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长篇小说』孽海冤家(第十九章)
作品名称:孽海冤家 作者:花木 发布时间:2011-12-16 14:34:59 字数:3559
她带了个简便的药包来到红司新一中,说要见叶根老师,守卫的小将未作任何盘问就让她进去了。叶根叫她在屋里等着,自己去找肖亮。
肖司令听说叶根要他去看看批判稿,非常兴奋。到屋里后根本不理会小汪这位客人,一双专注的眼睛透过镜片盯住文稿,连声叫好。叶根抽着烟,小汪喝着茶,谁也不干扰他。
待肖亮把批判稿读完后,叶根说:
“你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好极了!没有任何问题。”
叶根故作深沉地说:“我觉得有个很大的问题。”
肖亮不解,等着叶根说明。
“我们一边批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一边关押燎司的人员,你想一想,这样合适吗?”
这的确是个政策问题和策略问题,肖司令还真没想过。他取下眼镜擦拭,重戴上后问叶根话:
“你的意思是把他们都放了?”
“是的,都放。留一个都对我们不利,都会使我们的大批判遭受致命的反击。”
“没错。”肖司令豁然开朗,“老保们反而会说我们在搞资反路线。”
他一时进退两难,举棋不定,终于说:“好吧叶老师,我听你的!”
“我们必须在批判会召开之前放人!”
肖司令在室内来回走动,双眉紧锁,真有点司令的派头。他猛一转身,扬起右手食指:
“那就在批判会头天晚上放!你认为怎样?”
叶根笑道:“行呐,你是司令你说了算。只是不能再晚了!”
“好,就这样决定了!多亏你提醒我。”
他正要走,又被叶根留下。“别忙,还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什么事?你说。”
“那天我狠狠教训了鸟屎堆一顿,他有诚心悔改的表示。我看他衣服上不少血污,这样走出去影响不好,因此叫他换身干净衣服。今天我还特地请来了这位汪护士长,帮他清洗一下带血的伤口,你看如何?”
“叶老师呀你真过细,想得这么周全!不过我认为对这个家伙没必要,我们要痛打落水狗!不然它起来还会咬人。再说呢,他的伤也不是关进来才有的,也不一定是我们红司小将打的。”
“反正是派性斗争的结果。我们还是应该听军代表的话,不能跟随‘打回老家’走。”他见肖亮陷入了艰难沉重的思索,停了片刻,又接着说:
“况且这只落水狗起不来了,要说起来也是红司小将把它救起来的,被人救起的狗不会再咬恩人。退一万步讲,它若再咬,我们就再打。如今优势在我们这边,你顾虑什么呢?”
“我倒不是顾虑,是这口气憋不下去!叶老师,你难道不知道他和他指使的纠察队打了我们多少同学?对这种家伙不能讲仁慈,对他们仁慈就是对我们自己残忍!”
“肖亮,我们中国自古以来就有以怨报德和以德报怨两种待人处事的方式,作为革命造反派的领袖人物,你该选择哪一种呢?再说了,你们仁慈待他等于除去一个敌人增添一个朋友。即便不成朋友也未必再成仇敌,这就看我们如何做争取感化他们的工作。”
肖亮素来钦敬叶根老师,他的怨气虽未完全消除,但也觉得小肚鸡肠与他作为红司司令的身份不太相称。沉默一阵之后,无奈何同意了叶根的观点。
他带点嘲笑的口吻:“叶老师,我说不过你,你永远代表正确!就照你说的办吧。”
“谁都不能永远代表正确。”叶根笑道,“只能说我比你多吃了几斤盐。你现在就领汪护士长去那儿,然后一道转来,今天我请你们两位到馆子里喝酒。”
“怎么?你不一起去吗?”
“我太累了,去也没什么必要,这事理该红司出面。”
汪护士长在肖司令带领和监护下,替鸟屎堆消毒伤口、敷药,并瞩他按时服用治疗内伤的一些药丸,最后把换洗衣服交给了他。
鸟屎堆心知肚明,这一切全是叶根的安排,但肖司令亲自来执行仍使他喜出望外受宠若惊。他声泪俱下地一遍复一遍地向红司认罪并作保证,那卑下的神态让肖亮同情不足鄙视有余。
当汪护士长先一脚跨出房门时,肖亮返身指着鸟屎堆脑袋说:
“你跟我听清楚!老老实实彻彻底底交代问题,要明白:我们可以把你当人对待,如果你死不悔改我们也可以把你当狗痛打!”
“我知道我保证!今后一切行动听红司指挥。”
肖亮厌恶地摔门而去。
批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第一天大会,红司一中礼堂人山人海,原工作组的成员都在台下待命,只等红司小将一声喝令,他们就得乖乖地从座位上站起接受审问。本来还准备把燎司的干将一起揪来,叶根说别让派性斗争冲淡了大会主题而作罢。
按程序由肖亮作了开场白后,指定的第一个批判发言者是叶根,他刚在台中央立定,台下的红司小将便吼声如雷:
“打倒文革工作组!”
“彻底清算工作组的罪行!”
“坚决粉碎资产阶级反动路线!”
这次批判大会的声势比文革初期批斗叶根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原工作组的成员赶紧从座位上站起来,一个个把头垂至胸口,目不斜视,浑身颤抖。
叶根举起一只手示意,口号声安静了。他开始愤怒而激昂地声讨,以大量事实和铁证揭发控诉文革工作组在一中的所作所为,揭示其挑动群众斗群众的反动本质,和一系列严重后果对国家社会造成的危害性。他的发言有理有据,虚实相成,自然引起群情激愤,口号和各种喊声如江潮般澎湃汹涌。
“特别是那个左金全!”叶根猛一挥手指着台下那个混进党内的伪保长说,“他声嘶力竭地叫嚷最高指示,却歇斯底里地迫害人民群众。我还没见过哪个阶级敌人有他那么卑劣和凶狠!老师们被迫写交代材料时,他居然象只恶犬蹲在人家桌子上,不仅眼睛死死盯着,嘴巴还不停地向老师脸上喷唾沫!”
听到这里,红司小将怒不可遏地冲过去把他揪至台上,顿时他那张脸变成了死猪肉。
叶根接着说:“这个左金全以共产党员的身份干国民党特务的勾当,丑化党的形象,毁坏党的声誉,其危害超过了任何一个所谓的阶级敌人!其罪恶大过于任何一个所谓的牛鬼蛇神!这个老流氓还煽动、带领一些受蒙蔽的三字兵大搞打砸抢,冲进民宅掠走衣服财物,分明是强盗土匪行为还恬不知耻地自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这到底是什么路线!”
“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罪该万死!”
“撕掉伪保长的假革命画皮!”
“工作组的走狗们都滚上台去!”
群众齐声怒吼,成百成千只手臂又象森林般竖起和舞动。
等那些被揪上台的人站成排后,叶根劝小将们各回原位去了,以免再出现武斗或架飞机的情形。那些受审判者差点掉了魂,一个个战战兢兢地面对台下弯腰垂首。
叶根又看到台下兰子的身姿,这回她站在前排,双手举过头顶,迎着叶根微笑鼓掌。
与大批判同步进行的是,对全体在文革中挨整的教师平反,可谓皆大欢喜。
可是别喜早了,随之而来的便是“清理阶级队伍”,去掉了“牛鬼蛇神”标签的教师们虽然不再挨批斗,劳动改造却是免不了的。叶根、王立德等在文革初期挨整的教师,包括文教局章局长通通去了“五七干校”。同时,学生们纷纷上山下乡,插队落户,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兰子特地选了一个生产队,位于“五七干校”通往城关的马路旁。
叶根当时三十出头,在干校属一等劳动力。他经常性的活是挑担送粮和扎排运木料,河里驾木排是他最高兴的事,王老师搭了叶根这个伴开心又有安全感。叶根水性好,木排航行得平稳而顺畅,即便遇到险情,叶根也是他的定心丸。两人坐在木筏上,抽着烟,聊着天,迎着风,排着浪,自由自在似神仙,这种时刻他总忆起了在东湖打猪草的情景。
然而送粮就没如此惬意和雅兴了,一百来斤的胆子压在肩上,到城关有十五六里。王老师四十好几了,过去又没挑担的经验和锻炼,送一程得歇十五六回,腰酸背痛苦不堪言。不得已向领导请求,跟章局长一伙人干田里活。
叶根多亏有“三五农场”打下的基础,担一路歇两三次还轻轻松松。有次他过一个弯子时听见声清脆的呼叫:
“老师,快来歇歇!”
掉头一看,原来是兰子!
“你怎么在这儿?”
“我在这里插队落户。
兰子十五岁初中毕业,经过三四年文化大革命,如今已十七八九了,长成了个鲜艳如桃的美少女。她之选择在此落户,就是想常有机会见到叶根老师。
叶根撂下挑担,随兰子进了屋。屋内有书桌、床、几把竹椅和一口箱子,此外就是一些盥洗用具。室内整齐清洁,室外绿树成荫,倍觉凉爽。
“嗯,不错,好位置!”叶根舒服地坐在竹椅上,愉快地左顾右盼。
兰子忙盛一盆凉水给叶根洗脸,又递过来烟和茶。
“你哪来的烟?”
“专门给你预备的。”
“你怎么知道我来这里?”
“你们去城关必经这里。”
“也真巧呵,没想到你就在这里插队。”
“你没想到吧?可我想到了。”
“你想到什么?”
“想到你会经过这里呀!”
“这么说,你特地选了这个地方?”
“Yes.”
叶根端详了兰子半分钟,她没避开他的目光。
“在这里习惯吗?会不会干农活?”
“这里人都对我蛮好,总照顾我干些轻活。”
说着兰子又从抽屉里拿出些熟红的桃子给叶根吃,还手执一把蒲扇挨着替他扇风。
“兰子,遇见你真好!”
她嘴角轻轻动了一下,没有出声。
“老师,你下次什么时候送粮?我熬鸡汤你喝。”
“不要!怎么能-------不行。”
“怎么不行?”
“兰子,你把我当客人,我就不来了。”
“谁把你当客人呀?你是我的客人吗?-”
“我路过这里进来坐坐就挺好的。”
兰子怕叶根坐坐就走,便说:
“老师,你多休息一会儿,我去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