢谢李总,谢谢李总可怜我们成全我们。”老张儿媳不停道谢,看到公公颤颤巍巍地径自走了过来,便哽咽着,对公公说:“爸,发送保国,全仗先生太太给咱张罗了,慷慨解囊,风光大葬,给咱家花费了两万多块钱呢。爸,你说这份大恩大德咱家可怎么回报啊……”
“你说什么?花……花、花了多少?”哆哆嗦嗦的老张声音直颤。
“呜……”儿媳泣不成声,“两万多呗……”
“啥?两万?两万啊,两万!”老张浑浊的双眼老泪纵横,“保国就差两万动手术啊……”
“别装那只,装这只,这只鸡没怎么动筷头子。”那边刘嫂边高举塑料袋边指挥。塑料袋底下漏了个小窟窿眼,向下流淌一条垂直的金色油线。她对撤席的服务员发着唱腔说:“姑娘慢着,那条糖醋鱼我们打包。”又向正忙着装扒鸡的儿子儿媳唱道:“你俩真磨蹭,都麻溜点啊!多好的鱼呀,香菜叶还绿汪汪的呢。”
老张的孙子张庆良跑到了酒店一个卫生间,扣上门,端手机打起了电话。
“你不是说适当时候和老家伙摊牌吗?”这刚脱下丧服的小青年对电话那端阴阳怪气地说道,“时候还没到?那什么时候到?得了,我爸死你都没来吊唁。唷,是怕撞见老家伙啊?你总是说得比唱的还好听。我告诉你吧,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老家伙和她老婆十分亲密,挽着胳膊热乎极了。哼,我看你的如意算盘要落空。”
虽然老张儿子葬不起寸土寸金的陵园公墓,倒也总算是入“盒”为安了。那么,李云董丽夫妇二人联袂主演了两天的精彩大戏便也该宣告谢幕了。
也许,老张的亲友们此时还在当脍炙人口的佳话盛赞他们夫妻二人的“恩爱”是盲城市民的垂范楷模呢。然而,那一台正返回别墅、奔驰在城乡公路上的雷克塞斯车里的两位“德艺双馨的演员”却已经是吵得天翻地覆了。
“原本我以为你只是顺嘴胡吹的,没想到你还假戏真做了?!”董丽撇了撇嘴,揶揄道,“诶,李大拿你的演技不错呀,面子和口碑赚足了呢!但你的所作所为又明显是个十足的天大笑话。真可悲,自己地产公司的建筑工人都几个月发不出工资了,竟然还心血来潮,打肿脸充胖子,硬装大瓣蒜。有个歇后语叫什么来着?哦,‘要饭花子背桌子——穷摆谱。’形容你倒是怪恰当的。”
“哈哈,彼此彼此。亲爱的,你不也自掏腰包,请你那些表面是双掌合一口念‘阿弥陀佛’、暗里求菩萨保佑发财、心掖‘财神爷’的佛门道友们前来给你立牌坊了吗?”
“德性!那也比你强。”
“哪儿比我强?对,备不住比我强,我都快破产了嘛。”
“少来。”她问道:“昨晚是你安排癞蛤蟆住小王房间的?”
“嗬,小王?”李云放声大笑,盯着风挡说,“叫得真亲切啊!”
“我不许他用小王的被褥,我不许癞蛤蟆弄脏了它。”
“行,”李云冷笑着说,“呵呵,我再给温金德弄套行李总可以了吧?我跟你说,你还惦记你小情郎儿的行李——呵呵,我们很快就都将去大街风餐露宿喽。呵呵,你走着瞧吧,地产公司一破产……”
“放你妈的屁,”她厉声打断了李云,“你别想利用这个吓唬我满足你的鬼点子。”
“骚娘们儿,你他妈清醒点儿,别总是一意孤行好不好?”李云见董丽执意不帮自己,便也急了,“还执迷不悟瞅笑话呢?你知道咱们家负债累累吗?你知道咱们欠银行多少钱吗?我告诉你,咱们已经资不抵债了。我要是身败名裂你也……”
“你骂我骚娘们儿?你昨晚还骂我婊子,李云你这个畜生……”董丽冷不防抓了李云脖子一把。
“你个疯婆娘,会出人命的。莫非要提前和我同归于尽吗……”
温金德驾驶奥迪A6紧跟醉汉般左右颠晃的雷克萨斯,“怎么这个开车法?李总中午滴酒未进啊?”他嘟囔着。他还未领教这对夫妇一贯话不投机的争执,即便他在场,想必也是堪难理解与适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