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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流年*长篇小说』孽海冤家(第十七章)

作品名称:孽海冤家      作者:花木      发布时间:2011-12-15 16:25:17      字数:4557

一天叶根从三医院治牙齿出来,经过阅马场,看见好多人堵在HB剧场旁边,下意识地抬头望去,一幅海报映入眼帘——叶塞尼亚。他立刻挤进购票的队列,这大概是文革武斗以来第一次恢复电影放映,怪不得人们那么兴奋。
他知道母亲除了阅读杂志之外就喜欢看电影,尤其是外国电影,于是按在家的人数买了五张票。剧场离家不远,只需步行一刻钟左右就能到达。晚饭后叶根收拾刷洗了餐桌碗筷,便和大家出门了。
母亲步履矫健,尽管上了年纪,上街时一向走在前面,儿女们稍为怠慢就被甩在后头。叶根扶着爸爸,丽菁与二哥文文并排,一路欢声笑语进了剧场。
银幕上吉卜赛姑娘叶塞尼亚又美丽又善良,她对爱人思恋的执着,失意的忧伤,启开了观众的心扉,湿润了他们的眼眸。故事情节跌宕起伏,峰回路转,看得人去后思绪绵绵。回到家里,叶根沉默良久,别人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次日午睡罢,叶根照例为妈妈按摩,他能如此亲近地侍奉母亲,母子都感到欣慰,毕竟这种机会难得。特别是,母亲只接受和欣赏叶根的手法,其他子女的力度总不能让她老人家满意,不是重了就是轻了,没根子心细也没根子耐烦。
母亲闭目躺在床上,突然问道:
“根子,你和那个罗芭儿的事怎么样了?”
“怎么样?文革一来我就没再见过她。”
“你没去找她?”
“上哪儿找去?罗哀家不告诉我地址。”
“为什么不告诉你呢?”
“她也不找你?”
“不知这姑娘究竟长得什么样,让你那么上心。”
“妈妈,您喜欢叶塞尼亚不?
“当然喜欢。”
“罗芭儿就像叶塞尼亚。”
妈妈笑道:“你这是想疯了,情人眼里出西施啊!”
“是真的!她真有吉卜赛人的味道。”
“你们那乡村僻野,还……”
“乡村僻野怎么了?吉卜赛人不是来自乡村僻野吗?”
“那倒没错,到处流浪的部族。这么说,她有股野性?
“不是野性,妈妈,是野生的美!”
“呵呵,我就知道你爱什么样的女孩。”
“那个罗芭儿知不知道你挨批斗的事?”
“我也不知道她知不知道。”
“现在你自身难保,躲在W市,T城那边如何?无从了解。”母亲只能这样开导儿子,“还是暂时放下吧,等运动完了再说。”
大约过了个把星期,叶根送父亲出差外地回来,遇见一个好熟的身影正在门口和母亲谈话,啊!是王立德老师。
“王老师,你好!什么时候离开T城的?我们又见面了,真象做梦一样!”
“蛮巧蛮巧!我刚打听到这里,你就回来了。”王老师笑得咧开了嘴,“这位老太太是……”
“哦。这是家母。妈妈,这是我的同事王立德老师。”
“是吗?听叶根说起过。来,快请进屋。小妹,来客人了,泡茶!”
王老师说他是乘T城便车来的,公路汽车还没通行,不过快了。
“自你走后当天,保保教师和三字兵就杀回了一中,翻箱倒柜,到处抄查,把宿舍搞得乱七八糟。不过我还好,他们知道我没上骷髅山,还算客气,没砸我的房间。”
叶根问道:“骷髅山的老师们呢?还没下来?”
“嘿嘿,你听我慢慢跟你说。”王老师一边品着茶一边抽着烟,神情显得轻松悠闲。
“T城县的人都在讲一个《捉放曹》的故事,说魏石龙逮住了你又放了你,有意思得很。”
“你不知道那天好危险。他们把我押去东门港,差点挨了一枪!”
“我要他莫乱跑,当时情况复杂险恶。”王对叶根妈说,“他硬是不听,急着要回家。您看,算是捡了一条命!”
母亲说是呀,他总是独行其是不听旁人忠告。
“又过了两天,由于中央接二连三发文件,人武部派军代表进驻了一中,一方面做三字兵的工作,一方面把骷髅山的师生接回了学校。说是“斗批改”要进入了第二阶段,当前的主要任务是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希望两派不要再互相争斗。”
“哎呀,这就好。”母亲说,“再斗下去学校就不成学校了。”
“好什么呀?斗争还会继续,没这么快就收场的。”文文在旁插嘴。
“我看也是这样。”王老师接着说,“不过军代表李同志在学校大会上讲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转移斗争大方向,挑动群众斗群众,煽起派性冲突,是绝对错误的。特别是整教师的黑材料,比如“说毛主席是个有生命的东西”呐,“天地黑”呐等等,纯属断章取义莫须有的罪名。这些黑材料必须彻底推翻,替受迫害的教师平反!’”
“这不是说我大哥吗?”丽菁情绪亢奋。
“军代表正是专门提到了你。”王指着叶根说,“李同志讲:‘一中的叶根老师不惧怕迫害,敢于自己解放自己,亲自跑到WH军区去申诉,这就是反抗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实际行动。一中的教师绝大多数是好的,是革命的。对于他们所受的不同程度的迫害,我们正逐一调查。凡是黑材料,都要推倒。”
听到这里,叶根一家人鼓起巴掌,声音似乎要把玻璃震破。
“哈!真要喊声‘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万岁’呀!”文文从坐位上一蹦三尺高。
叶根问王老师:“那,你也没事了吧?”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大势所趋,还能有什么事。你怕他们真敢把我当特务整?”
“那么,学校已开始批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
王老师说红司小将准备清算县委工作组,三字兵的头目和骨干已很少露面,那个极左分子伪保长躲了起来。教师被那场武斗吓得心有余悸,半数以上的人都离校回家了。所以他找了一辆从T城开往W市的便车到这里。
叶根为了庆祝,也怕母亲劳神,就带全家人外出,在一家酒店替王老师接风洗尘。当天晚上王住在叶根家里,两人聊至深夜。
王还告诉叶,T城在W市读书的大学生组成了一支“打回老家”造反队,作为红司的战友和援军,来势凶猛,正轮番揪斗旧县委与“鸟屎”的成员,冲突又在激化,军代表也无能为力,撤回去了。
“我先在W市玩几天再说,自他妈的文革以来简直把人憋死了。看看这里的形势,然后回新洲老家一趟。”王又抽了一口烟,喝了一口茶,便躺下睡觉。
叶根乐得在家消受一个来之不易的暑假,多半时间陪在母亲身边,帮妈妈料理家务,陋室里氤氲着无尽的温馨和甘甜。少半时间则与文文、美菁搞器乐三重奏:叶根小提琴,文文手风琴,美菁吉他。和弟妹们重温昔日的美好时光:与终生崇拜的伟大魂灵神交。
美菁远在城郊一所中学任化学教师,自运动开始也在停课闹革命。她平时回家不多,这次听说大哥脱险归来,这个暑假撇开了正在恋爱的男友要好好陪陪大哥,问问大哥在T城的生活情形。
“明天你跟我去商场,我帮你好好武装一下。”美菁对叶根说:“你这个样子人家更不把你当回事,更要欺负你。”
“你说什么?别人欺负我是因为我有历史问题,跟我这样子有什么关系。”
“人要衣装佛要金装,什么时候都是定律。你别以为文革把这条定律也会革掉。特别是现在,你已经平反了,更要扫去一身的霉气!人穿华服精神爽!”
“大妹真不愧是教化学的。”文文说,“能把几百年约定速俗成的谚语化成这种怪味来。”
美菁笑道:“质起了变化就叫化学变化呀!”
叶根说:“我正想为罗哀家买点西洋参带去。还有佛哀家!”
“我也要去!”丽菁向来对逛商场和购物兴趣很浓,“大哥本来就漂亮,再锦上添花,还怕那个,叫什么……罗芭儿不迷死了?”
叶根哼哼地笑着,“她看上我时我一身的石灰和油漆,才不象你想的那麽势利眼。”
“好哇!还没接进门就这样抬高她打击我,大哥已经鬼迷心窍了!”
“八字还没一撇,什么接进门不接进门的?”叶根说,“八成她也不会嫁给我。”
小妹说:“耶,怎么又变得没自信了?象大哥你这样的美英雄打起灯笼上哪儿去找呀?”
“哦对了!明天我们还应该为罗芭儿和兰子挑几件漂亮衣服。”美菁差点忘了自己的日程。
接着文文便发表高见:“不管八字有没有一撇,她能爱上我们这位落难的大报应,就是天庭下凡的七仙女。对这样的神仙进贡我举双手赞成!”
“你就会嘴巴快活!”丽菁说,“倒是拿出点实际行动来。”
“那好办,叫她到家里来,我满怀圣洁之情为她写生。”
“除了画画你还会干什么别的!”
“小妹,你莫总是有眼不识泰山,不是那样的人我才懒得画呢。”

叶根家门前是学院内一条二三十米宽的横林荫道,对面是弧形篱笆,有个小门。篱笆圈起了一个小草坪,那是学院幼儿园孩子玩耍的地方,如今幼儿园早关闭了,草坪白天闲着。
每到傍晚,叶根全家便去草坪纳凉,器乐三重奏就在这时开始。悠扬的琴声流转于夜的低空,牵引出许多邻舍坐在门边听赏,他们羡慕叶家的兄弟姊妹,同时又保持着相当的距离。
其中原因有点复杂:一方面叶根父子都上过省报,是五七年出名的右派;另一方面叶家除两位老人之外,儿女们都有些古怪。其实这古怪直接与第一个原因相关,家中出了两个右派,亲属受牵连遭歧视的情形可想而知,所以八个兄妹紧密得如同一块铁板,却和外界极少往来。
真正的三重奏曲目并不多,通常叶根的小提琴拉奏乐曲旋律,文文手风琴和美菁吉他和声伴奏。他们最喜欢的曲子是圣桑的《引子与回旋》、萨拉萨特的《流浪者之歌》以及波隆贝斯库的《叙事曲》等等。即便如此,小妹丽菁也往往会表示轻度不满,说:
“你们拉点别的好不好?尽搞这些阳春白雪,只顾自己欣赏,我都听不太懂呢。”
“好吧。”大哥对文文和美菁说,“来,马思聪的《思乡曲》和《牧歌》”
于是丽菁听得津津有味,闭目凝神。乐曲奏完,连连称赞。
“满意了?这也是阳春白雪,知道吗?”文文对小妹说。
离叶家大约三十米的斜对面,住着一位极和蔼的老人丁妈,是叶家的湖南同乡。最近她家来了一个外地客人,到W市度假的护士小姐,每晚看着听着叶根他们奏琴,心驰神往。便请丁妈引见,想和这家人结识。
“叶大哥,回家来了!”丁妈走过来搭讪。
“丁妈你老人家身体好吧?小妹快搬椅子请丁妈坐。”
“我不坐咧,屋里有个朋友蛮喜欢听你们拉琴,又不好意思过来。”
“冒关系咧,”叶根也道着乡音。“过来一起玩罗。”
“小柳哎!”丁妈转身对那边呼喊:“快来快来!”
随着丁妈的喊声,一个年约二十三四岁的女郎袅袅婷婷地走进了草坪,衬衫套着过膝的长裙,头上盘着精致的发结,身姿丰满但不显肥胖,面容属于那种所谓冷艳的类型。一双眼睛虽然过圆过大,却目光内敛。总之,看上去是个漂亮而不简单的女人。
她言辞不多,叶根也只是客气应酬,倒是文文很兴奋,每奏完一曲后和她总有话讲,而且妙语连珠,诙谐幽默,把陌生的气氛搅得很鲜活。
后来小柳与叶根一家越来越熟,对这个家庭满怀欣羡之情。她好象同时爱上了叶根文文两兄弟:叶根在她眼里是个深沉而富有魅力的男人,还不乏神秘感;文文则活拨聪明,才思敏捷,且更具亲和力。她话虽不多,人却不拘谨,常主动约两兄弟逛公园看电影。每逢这种时刻,叶根总借故推脱,让文文单独陪她。
有次母亲问他:“根子,你怎么不一块去玩玩?”
“文文喜欢小柳您看不出来吗?”
“我看她好象更喜欢你。”
“我也看出来了!”丽菁说。
“还是让文文陪她玩吧,她也蛮喜欢文文的。”
“妈妈,我知道大哥心里只有罗芭儿!”
“是不是呀?”母亲说,“你不是讲八字没一撇吗?”
叶根不答。
文文毕业于医学院,自然和小柳护士有更多的话题。但他感兴趣于小柳并非职业因素,而是绘画的视角:他越注意观察,便越感觉小柳有种不同寻常的气质:对理想的执着和对世态的冷漠,以及柔和外表下蕴藏着坚韧的力。
当时文文并不得意,在一所学校打工,干着他不喜欢的教师行当而未从事医学专业,并且体弱多病。可是小柳毫不介意,认定了这是一个景遇不佳却智力超群的天才。那个夏天两人常在一起,感情迅速升温,终于产生了质的飞跃。
关于他俩的故事就无须在这部小说中详述了,结果是水到渠成,成为伉俪。小柳跟文文生了两个男孩,两个孩子此刻都在读公费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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