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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流年·长篇小说』孽海冤家(第十六章)

作品名称:孽海冤家      作者:花木      发布时间:2011-12-15 15:30:11      字数:8033

  叶根回家第三天,在小妹丽菁陪同下来到WH军区大院,门口聚集了许多青年人,大半数都佩带着和丽菁同样的袖章——“钢二司”。他们吵吵嚷嚷要进里面去,被两排荷枪的解放军拦阻。只听见一位军官大声说话:
“不行!红卫兵小将们,我们现在专门解决文革中的冤假错案,你们提的都是派性斗争派性问题。马上就要搞革命大联合了,各派组织不要再互相争斗了!”
此时,谁也没料到一个女孩躜至门前,面颊通红,神情坚决,对那军官说道:
“我们就是为冤假错案来的,让我们进去!”
还没等军官回答,她猛一转身,指着叶根向人群呼喊:
“二司的战友们,看!他是我大哥,一位山区教师。文革一开始就被老保关进了私设的集中营,受尽了打击和迫害!前两天还被押赴刑场准备枪毙,多亏了一位复员军人救他,才留下这条命逃出虎口,连夜步行六七十里赶上火车回到这里。大家说,他该不该平反?”
顿时人群吼起来,口号声、叫骂声、诅咒声连成一片。人们涌向兄妹跟前,同情、安慰、鼓励、支持。那军官要大家安静,原地立着问叶根:
“他们为什么关你?你犯了什么错误?”
叶根答:“我什么错误都没犯!只因为57年被划过右派,61年第一批就摘了帽子……”
丽菁抢着说:“他们叫他什么摘帽右派,还说永远都是右派,子子孙孙都是右派!”
“混帐!”一位二司小将大声驳斥:“右派就是一顶帽子,帽子没有了,还哪来的右派!”
一位佩戴“红八月”袖章并架着眼镜的人,看来像个大学生,忿忿地说:
“划右本身就是个严重的政治错误,还搞什么摘帽右派,这简直是对人无休止的迫害!”
义愤填膺的抗议声此起彼落,这些声音叶根在T城是听不到的,那儿没这等水平。
“说摘了右派帽子的人还是右派,就跟说叛党分子还是党员一样,一样的反动逻辑!”
“周总理早就说过,不要再纠缠57年的事了,不要再搞右派了!怎么还那样?”
“那地方就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黑窝子!私设集中营,竟把教师绑赴刑场枪毙,真他妈的翻了天了!”
“让老师进去!”
“快让受迫害的老师进去!”
解放军官见群情激愤,同情地对叶根兄妹点点头,把他俩带过门卫,用手指指一个方向,叶根和丽菁便朝大院里面去了。
军区大院有栋楼专用于群众上访,每个房门口都有“接待室”字样。叶根和丽菁随便进了一间屋,里面有一排桌子和两排坐椅,每张桌前都有上访者在和接待人员谈话。兄妹俩坐了不到三分钟就被人叫了过去。
“你们有什么事?”
“我想请军区调查澄清一桩案子。”叶根说着递上了申述材料——“毛主席是有生命的东西”和“天地黑”。
接待员毫无表情地看材料,其速度之快使叶根想起了“一目十行”。看完之后他对叶根说:
“这是典型的黑材料!”声音里多少有了点动感,“全国各地都有,你是要求平反对吗?”说着把材料放进抽屉。
“就是这个意思。”
“没问题。”他说得很干脆,“我们发函到你所在地的人武部,要他们为你平反。还有别的要求吗?”
“没别的要求。”
“要人武部的同志保护我大哥,他是逃出来的,差点被打死!”
接待员似笑非笑地看了这个钢二司一眼,又问叶根:
“你们那儿武斗很厉害?”
“是的,公路汽车已经断了,武斗还可能升级。”
“是吗?那你就暂时不要回去,等武斗平息了再说,你的问题我们会尽快处理的。”
叶根说:“现在邮车都不通了,你们怎么发函去那儿?”
“我们有军车呀!”
“你们会专门为我哥哥的事开车去那儿?”
“二司小将你放心!”接待员笑道:“我们一定会去的,也不专为某一个人的事。”
“口说无凭。”
“那你还想怎样?”接待员感觉这小姑娘有点倔,依然笑着。
“你给我们一张字条,作个证明。”
接待员注视了这兄妹俩约有一分钟,然后从抽屉里把叶根交的申诉材料拿出来,用笔在上面写了个眉批:推翻文革工作组罗织的罪名,立即为该同志平反。并重重地盖了军区大印。
他把盖了章的材料递到叶根手中,对丽菁问道:“这该满意了吧?”
丽菁高兴地把材料抢过来看了又看,又问:“你不需要它吗?”
“用不着。”接待员翻开他的笔记本,迅速而简要地作了记录。
叶根和丽菁对接待员表示了深深的感谢,心情非常舒畅。尤其是叶根,不仅庆幸自己逃出了魔窟,回到了平安温馨的家,又和亲爱的父母弟妹团聚在一起,还如此顺利地祛除了那个久久盘结的心病——工作组炮制的黑材料。简直就象无痛手术从体内割掉了一块大毒瘤。
 
三弟东东接到家里电话就立刻赶回来了,他得知大哥不仅魔窟脱险还受到军区援助,就别提多高兴了。
“告诉你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他对叶根说,“后天全W市的造反派集体横渡长江,参加人数很多,规模空前,光支左解放军就有四千五。我已报了名,还经过了队列训练。”
“这是一次水上游行示威,那天W市人民都会去江边助兴的。”丽菁说,“大哥你
也去看看热闹。”
叶根十分激动,对弟妹说:“我当然要去,但不光是看热闹。我也想参加横渡!”
东东说,“你没参加造反派呀!横渡时都须戴袖章的,而且都事先编了队的。”
叶根犯难,觉得这个心愿无法实现。
丽菁看出大哥神情有那么一点沮丧,便问他:“你真的想参加渡江?不是说着玩的?”
叶根苦笑着点点头。
“那好办!”她有了主意。“待会儿我和三哥去找“红八月”,它的总部就在这里,我们介绍你加入这个组织。”
“这样行吗?”叶根有些疑惑。
文文插嘴:“怎么不行?参加造反派又不是入党!只要观点一致就行。”
东东接着说:“小妹这个办法好!凭你受迫害和反抗的经历,任何造反派都会欢迎的。加入了“红八月”他们马上会发袖章给你,你就可加入“红八月”队列横渡!”
“可是我没参加编队呀。”
“那没什么问题,你就老实说,刚从外地赶回来的,没赶上。”丽菁说,“你只要戴了袖章随便插在哪个队里都行,造反派好说话。”
文文说,“人家看你这样子也不会怀疑你是老保。”
“我这样子怎么了?”
“你两只眼睛就是两个字——造反。”
“走!事不宜迟。”
小妹拉着大哥和三哥立马去了“红八月”总部,那儿很有几个人认识她。她简单介绍了大哥的经历,说明了来意,一个鲜艳的“红八月”袖章就戴上了叶根手臂。总部的人告诉他,后天早晨五点钟直接去长江大桥码头集合,找到“红八月”队伍排在后面就行。末了,向他问道:
“叶老师,游泳没问题吧?长江很宽,水流也急。”
东东抢着回答:“一点问题没有!我大哥至少能在水里呆五个小时。”
“那,太棒了!记住:后天早晨五点钟江边见!”

“你在干什么?”母亲见叶根正把一个“红八月”袖章缝在一条游泳裤上。
“后天我要参加造反派横渡长江。”
母亲不免吃惊,“你疯了?刚回来不好好调养又去干冒险的事,不要命了?”
“妈妈,我不会有事的。”
“不行!就在家歇着。你莫总让我担心好不好?”
“这也是一次难得的机会。”父亲说,“他在T城压抑了那么久,让他释放一下也好。”
“你不阻止还帮他说话?”母亲有点生气,“根子向来火点低,总是多灾多难!想释放干什么不好,非要到长江里去凑热闹?那是好玩的地方吗?”
“根子运气不佳不假,但他也总能逢凶化吉!没事的,就让他去吧。不然以后他会遗憾。”
“妈妈!”叶根走近母亲,挨在她身边坐下。“您放心。想想吧,那么多混帐东西都没能整死我,枪口底下我都活过来了,会把自己这条宝贵的命送给长江?我的水性您又不是不知道,担心什么?再说,长江不会淹没我这号人,它只会托起您的儿子。您儿子我将来还要干番事业呀!”
这几句话居然把母亲逗笑了,她拍了一下叶根脑袋。“你呀,真是个人物!”
文文修正:“是自己把自己当人物。”
东东说:“其实妈妈一点都不用担心害怕,从起点长江大桥码头到终点滨江公园,沿着这条路线江心停泊了两艘大轮船,船上有专门的救生员。谁若感觉不行了,只需招招手就会被接上船的。要再不放心还可带救生圈游泳。”
“好了,求菩萨保佑你们两兄弟吧!”母亲不再拦阻了,“到岸后就快回家。”
说到此处,还有个小小故事,对于叶根从小之大胆,也可窥见一斑。那时他十七岁,每逢暑假看见湖大的学生去湘江击水,就羡慕得要死。而当阳光下明晃晃的水波淹过脚背时他都会头晕目眩,于是下决心学游泳。
他也没找人教,对着书本自己在家中练习。其步骤是:
一 俯在床上模仿自由泳、蛙泳、侧泳那些动作。
二 打一盆水,深吸一口气,把头浸在盆里,直到憋不住了才把头抬出来。
三 如此一遍一遍地吸气换气,逐渐延长水里憋气的时间,然后实地演习。
他的实地演习非常危险,在一个雨后放晴的下午,独自跑到湘江边,双手抓住岸边的野草根,把头埋在水里,两只脚便在江里做上下扑打的动作。
当时周围没有旁人,他一遍复一遍地按自己的方法练习。练得兴起,得意忘形,不料将草根拔起,整个身体离了岸,被水冲走了。
也真是菩萨保佑!他的命大,江水把他冲到了不远处一个浅滩上。
待他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竟安详地躺在阳光下,且没有呛水。虽说一场有惊无险,还是坐在沙滩上扑扑地心跳了好一阵子。
回到家后,叶根除了告诉二弟文文之外,没和其他人谈及这次经历,否则他的游泳计划就夭折了。
接着他便到湖大游泳池去进一步自学:双臂前伸,双腿绷直,把气吸足后整个身子沉进水里。居然惊喜地发觉:即使一动不动身体也会悬在水中,沉不下去!于是双脚便乱扑乱打,横向从一边往另一边游动,不过三五次,就能埋头一口气游到池边。
如此日复一日地练习,逐渐加上手的划水动作,又学会了抬头换气呼吸,一个星期后,他就能在泳池直向来回畅游了。半个月后便随大学生们去横渡湘江,不过并非全程,只是从岸边游到橘子洲头。
叶根这样学会游泳后,想教文文,文文从小体弱,不敢下水。他便用同样的方法训练东东。东东当时只有十岁,但身体结实,在大哥的陪练过程中进步也堪称神速。当某一天两兄弟在游泳池完成了几个来回数百米之后,叶根对东东说:
“你想不想横渡湘江?”
“湘江好宽呐!”
“不是很宽,从我们这边游过去,到橘子洲最多也不过千把公尺。你再练时每天增加些长度,一个月后我带你去怎样?”
东东虽不如他二哥文文才思敏捷,但学什么都很认真,效果扎实。他和大哥每天午睡后便跃进湘江,从岸边往中间游,开始游一段较短的距离,然后再折回岸边。随着距离与日俱增,感觉异常兴奋昂扬。
叶根还把自己应急的土法子传授给他,万一脚抽筋了,就直躺在水里,用手去揉捏脚趾,结果倒也奏效。
“只要下水前充分做好准备活动,就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大哥总是这样鼓励小弟。
大约又过了半个月,东东便能游至江心再从容不迫地折回来。叶根大喜过望,激动地对他说:
“成功了!你成功了!游到江心不等于游到了对岸吗?明后天我就带你横渡湘江!”
“还只游了一半呐!”
“你的算术是怎么学的?”
“哦!明白了。但是到了对岸我游不回来了,就没力气了。”
“这好办,”大哥诡秘地笑道:“我们坐船回来。”
果然,叶根次日陪东东再游练了一回江心打转之后,第三天兄弟俩就和大学生们一道横渡了。那些大学生每天看见这个十岁的的小孩在湘江浪涛里腾挪俯仰,早就钦佩不已,今天听说他要横渡至彼岸,都竖起拇指睁大眼睛。
“你莫怕,一点都不用担心。我就在你身边,前后左右保护。”下水时叶根对东东说,“要是你觉得累了,或是不行了,就把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我会带你平安到达目的地。”
东东对大哥有绝对的信心,这种用手搭肩的游法也曾练过许多次,他没什么可怕的。于是兄弟俩同时向湘江扑去了,东东鼓足了劲,游得很快。
叶根在身旁与他平行,连声说:
“慢一点,慢一点,不要急。留着力气慢慢游,我们一定能胜利!”
十分顺利地,两兄弟游到了江心。叶根问道:
“怎么样?是转回去还是继续向前?”
“都一样。”东东说,“你不是会算吗?好马不吃回头草!”
不少大学生都跟在这兄弟俩周围,时不时叫声好样的!加油!真是英雄出少年!
终于到达了彼岸,东东快活极了,紧紧抱住叶根。倒是十七岁的大哥觉得累了,因为他时刻担心着,时而游在弟弟这边,又时而绕到那边,前后左右转圆圈。
湖大的学生纷纷过来和小东东握手,以示祝贺。并和兄弟俩聊天,与他们交朋友。休息了两个多小时,叶根牵着东东上了渡船,迎着晚风和夕阳,豪情满怀地回家向爹妈报喜,少不了遭母亲一顿狠克。
此后,两兄弟不仅成了江河湖海里的常客,还特别喜欢迎风搏浪。尤其是叶根,游曳在风口浪尖上的感觉简直如腾云驾雾,他爱冒险的性格大概就是那时形成的。

清晨四五点钟的江边,虽然是夏天,因为有不大不小的风还是凉飕飕的。各造反派渡江队伍都在沿江大道上席地而坐,等候下水指令。东东头天晚上就与钢工总队伍集结了,没回家来。文文宁愿睡懒觉,不想赶一大早的热闹。丽菁陪大哥来到码头,找到了“红八月”,在后面占了个位置。沿着下水的大桥码头,早已聚集了成排成堆前来观看横渡的市民。
“大哥,自文革武斗以来,今天可说盛况空前!”
“是吗?这的确是造反派的盛典。”
“叶老师!”突然有人在叫他,很是奇怪。
没料到竟是几个T城一中的学生,他们一见叶根的模样就明白了。上身赤膊,下面只穿了一条游泳裤,脚踏一双人字型拖鞋。
“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肖亮不是被T城纠察队枪伤了吗?我们是护送他来W市医治的。”
“哦,”叶根记起来了,就在他被押往东门港三天前,一中高三的学生,红司的司令肖亮,在与保皇派武斗时被对方盒子枪击中了腿部。“肖亮现在情况如何?”
“子弹已取出,医生说腿总算保住了。”
“我们几个在医院照看他,今天特地到江边来观礼,没料到会遇见叶老师!”
“听说我们撤到骷髅山后您被纠察队押去东门港枪毙,是怎么又逃出来了?”
“It’s a long story.”叶根笑道,“我的命贱,不容易死的。”
“我大哥是个传奇人物!”丽菁骄傲地说。
学生注视着叶根游泳裤上的“红八月”和他妹妹衣袖上的“钢二司”,既羡慕又钦佩。
“叶老师,您真了不起!不仅加入了响当当的造反派,今天还要横渡长江,我们T城也就您一个。”
“你们也可参加横渡呀。”
“不行,没这种本事。您是我们红司的代表!”
说话间,前面的哨音响了。叶根脱下拖鞋交给小妹,准备行动。学生们一齐向他竖大拇指,并说:“千万注意安全啊!”
叶根下水时感觉所谓的队列已开始散乱,同时发觉有不少未佩带任何袖章的不知来历的人也跳入水中,无人干涉。原来并非东东说的那么严格,什么造反派不造反派,谁都可以游泳。
但他仍以自己身上有“红八月”的袖章而感到自豪,毕竟正式加入了这个与“钢二司”齐名的造反派组织,(只不过规模没“钢二司”大)不是冒牌货,起码此刻不是“摘帽右派”或“牛鬼蛇神”。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山水之间;叶根之意不在江,在于造反巡礼。大江大浪里击水于他已非新鲜玩意,使他激动的是当前自己获得的身份证。他加入了一个心驰神往的革命组织,并首次参与了它的一次盛大活动,当时的感觉除了他本人,除了与他有共同经历的人,是很难体验的。他可以为自己的组织赴汤蹈火。

正当叶根沉浸在江水里,沉浸在思绪中,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触到他的脚踝。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下,啊!一双凶神恶煞的眼睛正盯着他。凭着本能他产生了不祥的预感,于是加力前冲,欲摆脱那邪毒的目光。
迟了!他的小腿已被一双有力的手拽住,眼前一片浑浊,身子往深水里下沉……
向来条件反射迅速的叶根,尽管此刻不知拽他者何人,也不明何故何因,却清醒地意识到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开始了。他愤怒地扭转身躯,朦胧中用双手使劲地掐住了那人的颈项,紧接着抽出一只脚来凶猛地朝其下身蹬去。
读者知道,叶根学游泳时首先练的就是扎猛子——水中闭气的功夫,所以他能在水下沉着地回击凶手。
于是,那家伙抱住叶根的手松脱了。呼吸阻断,身子象个吊颈鬼在水中晃来晃去。
于是,那家伙遭受着叶根一记又一记重创,软瘫了全身,不见了踪影。
我的天,真是好险!

解脱了缠绕的叶根急速转弯,以垂直江水平行大桥的角度奋力划行了三十多米,回头确认再无人跟踪或靠近身旁时,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从容地徐缓地继续前行。
母亲的劝阻多么正确!这次横渡长江确实危险。然而父亲的预言何其睿智!他叶根真的再次化险为夷绝处逢生。他非但没产生后怕,倒认为不虚此行——又一次战胜厄运的欢乐!
回首望见江边有人呼救,有人招手,而江心好几处是数人拥着一个救生圈,停泊在航道上的救护大艇还不断扔下救生圈来,伸出长竿,看来遭遇险情的人不独他一个。
由于清晨水凉,刚才与歹徒搏斗又用力过猛,他一条腿的脚趾抽筋了。叶根并不惊慌,比起此前的生死之战这算不了什么。他翻身仰卧在水面上,感觉长江的浮力很大,便一脚蹬水,以背部蠕动保持平衡,轻轻用手揉捏抽筋的脚趾,没过多久便复原了。
其实当时叶根已距大艇很近,他可以招手求援,可以上船歇息。但他压根儿就没这些念头,遇到困难就言败,那还算什么造反派?
大自然与人是多么不相同啊!叶根想道。比如这长江,它能托起你也能淹没你,水能载舟也能覆舟。但它和你是平等的,且有规律可循,不存在阴谋暗算。然而社会人却不相同,他们要害你而你竟无法预知,恶势力又是那么强大,你自身的力量何能与其抗衡?
比如刚从水库调到一中,勤勤恳恳地工作,没犯任何错误,文革工作组就把你铁定为批斗对象,只因为你曾经被划过右派。即便你摘了帽子,谁料依旧被人视为“摘帽右派”,永世不得翻身!人在社会中完全不能主宰自我,虽然有时意外脱险,比如那次押往T城东门港,但若非外力偶然因素后果就不堪设想。那不是靠自身力量获救的,自身的微弱怎能与恶势力对等?
又比如刚才水中的一场搏斗,尽管可以说是自己解救了自己,但也存在偶然因素。与你敌对的幸好是一个人,如果对方是群体你也莫望能安然胜出。在社会迫害中有多少时候与场合是一对一呢?何况迫害与陷害是你能预知的麽?你怎么能测知其规律?它有规律吗?
叶根在江中遨游,在江中冥想,全身心地拥抱着长江,深情地感受着大自然。在大自然怀里他是多么惬意,多么安祥,多么欢畅。暂时远离了旷日持久的批判斗争,远离了身心交瘁的监狱劳役,远离了难卜未来的惊恐。他此刻是个绝对自由的生灵,在大自然天地中可凭自己的力量掌握自身的命运。
绕过了两艘大救生艇后,他很快卷入了汉水急流,水温骤然变冷,流速也加快了几倍,从后面推动着整个身躯飞猛前行,除控制方向之外,他不需要其他动作也不能有其他动作,一转眼间便被急流带到了游程目的地——滨江公园。
他抓住了铁索,让等候在那里的人接上了岸,然后无比自豪地受领了颁发给他的一枚“造反派横渡长江纪念章”。
接待者告诉他:“这里的卡车都是为渡江造反派准备的,你上任何一辆都行。送你们回原来的地方。”
叶根兴奋地紧握他的手后,便爬上一辆将要开动的卡车。车上的人都和他热情招呼,游泳裤上也都印有各种标记——“钢二司”、“钢工总”、“红八月”、“新华工”“三司革联”……
沿途车友们神情激愤地交谈着渡江的事,说下水码头的栏杆被“红色铁旅”故意挤垮了,不少人撞死在江里,特别是充当仪仗队的人首当其冲。叶根半信半疑地听着大家的谈论,
一心记住母亲的嘱咐,赶快回家,以免老人家担心挂念。
母亲如释重负地等回了儿子,不久东东也安全到家了。左邻右舍都过来道贺,说叶家两兄弟福大命大,未遭“红色铁旅”毒手,现在渡江活动已经结束,还有很多家的子弟没有下落。又传长江下游正在打捞尸体,目前捞起的就有两百多具。这消息是真是假不得而知,当时传遍了整个江城,尔后却未见媒体有过明确的报道,既没认同也没反驳。
“红色铁旅”是W市最大的保皇组织,他们队伍庞大,装备齐全,武斗时无论前冲后退都服从统一指挥,很象正规军的做派。江城百姓都亲眼目睹过“红色铁旅”的暴行:他们头戴钢盔面罩,手持长矛大刀,在街上肆意屠杀革命群众,遍地鲜血。
叶根不敢把自己横渡时的遭遇告诉母亲,那会增添母亲对他未来的精神负担,他除了提醒东东之外没向其他家人透露。
“大哥,你下水后怎么有一阵不见了?”丽菁问道。
“潜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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