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长篇小说』孽海冤家(第二十章)
作品名称:孽海冤家 作者:花木 发布时间:2011-12-16 19:17:43 字数:5891
叶根知道兰子从小就喜欢他,卫护他,甚至崇拜他。而他也视兰子为不可多得的女孩。
他没料到兰子还有很不错的烹调手艺,把普通的蔬菜炒得十分可口,比干校那水煮盐拌的东西开胃多了。饱了肚子谢了兰子,他便起身上路。
尔后他劳动经过那里,又去了两次,一次遇上几位男同学,他们是特地去看望兰子的,知青互相串门属家常便饭。另一次是兰子与他大致约定的,她真的为他熬了鸡汤,还为他买了酒。叶根这个没酒量的人,喝—两杯便醉了,兰子烧水让他洗澡,洗罢澡他竟熟睡在兰子床上。
等他醒来,看见兰子静静坐在床边,向他深情凝视着。
可是自那以后就没机会了,不是总有送粮的活,因为叶根善于水上作业,他成了放排专业户。再以后那拨人从五七干校抽回,等待重新安排。在让这些教师重上一中讲台之前,县委先把他们安置在城关小学过渡,干一些轻微的零活。叶根被指派敲上下课铃,倒也自在。
在此期间,他的两个小妹妹——六妹曼菁和七妹妙菁作为知青被安排到随州农村插队落户去了,到快过年的时候她俩回家探亲,母亲见两个小女儿晒得浑身黝黑,是高兴是怜惜一时真说不清楚。过了几天,母亲想到根子不能获准与家人团聚,便对这两个小姑娘说:
“你俩想不想见大哥?”
妙菁说:“大哥什么时候到家?”
“天知道!过年是莫指望了。”
曼菁说:“那我们去看他。”
“妈就等着你们这句话。你们不怕疲劳么?”
妙菁说:“怕什么?坐车还会比在农村烧窑累?”
曼菁霍地立起:“明天就走!我们一定要赶去和大哥一起过年。”
下面这首词记载了叶根和两位小妹妹那次相逢:
满庭芳·欢会(1969年)
位于湘、鄂、赣三省交界处的九宫山,茂林修竹,奇花异卉,每当艳阳高照,一片翠绿金黄。那里虽无许多名胜古迹,却是李自成墓碑所在地。山下一条宽阔河槽,半边干涸,半边淌着浅浅清流,名曰隽水,是几经曲折过滤而来的山泉,润洁晶莹,甜美醇香。1969年文革期间,我未获准回家过年,远在随州网市公社插队落户的知青——六妹曼菁和七妹妙菁特来探望。正月初三,冰雪消溶,阳光灿烂,我携妹妹登山,近观隽水,远眺黄龙,感人生之叵测,觉天宇之浩瀚,情不自禁,爰为此词。
风送花芳,云开虹彩,宫山翠绿金黄。上高崖处,随我看春光。隽水漂流若带,飞扬起,一串叮当。龙峰险,千军万马,重现古疆场。辉煌!临此境,人生渺渺,天地苍苍。叹岁月匆忙,聚散无常。双妹探兄路远,劳顿久,情义深长。团圆夜,焚香祝福,欢会在他乡。
曼菁和妙菁在T城过了一个特殊的令人终生难忘的年!她俩陪大哥呆了无限深情的四五天,临走时拍了一张异常动人的照片留念。
叶根仍继续在小学操打铃之职。不料有次学校组织师生送肥下乡,又发生了意外的事:本来从五七干校回来的几位教师是排在送肥队伍后列,一人一担粪水。出发前该校一个年轻的教师——原“鸟屎”的干将突然命令叶根他们到队列前面去,去也罢了,还临时做了一面大旗,上贴几个大字:横扫牛鬼蛇神!这面大旗就紧跟在叶根他们后面。
叶根怒不可遏,质问那个“鸟屎”:“我们去五七干校之前都已平反,你为什么要这样作?”
“你们就是牛鬼蛇神平什么反?我们就是要把牛鬼蛇神打翻在地,还要踏上千万只脚,让你们永世不得翻身!”那年轻教师吼道。
叶根的性子能忍受吗?何况是在已经平反之后?他摔下手里的扁担,一个箭步跃过去把那面大旗撕成几张碎片。那年轻而壮实的“鸟屎”跑过来对叶根脸上就是重重一拳,叶根早有防备,只用肘部一隔,对方便横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咬牙切齿又冲过来,口里还骂道:“你跟老子反了!老子就不信你这个牛鬼蛇神!”
他恶狠狠地伸着两个爪子扑向叶根,想掐断叶根的脖子。叶根冷笑着一侧身,左手挽住了对方的后颈,就势用右掌猛推其大腿,那家伙便趴倒在地上吃灰了。旁观者惊得目瞪口呆,无人出声,都预感到事态的严重。
那天该校没让叶根他们去送肥,怕当着群众之面再出什么事故。晚上即召集全校对叶根的批斗会,主题是牛鬼蛇神竟敢殴打革命群众。
叶根在会上坚决不起立,雷打不动地坐在一个位子上,也没人再敢去揪他逼他。本来也是,除了那个不识时务的家伙谁愿去碰这个钉子呢?待大家如此这般地发了一通早已让人耳朵听出老茧的批判词后,叶根倒是自己刷地从座位站了起来,一手叉着腰,一手不时向前挥舞:
“我们不仅不是牛鬼蛇神,我们还要打倒真正的牛鬼蛇神!——那就是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顽固派。”
说到这里,他用食指和中指笔直地指着那个“鸟屎”,鄙夷地笑道:
“你若不服气,我随时奉陪。不过你得把眼睛睁大些,看看叶根我是谁。象你这样的跳梁小丑,还是学乖一点好。下次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接着他又对全体在座的人讲:“你们都是城关小学的老师,和大家一样,我们也是一中的教师。荒唐可耻的文化大革命行将结束,你们居然还这么糊涂!居然还继续搞全国人民都反感唾弃的老一套!居然还能为人师表!脸红不红哪?今天下午我涂了一首诗,在此念给你们听听,就算是我对诸位批判的回答:
明知残喘无多久,百计千方压虎囚。一掌雷轰天地裂,两唇风卷海河秋。
浮生难信恩和爱,乱世却谙怨与仇。我辈抽刀非得已,哪堪魔怪舞神州。
念罢,叶根拂袖而去,次日县委获悉此事,立马就把他们一伙调回了一中。王立德老师笑道:“这真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原被犬欺!’”
兰子在农村插队落户时间也不长,没多久被T城瓷厂招了工。
四年后的某日,兰子突然又出现在叶根面前,那时他正在远离城关的二中教书。
“我就要结婚了。”她说得不紧不慢。
叶根兴奋道:“祝贺你!新郎是谁?”
“一中的同学,你教过的。”
他问了名字但想不起来,他也知道近几年来追求兰子的人很多,便没过细询问。
兰子告诉了他这事,没说别的就打算乘下班车回去。
“你等等!”
叶根跑出校门,在一家百货店选了盏床头灯,虽算不上高级,倒也还别致。
“兰子,这乡下没什么象样的东西送你,就算一点心意吧。”
兰子接过灯,默默无语,告别叶根回城关去了。
大概又过了好几年,兰子已经有了孩子,当时不知怎么说起的,她对叶根笑道:
“那次我去二中找你,告诉你我要结婚了,记得吗?”
“当然记得,你结婚的事我会忘吗?”
“如果那时你只说一句‘嫁给我’,我就是你的。”
“不可能!我大你十三岁,你不可能嫁给我,我也不可能说那样的话。”
“我不嫌你大,是你不愿说那句话。”
“就算你不嫌我,你父母也会反对呀!”
“我父母也没反对,他们都很敬佩你的。我说起过这件事。”
“是吗?”叶根好象在听神话,“但是你没告诉过我这件事。”
“谁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那次去二中找你,就是探你的口气。”
“哎,”叶根苦笑道,“我怎么会想到你是来试我的呢?”
现在的兰子已是两个博士的母亲,她的聪明好学体现在一儿一女身上。而对叶根的深情厚意仍一如既往,每年冬季做腊肉时都会替他留一大刀,春节后便要她在W市工作的女儿带去。
故事到此本该打住了,但仍想再罗嗦几句,或许能给读者一个更清晰的概念和结局。
叶根自五七干校回来后,新任文教局的头目和一中的校长都是原县委工作组的成员,他们深知叶根是块最大的绊脚石,便以二中外语教研组力量薄弱需要支援为借口,把叶根调至乡下,远离城关。
但没多久形势又变了,上面又发文件,责令学校一切恢复文革前的秩序,教学须按原先格局进行。一中的新领导本来就是教育的门外汉,对教学一窍不通,除了说空话背教条之外一无所长。作为全省十二所重点学校的T城一中,自然不是这种人的市场。新上任的书记校长屁股还没坐热便灰溜溜地溜回了他们原来的地方。
为了重振一中并恢复全县所有学校的元气,县委不得不再次起用“T城周扬”章局长。这个文革初期T城县委的替罪羊,挨批斗最多,受伤害最惨,因而灰心透了,三番五次推辞不肯上任。
可是在T城除了他没人有能力主持文教局的工作,县委耐心的劝说恳切的安抚,终于使他重返文教领导岗位。他就职不久便把叶根从二中调到局里来,任命叶根为全县高中核心教研组长。
章局长本来就是叶根的伯乐和护身符,换句老话说是文革期间他的“黑帮”。文革中他被数不清的同行——曾受过他批评的和得过他提拔的——向他落井下石或反戈一击。在挨批斗时他也被迫揭发了别人一些材料,比如揭发叶根从街上为他带回一些大、小字报消息。
“不知叶根居心何在。”他在会上交代时这样说。
但是叶根自始至终未揭发他一个字,可以说叶根是唯一没出卖过他的同事,不管群众如何威逼,他镇静自如。即便非要说点什么不可,就把众所周知的鸡毛蒜皮无限上纲,听起来振振有词却无实质内容,甚至让人弄不清他的发言究竟是否定还是肯定。这套语言伎俩早在劳动改造期间就滚瓜烂熟了,这场合与那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因此批斗会上群众对他很烦,常打断或终止他的话,而这正是叶根求之不得。
章局长当时就认定了叶根是个情义重而智谋多的人,复职后首先想到的便是把他调来身边,帮他重振旗鼓。不料调令未下,倒遇见长江水利科学院专案组来人了,他们要调叶根回原单位。章局长毫不客气地对来人说:
“你们把叶根同志错划成右派,这么多年了不闻不问。现在说什么工作需要,要把他调走,哪有这种道理?叶根同志在我们这里表现很好,工作很出色,生活很安定,而且我们极需要他!调走?想都别想。”
“我们想落实党的政策,给叶根同志以补偿。”来人意思诚恳。
“我们也会落实政策,我们来给他补偿!”局长语气坚决。
因为拗不过章局长,科学院的人只得无功而返。
当时叶根在二中,不知道这件事,还是调来文教局后章局长亲口告诉他的。科学院的人已走,章局长的心已决,他没说什么,也没多想。
叶根在文教局有间专门的办公室,门上挂牌“教学研究室”。其任务是到全县各学校转转,或听课,或检查学生作业及教师教案,回局后在《教学研究》内参撰文,半月一期。这工作于他而言非但得心应手,且过于轻松。他每月发两篇稿子就完事,何况不愁没有材料,随便到任一所学校都能发现问题。
但是叶根并不喜欢这项工作,确切地说是不喜欢目下的身份。他是个生性古怪的人,加之从小生长的环境,养成了对官僚的厌恶。尽管他在文教局没有什么头衔,充其量只能算个“教学研究室”室长,然而一到学校就宛如钦差大臣,校领导出于惯性对他毕恭毕敬,酒肉宴请。即便不能指望叶根在《教学研究》上给予表扬,至少也不想吃批评。尤其是叶根与章局长不同寻常的关系,更令他们惴惴不安提心吊胆。
叶根深知自己已成为自己一向厌恶的人了,从里到外感觉不自在不舒服。章局长确实有意补偿他,还想培养他入党。这要是换了别人只怕梦里都会笑醒,可叶根没这种念头。尽管在二中时为了回答校长的好意,也曾开玩笑地说过这样的话:
“对邓大人领导的党,我倒是愿意加入,但还不想象某些人那样混入党内。”
每月两篇教学研究稿交印后,他便关起门搞传统诗词并撰写有关论文,这才是他倍感兴趣的课题。文教局的科长们和其他干部也都清闲,没事时就在办公室打麻将,叶根从不参与,也不会这玩意,而且讨厌。一听见麻将声就记起父亲说过的话:
“那是国民党姨太太们干的事,有闲阶级。”
同事们与叶根之间互相格格不入,他们便在章局长跟前说三道四:什么叶根傲慢清高啦,瞧不起机关干部啦,脱离群众啦等等等等。章局长很了解叶根的脾气秉性,把那些鬼话只当耳边风。但是叶根本人受不了那种阴阳怪气的声音与目光,在局里呆了半年,就向章局长辞职。
“我这人不适宜机关工作,您还是让我回教学第一线去。”
“把你调到局里来,主要是想补偿提拔你,否则还不如放你回科学院。我知道你的为人,看重的也是你的为人,既然你不愿呆在机关,我也不好勉强。”
章局长言辞恳切,又接着说:
“但是,我确实需要你。现在我很困难,手下没几个顶事的角色。就算我求你再帮帮忙,帮我搞完全县教师岗位练兵之后再走好吗?”
叶根知道章局长办事认真,不接手便罢,一旦主持工作就非改变面貌不可。自从他复职文教局长后便连连采取新的举措,创办《教学研究》和开展“岗位练兵”是其中两个主要项目。叶根的确重情义,他只好答应章局长的请求,继续在文教局工作。
在局里整整一年中,叶根协助章局长完成了他的一系列部署和规划,T城教育面貌日新月异,生机蓬勃,“形势越来越好”。章局长履行承诺放行叶根,把他再次安排于一中,要他担任全县中心外语教研组长。正是叶根任此职后,T城破天荒地有了高考录取的外语专业人才,尔后名额逐年递增。有些T城学生从外语学院毕业后仍回T城或所属地区教书,业绩都很喜人。
后来W市几所高等院校同时来T城商调叶根,章局长没再阻拦,且主动帮他在县委跟前说项。说叶根同志来T城二十一年,为T城献出了宝贵青春和全部精力,可是由于历史的误会他一直坎坷磨难,至今还是孤单一人没有成家,若能换个环境会更有利于解决他的个人问题。
县委对叶根的工作成绩心中有数,不论是在文工队还是在文教局,在水库还是在一中,他各个阶段各个部门的表现都堪称优异突出,有目共睹。而对他在文革期间的所作所为更是有口皆碑,叶根非但自己从未对别人动过粗,还说服小将坚持政策,避免了一些武斗和人身攻击。因此在县委扩大会议上讨论叶根的调动问题时全体一致通过。当时要求调动的外地教师将近百人,而经同意和批准的只有叶根一个。
叶根再次回到一中后,许多但闻其名不识其人的女孩或女郎经常来造访,叶根问所来何由,多半的回答是“慕名而来”。叶根之心不为所动,充其量陪她们喝喝茶说说话,最高格的礼遇就是应其请求拉拉小提琴而已。
这期间罗芭儿已安排在县妇联工作,她成了叶根家常客,受公婆之命不时带些食物给叶根补身体,新鲜排骨、鱼肉居多,因为她家不需赶早排队,自有人送上门来。每次来芭儿都把叶根屋子收拾得整整洁洁,还帮叶根洗衣被鞋袜,尽力关照他的日常生活。并且每次来都特意穿着叶根为她买的衣服,只希望他见了高兴。
据芭儿说其夫胡建军知道她和叶根的恋情,却不敢阻止她和叶根继续来往。
“可别让他生你的气呵。”叶根说。
“巴不得他和我闹!”芭儿冷笑道,“闹起来我就跟他离婚。”。
“他既然对你不错你又何必?要离婚当初就不该结婚。”
“当初没办法呀,两家已订婚了,我爸爸还收了他家一大笔彩礼。嫁他完全是为我爸爸着想,我若反悔爸爸下不了台。可是现在,我谁都不欠了,不欠他家也不欠我爸爸!”
由于上叶根家的人你来我往,她们都已互相熟识,医院汪护士长特别喜欢芭儿,两人遂成了十分亲密的朋友,几乎无话不谈。
有次汪悄悄告诉叶根,说芭儿坚决不跟胡建军怀孩子。叶根问其所以然,汪答:
“还不是为了你!我知道她的心思。”
灾难险恶的岁月宣告了结,凄美离奇的往事化作烟云,叶根在孽海中生死沉浮三十年,直到拨乱反正后才靠了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