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经典言情>苏东坡别传>第十一章 窗前站着西子倩影

第十一章 窗前站着西子倩影

作品名称:苏东坡别传      作者:刘敬堂      发布时间:2015-12-24 19:59:23      字数:11036

  1
  就在苏轼忙于赈灾、筑堤、审案、巡视各县、以及公私应酬、听歌填词的日子里,汴京城里突然风云变幻,暗流涌动起来。
  朝廷颂布的市易、保马、方田、均税等新法,推行的并不顺利,在一些地方甚至引起了强烈抵制。已执政五年的王安石,在各方强大压力之下,上书请求辞职。但一心变法的宋神宗,并没有同意这位宰相的请求。
  但是,后宫却有自己的看法。自推行新法以来,各地发生的矛盾和新法本身的弊端,便传进了后宫。有一天,宋神宗散朝后,去含华殿向太皇太后请安时。太后问他:“陛下,咱们大宋的祖宗法度,可不能轻易改动啊!老身听说,民间百姓们的日子过的非常艰难,尤其是朝廷发放的青苗钱,更让百姓们雪上加霜,还是免了吧!”
  宋神宗说道:“朕制定的青苗法,是为百姓解困,有利春耕春种的,并没有增加百姓的负担。”
  太后语重心长地说道:“王安石这个人,确实才学兼备,忠心耿耿。但他性子太拗,急于求成,又任用了一些围着他转的人去推行新法,朝野结怨太多了。老身也知道陛下舍不得他。为了保全他,陛下不妨将他外放任职,待情势有了转机,再诏他进京为官。”
  宋神宗听了,并不认同她的主张。他解释说:“朕觉得,满朝的文武百官中,真正能为社稷挑起大梁的,唯有王安石一人!”
  这时,前来向祖母请安的岐王赵颢听了,见皇兄不听祖母的劝告,便在一旁说道:“陛下,忠言逆耳利于行,太后的话,请陛下三思。”
  宋神宗本来就对朝臣们议论新政的是是非非心中有气,听了太后建议罢免王安石的劝告,心中十分不服,但又不能当面反驳,心中的气就更大了。谁知半路上杀出一个程咬金!岐王不看眼色,也跟着太后反对他,他心中的气终于憋不住了,便借着机会朝岐王发泄出来。他大声说道:“既然朕败坏了大宋的社稷江山,不体恤天下的百姓,那好啊,朕就将皇位记给你好了,你高兴了吧!”
  岐王年轻,又长期住在宫中,很少见到神宗,不想在祖母面说了几句公道话,竟冒犯了已当了皇帝的哥哥!他见宋神宗龙颜大怒,说出了如此重的话来,心里十分害怕。因为以下犯上,以臣犯君,属大逆不道,后果不堪设想!他连忙双膝跪下,战战兢兢地说道:“愚弟失言,恳请陛下饶恕愚弟。”
  宋神宗听了,并未理他,显然他的怒气未消。
  还是太后给兄弟俩搬来了梯子,好让二人下台。她说:“岐王失言,是不知君臣之礼。陛下肚量大度,就饶恕他这一遭吧!”又转头对岐王说道:“今后,应好好读书,以不辜负陛下的期望,回宫去吧!”
  岐王听了,如获大赦。他向太后和神宗谢思后,便惶惶地离开了含华殿。
  又过了些日子,变法新政引发的反弹,又陆陆续续传进了太皇太后的耳朵里了。有一天,封地在洛阳的宗室赵久,领着两个儿子来到后宫,拜见太皇太后时,太后问他:“日子过的还好吗?”
  赵久听了,哭着说道:“自朝廷改革朝政以来,现任的台、省、守、监等官员,都由朝廷发给俸禄,有职有权。而按祖制享受虚名之官的,不但一律取消了俸禄,也免了虚职!”说到这里时,已泣不成声。他拉着两个儿子跪在地上,说道:“赵久一家,是赵氏的一支,和当今陛下是同一个祖宗啊!如今,只能守着祖上的那点田产,免强糊口罢了。我已老了,可两个孩子的前程,就难以保住了!太后要为臣作主啊!”
  太后将他扶起来,问道:“像你这样的宗室,还有几家?”
  赵久说,洛阳有三家,南阳有两家,商邱也有两家。
  说来也巧,一个去山东采办蚕丝的太监,回来后说了他在路上的见闻:利津的官吏将还不起青苗钱本息的农民,都关进了大牢里,因关的人太多了,牢饭又供应的太少,囚犯们实在忍受不下去了,一下子冲出大牢,杀了狱卒,逃回了家里。当衙门派兵去捉拿时,他们抄起铁锹、锄头和三齿叉,将官兵打的落荒而逃!他们怕官府问罪,夜里都逃到山上,占山为王去了!
  太后再也忍耐不住了,便将神宗请到后宫,流着眼泪说了新法的种种弊端以后,忧心忡忡告诫他说:“陛下,如今天下已有反象,若让王安石继续推行新法,恐怕天下会乱。陛下心里可要拿定主意啊!“说完,眼泪忍不住流下来了。
  宋神宗默默地听着,也流下了眼泪,不过,他的眼泪与太后的眼泪不一样。太后想的是,由于变法,连宗室成员的日子都不好过了,天下百姓还能安居乐业?眼下要紧的是罢免宰相,停行新法。而神宗想的是,若要像宋太祖那样,做一个大有所为的国君,就要大刀阔斧,力排众议,锐意变法,彻底革除冗官、冗费、冗兵三大灾难,通过新法使国强民富,以征服西夏和辽国,收回大宋失去的土地!而要达到这一目的,就要敢用王安石这样的人。太后逼他罢免王安石,他难以接受,但又不能当面拒绝,便说道:“此事事关重大,容孙儿再好好想想。”说完,告辞了太后,去了他的书房。
  就在宋神宗对是否罢免王安石犹豫不决的时候,一个叫郑侠的下层官吏,却将变法主帅的王安石扳倒了!
  因为山东、河北、山西、河南诸省久旱无雨,灾情十分严重,河干井枯,地里的庄稼颗粒无收,灾民们便扶老携幼,四处逃荒去了。
  郑侠是汴京城看守城门的一名官吏,他常常看到成群结队的灾民从城外的大道上经过,他们有的缺衣无食,又冷又饿,一旦倒在路边,就再也起不来了!有的剥树皮,挖草根用来充腹,有的卖儿卖女以交欠下的税赋。还有的被铁链锁着,被士兵押着去服劳役,其状目不忍睹。他认为,这都是王安石的变法造成的!于是,他便将自己的所见所闻,画成了一幅《流民图》,还在图上题写了十二个字:旱由安石所致,去安石必大雨!
  《流民图》画好后,他为了能让宋神宗亲自看到,便托友人送进宫中,又由内侍呈给了宋神宗。宋神宗看了这幅《流民图》之后,彻夜未眠。第二天的早朝时,还没等朝臣们奏事,他突然下诏:立即中止青苗、免役、方田等八法,又命司农开仓,救济灾民,并宣布:免去王安石的宰相之职!也许是种巧合,就在当天散朝时,天上忽然乌云密布,雷声滚滚,不一会,就下起了一场倾盆大雨!这正应了《流民图》上的题字。一时朝野议论纷纷,认为这是天意!
  不过,郑侠虽然扳倒了王安石,但也惹来了杀身之祸。
  虽然王安石离开了宰相之位,但宋神宗又诏命他为观文阁大学士,出任江宁府知府,并接受了他的建议,由韩绛为同平章事,也就是首辅宰相,任吕惠卿为参知政事追随王安石变法的舒亶、曾布、李定、谢景温等骨干,由于他的推荐而受到了宋神宗的重用,以便继续推行他的新法。
  因为扳倒王安石的导火索是那幅《流民图》,这些新贵们便对郑侠恨之入骨,非将他打进十八层地狱不可!郑侠只是个九品小吏,想找他的碴儿还不是易如反掌?吕惠卿曾对宋神宗说:“守门官吏郑侠所画的《流民图》是为了大宋社稷的大局,而并非为了他自己的私利,其勇气可嘉,令人钦佩,值得嘉奖。但朝野对他也多有非议,恐会在民间引起搔乱,不宜留他在京师任职,可外放为官。”
  因吕惠卿知道太皇太后以及反对变法的阵营,都十分欣赏这个有胆有识的守门小官,他虽然权势显赫,但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对郑侠进行打击,便找了个借口,先将他调出京城,又派人抓了他的一根小辫子,给他定了个“疏于职守,民怨不浅”的罪名,便将他流放到遥远的滇西去了。
  郑侠虽因一幅《流民图》葬送了自己的仕途,但却在中国历史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2
  苏轼听说了郑侠的《流民图》和王安石罢相的消息之后,大为吃惊,也感到汴京政坛的水太深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翻船。同时,他也庆幸自当年请求外放的选择。杭州虽不是京都。通判之职也不及太守,且天天忙于政事,有断不完的民事案子,修不尽的水利工程,躲不过的官场应酬,干不完的下乡巡视,但他觉得得心应手,日子过的有滋有味,还写了不少颇为满意的诗词,交了不少新的友人。更让他难以忘怀的,是美轮美奂的西湖,和那个如西湖一般可人的倩影,他最害怕的就是召他回京任职,去那个深不可测的宦海里去受活罪!
  朝廷上层的人事变更,必然会波及到地方官员。就在苏轼赈灾归来不久,汴京的诏令发到了杭州:杭州太守阵陈襄调任应天府太守,应天府太守柏绘调任杭州太守。
  陈襄不但是苏轼的同道中人,也因反对王安石推行的新法而未被重用。他敬慕苏轼的才华,二人私交笃厚。有一天,他约苏轼前往吉祥寺尝花,但陈襄因事未去,苏轼便写了一首《吉祥寺花将落而述古不至》:
  今岁东风巧剪裁,含情只待使君来。
  对花无信花应恨,直恐明年便不开。
  陈襄看了这首诗以后,知道苏轼批评他失约,便在第二天赶到了吉祥寺。苏轼心中十分高兴,又以前韵重写了一首:
  仙衣不用剪刀裁,国色初酣卯酒来。
  太守问花花有语,为君零落为君开。
  唐人咏牡丹,有“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之句,是说杨玉环如果每天卯时喝一盅酒,脸上就会红艳如盛开的牡丹。
  陈襄将要离开杭州了,苏轼少了一个与他尝花赋诗、讨论时事的挚友,有些依依不舍,心里觉得十分郁闷。为了安慰苏轼,中秋这一天,陈襄特意备下了游船,载上了酒菜,约请苏轼同游西湖。苏轼便爽快地答应了。
  临出发之前,陈襄特意召来了官妓们的画舫,对苏轼说道:“她们的唱工都出类拔萃,请苏大人在她们之中任点上几位,以随船献歌。”
  画舫上的歌妓们听说要陪苏轼游湖,都纷纷争着去。
  陈襄笑着说道:“游船太小,容不下多人,还是苏大人点几位吧!”说完,将歌妓们的名单递给苏轼,说道:“请苏大人过目。”
  苏轼接过名单看了看,一时无语。
  陈襄催促他说:“请苏大人点名。”
  苏轼仍然不说话。
  陈襄急了,笑着问道:“要不请她们都登船游湖?”
  苏轼连忙摇手:“不可,不可,人多了,船小盛不下,再说,也不安全。”
  陈襄:“那就请苏大人点名,点到谁,谁登船。”
  苏轼犹豫了一会,小声说道:“下官只点一人就够了。”
  陈襄:“苏大人点的是哪一位?”
  苏轼指了指名单:“就让她去吧!”
  陈襄看了,悄悄笑了。他大声对歌妓们说道:“请朝云姑娘登船!”
  画舫上的歌妓们听了,都感到十分意外,因为不论名气还是才气,都轮不到刚刚出道的王朝云啊!难道苏大人看花了眼?
  王朝云知道自己不但年龄最小,而且毫无名气,压根儿没想到苏轼会点到自己!她坐在船梢上,手里拿着一根柳条,正在逗弄水中的鱼儿,见鱼儿们抢着追逐柳枝上的柳叶,乐得“格格”地笑了。正在这时,旁边的秋云拉了拉她的衣袖,说道:“陈大人点了你的名,快登船吧!”
  王朝云有些不信,见陈襄正在向他招手,连忙扔了柳枝,下了画舫。其他官妓都还在等着陈襄点自己的名字时,谁知陈襄大声宣布:“今日游湖,由朝云姑娘一人作陪即可!”说完,命船工撑船离开了码头。
  画舫上的歌妓们都十分羡慕王朝云。
  游船渐渐向湖心岛划去。陈襄发现,一向快人快语的苏轼,只是低头望着湖面,一直默默不语,既不同自己说话、也不理睬王朝云,难道他有什么心事?便对王朝云说:“朝云姑娘,你为苏大人唱首歌吧!”
  王朝云望着苏轼,笑着问道:“不知苏大人想听那首?”
  苏轼笑了笑,说道:“姑娘喜欢唱哪首,下官就喜欢哪首。”
  王朝云听了,拢了拢被湖风吹乱的头发,弹拨着古筝的丝弦,轻轻唱了起来:
  湖光潋艳晴方好,山色空蒙雨已奇。
  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她的歌声婉转悦耳,在平如铜镜的湖面上飘荡着,余韵悠远。这也正是苏轼最最想听的一首歌。
  陈襄也十分喜欢这首歌,认为此诗是众多描写西湖诗词中最佳的一首,古往今来那么多人都曾歌咏过西湖,但没有谁能写出如此绝妙的诗来!他曾对友人说过,将西湖与西子相题并论,乃古今独语,是苏轼之功!意思是说,将西湖比作绝代佳人的版权,应属于苏轼。
  
  3
  小船轻轻划破水面。陈襄发现,苏轼一直低头望着湖水,似乎有点神不守舍,难道湖水下面有什么特别的景致?他顺着苏轼的目光望去,一下子明白了,原来湖水中倒映着王朝云的影子!他微微一笑,故意说道:“本官见苏大人有些闷闷不乐,难道有什么心事?”
  被突然一问,苏轼有些不知如何作答,他顺手朝远处指了指,说道:“下官前不久去钱塘江观潮,但去的太早了,海上尚未生成大潮,心中一直惦记着呢!”
  陈襄听了,说他即将离杭州赴任,也想再去看看钱塘江大潮的奇观,今日适逢八月十五,离“潮神生日”还有三天,正是观潮的大好时机,便建议弃船登岸,前去观潮。
  王朝云听说要去观看钱塘江大潮,十分高兴,她拍着手儿说道:“小女子也未见过钱塘江大潮,更未见过弄潮儿是什么模样,今日托两位大人的福,总算能开眼界了!”接着,她唱起了唐人李益的一首《江南曲》:
  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
  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唱完了,她朝苏轼嫣然一笑,说道:“今天观潮,苏大人定会诗兴大发,小女子有幸先睹为快了。”
  苏轼听了,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算是默认了。
  一行人到了钱塘江边才发现,前来观潮的游客人山人海。听说太守和通判大人到了。钱塘县令连忙将他们护送到观潮台。站在台上,见蜿蜒如带的钱塘江,尽收眼底。在江水入海的海面上,先有一条浅浅的白线,渐渐朝岸上涌来,白线越涌越快,近海岸时变成了丈余的浪涛,浪涛咆哮着扑向海岸,其声如雷,堆起了千堆雪花!浪涛过后,潮水刚刚退去,继而又有浪涛奔来,周而复始,十分壮观。一些在浪涛中戏水的后生们,手中高擎着一根竹竿,竿头上系着一面小红旗,在波涛中跳跃着。因为距离太远,看不清这些弄潮儿是如何搏击浪涛的,只知道他们在比赛谁游的最远,跳的最高?谁的小红旗不被浪涛打湿?凡弄潮的优胜者,均可获得价值不菲的财物奖励。
  忽然,人群中传来一阵妇女的哭泣之声。陈襄问旁边的官员,官员说,这位女子的儿子昨天参加弄潮比赛,至今未见回来。她怀疑是被大潮卷进海里了,一边沿着海岸寻找。一边呼喊着儿子的乳名,令人听了心碎。
  苏轼问道:“朝廷不是颁了圣旨,禁止冒险弄潮吗?怎么还有人下海?”
  县令听了,说道:“虽然有旨不许弄潮,但他们为了获奖,仍敢下海!”他的口气里充满了无奈:“钱塘江口年年都生大潮,年年都有失足的弄潮者,唉,禁不住啊!”
  苏轼听了,感到心中隐隐作痛,这么年轻力壮的后生,为了那点奖励,更为了显示自己的勇气和能耐,却不幸葬身海涛之中,撇下双亲妻小,如何生活?
  离开观潮台之后,一行人乘车回杭州途中,陈襄笑着说道:“苏大人,朝云姑娘说你看了钱塘大潮,定会诗兴大发,请苏大人吟哦一首,让朝云姑娘唱出来听听!”
  苏轼听了,摇了摇头,苦笑着说道:“下官虽已有了腹稿,但却不适合咏唱。”
  王朝云听了,问道:“为什么不适合咏唱呢?”
  陈襄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问了。
  回到家中之后,苏轼一口气写了五首《八月十五看潮》,其中的第三首是:
  吴奴生长狎涛渊,重利轻生不自怜。
  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
  写完了,他又在诗后写了一行小注:是时新有旨禁弄潮。
  就是这首诗,被杭州推官何正臣抄去,传到了李定手里,李定将此诗交给了章淳。在后来的“乌台诗案”中,终于成了苏轼有口难辩的一条罪证。
  
  4
  陈襄离任之前,打算遣散家中蓄养的一些歌妓,但又难以割舍,一时拿不定主意。他想送几个给苏轼,但又不知道他喜欢哪个?于是,便约苏轼以到家中小酌为由,让他当面挑选。
  谁知苏轼去了之后,却婉然拒绝了,说道:“谢谢陈大人的美意,下官家里亦有几个茶粉的,能支应就行了。”
  他说的搽粉的,就是家中的歌妓,有的也叫身边人、供过人、针线人、堂前大杂剧等名称。他的本意是说,家中已蓄养了几个歌妓,有客人来访时,由她们出场跳跳舞,唱唱歌,也能应付过去,不必再添新歌妓了。
  陈襄以为他没看中自家的那些歌妓,便转换了话题,说道:“本官发现,苏大人近时脸上常显倦意,不知何故?”
  苏轼说道:“自内人生了苏过之后,身体总感不适,每日汤药不断,而幼子又啼哭不止,下官难以入睡,时常午夜起来看书,直到天亮,是睡眠不足所致。”
  陈襄:“难道苏大人缺少内眷?”
  苏轼:“下官家中已有侍妾婢女数人,不过,都不善于照料他们母子罢了。”
  陈襄:“既然如此,大人不如再买个小马驹,以照料夫人和公子。”
  苏轼叹了口气,说道:“一时也没有中意的,此事以后再说吧!”
  陈襄说的“小马驹”,其实是指歌舞班子中的小艺人,她们有的来自贫困人家,有的是因家人犯法而“藉没”到“乐户人家”,再转为官妓的。也有私人经营的歌舞班子,将她们调教、训练以后,便可让她们出场献艺了。当时这些小歌妓称为“小马驹”或“小瘦马”。大约因为她们像小马驹那样,主人是可以随意买卖的。其实,称小歌妓们为“小马驹”,并非是宋代的发明,早在唐朝已经有了。白居易在一首《有感》中写过:“莫养小马驹,莫教小妓女”。不过,他说的是一套,做的又是另外一套,他家里就蓄养过不少歌妓,当他老了之后,虽然遣散了一些,不是还留下几个吗?那个歌妓兼侍妾的樊素,还不是逃走了吗?
  当二人饮到微醉时,陈襄又回到了要为他买妾的题目上了,他笑着说道:“苏大人,本官倒是看中了一个合适的。”
  苏轼:“合适的?是谁呀?”
  陈襄:“就是那个总爱唱‘湖光潋滟晴方好’的小官妓呀!”
  苏轼听了,眼前仿佛看见一只小船轻轻划来,一个朦胧的倩影在涟漪中忽显忽隐;不一会,那倩影动情地唱着:“谁把西湖比西子,淡汝浓抹总相宜”。一会儿,她又轻轻拨开柔软的柳条,向白堤走去。走时又回首一笑。她的眸子如西湖之水,清沏、明亮……当陈襄再问他时,他才从如梦似幻的状态中回过神来,问道:“陈大人说的是——”
  陈襄:“本官说的,就是朝云姑娘!”
  苏轼听了,先是一怔,继而便觉得心里“咚咚”狂跳起来。原来他心中想的,竟和陈襄说的不谋而合!但他不便立即表明心迹,红着脸说:“她还未及开笄年龄,再说,我的年纪已大,头上亦有白发了,恐不合适吧?”
  苏轼说的也是实话,自己已三十八岁了,而王朝云却是个垂髻少女,再说,自己的长子苏迈还比她大三岁呢!虽然当时老夫娶少妻并不少见,但苏轼总觉犯嘀咕,也抹不开面子。
  陈襄在官场上混久了,已成了情场的老手。他已猜出了苏轼的心事,他追着问道:“苏大人,朝云姑娘若进了你家,可让她先作婢女,照料夫人和公子,后为侍妾,在你身边侍候,你到底愿意不愿意?请你说句话呀!”
  苏轼连忙说道:“此事,以后再说吧!”他端起杯子,笑着说道:“与大人一别,不知道何时才能再次聚首,来来来,下官敬陈大人一杯。”
  陈襄听了,果然不再提及此事,二人一直饮到天色将暮,苏轼才告辞走了。
  在回家的路上,苏轼觉得,王朝云的影子总在自己眼前晃动,挥之不去;她的歌声、笑声和她的吴侬软语,也总在耳际萦绕。他忽然想起了杜牧写的那首《赠别》:
  聘聘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起珠帘总不如。
  他想,诗人在扬州爱怜着的那个青楼女子,也只有十三岁,不但未被时人指责,还一直传诵至今,是诗好还是人好?也许二者都有?徐襄说的颇有道理,不妨先将她买回家去,照料王润之和苏过,再住几年她不就成人了?可是,王润之会同意吗?她那一关怎么过?他刚刚到家,见王润之怀里抱着苏过,紧锁着眉头。他连忙双手接过婴儿,说道:“夫人,你歇一歇吧!”话音刚落,苏过便“哇”的一声啼哭起来了!
  王润之说道:“看你毛手毛脚的,把过儿弄醒了!”说完,连忙接过婴儿,拍打着哄他睡觉。
  苏轼说道:“夫人可让碧桃她们抱一抱,自己也可歇一会。”
  王润之说道:“她们都没带过孩子,再说,过儿认生,她们一抱,过儿就哭个没完没了,真是烦死人了!”
  苏轼试探着说道:“要不,再给夫人物色个合适的侍女?”
  王润之没好气地说道:“靠老爷的那点俸禄,养活这一大家子已经不易了,哪里还有银子再买侍女?唉!”
  苏轼:“夫人说的,也是。”说完,回书房了。这件事,也就放下了。
  
  5
  次日辰时,忽见闹市有浓烟冒出,原来柴禾巷失火了!苏轼得报后,立即率人前去灭火,不到一个时辰,火便灭了,因他身上沾有灰泥,便回家更换衣服。一回到家中,他就感到有些异样,怎么没听见苏过的哭声?他连忙进了内室,看见一个似曾见过的身影站在窗前,一面轻轻哼着曲儿,一面拍打着怀中的婴儿,她是谁?
  就在这时,王润之笑吟吟地走过来,说道:“老爷回来了?”
  苏轼点了点头,指着窗前的背影问道:“她是——”
  王润之说:“是朝云姑娘呀!你说怪不怪,过儿哭时,谁抱他,哄他,他都不理,而一见朝云姑娘,就立马不哭了!”
  这时,王朝云转过身来,朝苏轼施了一礼。苏轼发现,苏过偎在她的怀里,睁着大眼,笑着正欢呢,脸上还露出了两个小酒窝。
  王润之又说:“看来,我们的过儿和朝云姑娘有缘呢!”
  苏轼听了,笑而未答。
  王朝云说道:“小女子是奉陈大人之命,送来高丽参和藏红花,是让夫人补养身子的。陈大人还吩咐小女子,夫人身子虚弱,命小女子照料些日子。”说完,朝苏轼莞尔一笑。
  王润之将苏轼悄悄拉到室外,说道:“妾与老爷商量一件事。”
  苏轼:“说吧,什么事?”
  王润之:“朝云姑娘人长的秀气,善良单纯,妾十分喜欢她,我们不妨——”她在苏轼耳旁悄悄说了一会。
  苏轼听了,脸上“刷”地红了,连忙说道:“使不得,使不得!再说,让他赎身脱藉,须花一大笔银子,我们也支付不起呀!”
  王润之听了,觉得他说的在理,再没说什么。
  不久,新任太守杨绘到了杭州,陈襄和他交接了手续之后,便匆匆上任去了。在他离开杭州时,苏轼一直将他送出五十多里,二人在驿道上的一座凉亭里分手时,苏轼还特意为他填了一首《菩萨蛮》:
  秋风湖上萧萧雨,使君欲去还留住。今日漫留名,明朝愁杀人。佳人千点泪,洒向长河水。不用敛双娥,路人啼更多。
  二人分手后,苏轼仍然站在凉亭里,望着越走越远的马车,直到马车的影子消失在天边的尘埃里,才回到杭州。
  刚刚到家,见苏田和苏友正在厢房里搭床支帐。还没等他开口问,王润之已领着王朝云走了过来。王朝云双手捧着一杯热茶说道:“请老爷用茶。”
  老爷?过去她总是称呼自己是苏大人,怎么今天改称老爷了?他看见床边放了个小行李卷儿,问道:“这是谁的?”
  王润之说:“是朝云姑娘的,朝云姑娘是按陈襄大人的吩咐,才来我们家的。”
  苏轼听了,只是“嗯”了一声。
  王朝云低着头说道:“陈大人已为贱妾赎身脱了乐藉,贱妾才来侍候老爷和夫人的。”说完,白哲的脸上泛起了一片绯红。
  苏轼听了,连声说道:“这个陈襄,这个陈襄!怎么能……唉!”
  从他的语气中能听出他很生气,也很无奈。其实,他心里十分感谢陈襄,因为陈襄想的十分周到,办的也十分利落,帮了自己的大忙,只是自己不能流露出来罢了!他叹了口气,对王润之说道:“那就按陈大人的安排吧!”说到这里时,他好象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说道:“噢,对了,明天要向新任太守杨大人介绍所属各县的民情,我要去准备一下。”
  王润之安慰他说:“老爷去忙公事吧,家里的事,妾自会安排妥当的。”
  苏轼听了,连忙转身走了。他沿着西湖的长堤漫无目的走着。今天的心情格外舒畅,多日来因少眠和劳累而造成的疲倦,经湖风一吹,早就一扫而光了。他显得很激动,因为朝云终于明正言顺的归于他了!
  在宋代,虽然买婢纳妾蓄养家妓是合法的,但严格规定不允许官员嫖娼。其实这一规定形同虚设。徵宗皇帝就是个头号嫖客,他的后宫虽有众多佳丽,但他却更醉心嫖娼。当他听说京城有个倾国城的头牌妓女时,便在一群弄臣的簇拥下,以“天下一人”的名字,终于将李师师嫖上了。上梁不正下梁歪,既然天子带头嫖娼,那些权重财大的官吏们能是“柳下惠?”当时不论是都城的京官、封疆大吏还是地方官员,除有官府管理的官妓之外,几乎都蓄养家妓,这是上流社会的一种风气,贤者亦不能免。苏轼家中也有婢、妾和歌妓,他又常常在红裙堆中周旋,听她们唱歌,给他们题诗,为她们主持公道,但基本上没闹出什么绯闻。就连纳王朝云为妾这件事,他都做的天衣无缝,名正言顺。首先,不是他花银子买的。而是陈襄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替他包办的,其次,王朝云不是以歌妓或婢女身份进的苏家,而是以侍妾的身份来照料夫人和公子的。
  妾和婢不同,按照王安石的解字方法,婢,左边是个女子,右边是个卑字,也就是地位卑贱的女子;妾就不一样了,上边是个立字,下边是个女字,也就是站立的女子,其地位低于正室,但高于婢女,属于主人的内眷。
  在宋代官场,还流传着“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的潜规则。
  苏轼分管司法刑狱,熟悉妾和婢的关系。接朝廷的规定,政府官员不得以官妓枕席,也就是伴宿,若有发现,即属违法。益州太守蒋堂,因与官妓私通,被王安石弹劾,受到了降官处分!但官员们都十分聪明,既然不允许嫖娼,又不能与官妓有染,多买些侍妾,养些家妓,又何乐而不为呢?所以纳妾养妓之风越演越烈。作为杭州府的副职首长,若不纳妾养妓,肯定是个不合时尚的另关!
  就是在这种大环境下,苏轼的铁杆粉丝王朝云,正式走进了苏轼的生活,又无怨无悔地陪伴着他,走过了漫长而坎坷的人生道路,受尽了人间的种种磨难,给了诗人以莫大的慰藉,却又不得不念着《金钢经》,舍诗人而去。王朝云应当是追星族的祖师娘。
  就在王朝云进了苏家不久,苏轼接到了诏令:出任密州太守。
  要离开杭州,苏轼有些难分难舍,这不光杭州有他的朋友,有令他倾倒的西子湖,还有一直不肯示人的秘密:他有几个的神秘情人!
  作为一个风流倜傥的著名诗人、千人爱万人迷的超级明星,苏轼虽然“性不怩妇人”。但却有人暗恋着他。那个乘着私家船,在西湖岸边追到苏轼,只为能见他一面,并为他弹琴的神秘女子,就是其中的一个。有女子暗恋着他,他也暗恋着几位女子。苏轼的任所在杭州,他却一年三次去苏州。有一次友人王海宴请他,席中有位神色凄然的女子,曾悄悄问他:“这回去了,还会再来吗?”
  苏轼听了,十分感动,曾写了一首《阮郎归》:
  一年三度过苏台,清樽长时开,佳人相问苦相猜,这回来不来?情未尽,老先催,人生真可嗤,他年桃李阿谁栽?刘郎双鬓衰。
  离开苏州后,他意犹未尽,又写了一首《醉落魄》,也是为此姝所作:
  苍颜华发,故山归计何时决,旧交新贵音书绝,唯有佳人,犹作殷勤别。离亭欲去歌声咽,潇潇细雨凉吹颊,泪珠不用罗巾裹,弹在罗衫,图得见时说。
  杭州的沙河塘,是城里最繁华的地方。那里住着一位女子,苏轼对他格外钟情,但从未向人谈及过,只留下了一首《戏赠》,可从字里行间看到一些蛛丝马迹:
  惆怅沙河十里春,一番花老一番新。
  小桥依旧斜阳里,不见楼中垂手人。
  还有一位从未露面的女子,颇有文才,诗人对她一往情深,她将离开诗人时,曾特意为她作了一首《赠别》诗:
  青鸟衔巾久欲飞,黄莺别主更悲啼,
  殷勤莫忘分携处,湖水东边凤岭西。
  她们是苏轼的梦中情人?还是他的地下情人?没有人说得准。
  由于诗人多情,也不排除留下了多情的种子。在常州,有一条叫观子巷的胡同,据说就与诗人有关,说是不知哪位侍妾为诗人生下了一个儿子,后嫁到了孙姓人家,取名孙觌,成人后还颇有文采。
  一位重量级的人物,即被称为“隐相”的六贼之一、宋徵宗的权臣梁师成,有人说他就是苏轼的私生子。梁师成曾自称是苏轼的“出子”,即侍妾的遗腹子。此事的真伪没有人查过。不过,不知是否因为这层关系,当年查禁元佑党人的著作时,“三苏”的作品未被全部禁毁。
  可惜当年没有今天这样敬业的“娱记”们,没有狗仔队,更没有发明人肉搜索,所以苏轼的这些隐私才未能“曝光”!
  杭州虽好,但圣命难违。苏轼只好携眷北上。
  路上,他一路反复想着,假若说西湖是上苍赐给人间的的一件精美礼物,那么,王朝云就是上苍赠给他的一件无价之宝。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