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份天下独一无二的死刑判决书
作品名称:苏东坡别传 作者:刘敬堂 发布时间:2015-12-23 19:34:37 字数:9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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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子夜,月已西沉。府衙的院子里一片寂静。苏轼正在挑灯夜读,烛光从窗口泻出,将碧绿的桂花树映成了一片桔黄色。
因通判分管刑狱审判,所以,他每天晚上多半审阅白天接下的状纸。今天上午,他接到了钱塘村三十四位村民的联名诉状,状纸上说,在歹徒打砸惠民药坊施暴中,六十二岁的村妇丁氏在药坊门前遭歹徒毒打身亡,另有三名村民受伤,其中一人被打瞎左眼,一名腹部受伤,至今卧床不起,还有一名双腿已被打断,无法行走。他们联名要求将捕获的那名“绿林”正法,以平民愤!
其实,这件案子也正是苏轼心中的一块心病。这个“绿林”归案后,曾交代过,他们是受尤洛指使去砸惠民药坊的!
原来,尤洛是个既凶残又狡猾的地痞,曾经有过前科。他过去欺行霸市,为非作歹,出过几次人命,但他有的是银子,府衙里又有他的关系,所以都被他摆平了,并没伤到他的一根毫毛!为了赶走思惠子的惠民药坊,他与山中“绿林”头子勾结,砸了惠民药房。他以为衙门抓不住他的把柄,就是抓到了他也不怕,只要打出姨丈吕惠卿的招牌,看谁还敢碰他一指头!可是,当听说新任的杭州通判是苏轼时,他心里便有些发虚了。因为他早已听人说,苏轼是个敢作敢为的主儿,不但敢和宰相王安石对着干,还敢三上皇帝书,批评朝廷推行的变法新政!姨丈吕惠卿就更不在他的话下了!他也知道,一旦落到了苏轼的手中,自己定然没有好果子吃!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于是,他悄悄变卖了家产,连夜潜逃到金华,更名姜福,投靠他的表兄、金华县令顾大贵,又在乡下买了田产,在城里开起了酒楼和赌场,江中有他贩卖私盐的船只。他还将拐骗来的农家女子卖给苏州的妓院,是当地一条无恶不作的地头蛇!
苏轼得知这一消息后,决定亲自前去,将他捉拿归案,为民除害!
就在这时,门房匆匆送来京城发来的文书。原来,言官罗拯向神宗皇帝上书说,两浙和淮南旱情十分严重,请求朝廷拨粮救济。神宗命沈括前往两浙巡察之后,赐给两浙及淮南救济粮各五万担,又命杭州府派员配合漕司,前往灾区赈灾放粮。
救灾济民,也是通判分管的政事。他刚好想去金华处理尤洛的案子,于是,第二天就同曹司柳谨出发了。
他们经秀州到无锡转惠州,一路上巡视灾情,发放灾粮,十分忙碌。除夕那天,是在常州城外的船上度过的。苏轼在如豆的灯光下,辗侧难眠,写了两首《除夜宿常州城外》。正月初一一大早,他便和柳谨分手,率领马梦得等杭州府的随员,直奔金华而去。
一进金华城,就见十字大街上有一座鸿运酒楼,门前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十分热闹。一打听才知道,今天是姜福的花甲大寿,寿宴设在鸿运酒楼。前来祝寿的不但有本城的巨贾豪绅,还有金华县令顾大贵和开当铺发家的金华首富王必,也请了戏班子前来助兴。
在锣鼓和鞭炮声中,前来祝寿的宾客们纷纷拥进了宴席大厅。大家互相客套着推让座位。这时,只听见在门前登记收礼的管帐先生涂有大声喊道:“又有一位贵宾莅临!”
人们转身望去,只见一位身着青衫、头戴唐巾的高个子中年男子,将一份礼单朝条桌上一放,便抬步迈进了大厅。大家都不认识这位来宾,又不便当面询问。客人们以为是主人邀请来的,主人以为是新来的客人。正当顾大贵、王必和姜福相互推让着谁坐首席时,只见那位陌生客人大摇大摆走过去,一屁股便坐在首席的椅子上了!三人见了,虽然心中不快,但又不便说什么,不过,他们都想摸清他的身份之后,再出他的洋相,让他知道在这种场合,还轮不到他出风头!
开席前,顾大贵以地方父母官的口气说道:“诸位,今天是姜公的花甲大寿,下官提议,大家赋诗祝寿,每位一首,哪位的寿诗最佳,就由哪位落座首席,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王必和姜福已明白了他的用意,连忙随声附和。
顾大贵又转头问陌生客人:“这位先生同意吗?”
陌生客人了微微一笑,算是同意了。
顾大贵朝来宾们扫了一眼,心中有些得意,说道:“下官不才,先献丑了。”说完,吟了四句:
一个朋字两个月,一样颜色霜和雪。
不知哪个月下霜?不知哪个月下雪?
他刚吟完,姜福就大声说道:“顾大人的诗,朗朗上口,又意境高雅,妙,妙!”
王必连忙站起来,他摇头晃脑地也吟了四句:
一个出字两重山,一样颜色煤和炭。
不知哪座山出煤?不知哪座山出炭?
王必刚吟完,顾大贵笑着对姜福说道:“请寿星也吟一首吧!”
姜福扭捏了一会才站起来,说道:“在下虽文采不及顾大人和王老阁,可酒量却不输他们。在下也有四句,吟出来请诸位指教。”说完,他也吟了四句:
一个吕字两个口,一样颜色茶和酒。
不知哪张口喝茶?不知哪张口喝酒?
见大家都吟完了祝寿诗,顾大贵笑着对首席上陌生客人说道:“这位客人必有佳作,请吟出来,以饱我等的耳福。”
王必、姜福等人也随着起哄,想逼他吟诗,若吟不出来或吟的不如他们,便让他乖乖地离开首席的椅子!
陌生客人听了,并不答话,他心平气和地说道:“笔墨侍候!”
仆人们连忙送来了文房四宝,他提起笔来,一挥而就。写完了,将笔一掷,又坐在椅子上。
他写的是:
一个二字两个一,一样颜色龟和鳖,
不知哪个一是龟?不知哪个一是鳖?
大家纷纷围过去,只见纸上的文字笔力刚劲,龙飞凤舞,都不由地赞叹起来,赞叹了一会儿之后,又觉得奇怪,这龟和鳖怎么能入诗呢?这不是在骂县令顾大人和首富王老板吗?
原来,按金华当地的口音读这首诗,贵和龟同音,必和鳖也是同音。
客人们议论纷纷,大家心里也都明白,可就是不敢说出口来。顾大贵、王必和姜福心里更明白,这分明是在骂我们嘛,简直是岂由此理!不过,他们也不肯挑明,若挑明了,不是自受其辱吗?
这时,陌生客人说话了:“诸位,在下写的,不过是按照前三位的格式作的顺口溜罢了,算不上是诗,现在另写一首诗,请诸位赐教。”说完,又挥笔写下:
日出东方月落西,大船来到小莲池。
青铜镜里迎仙客,小小金鸡不用啼。
写完了,他看了看众人,指着顾大贵、王必和姜福说道:“诸位,他们三人写的祝寿诗,其实是短寿诗!折寿诗!大家想想,霜和雪一见到大阳,就会化成水,煤和炭扔进火里,就会烧成了灰,茶和酒进了肚子,就会变成了屎尿,这能算长寿吗?”他又指着自己写的诗说道:“而在下写的龟和鳖,自古以来,都是长寿之物,况乎还是大龟和巨鳖呢!有的人想当龟鳖,恐怕还没有资格呢!”说到这里时,他转头问顾大贵:“顾大人,你说呢!”
顾大贵听了,只是尴尬地“嘿嘿”了两声。
这时,王必沉不着气了,因为他急于想知道这位不请自到的客人到底是谁?他指着客人刚刚写完的诗说道:“诸客人钤上宝章,以便瞻仰。”
陌生客人说道:“印章不必钤了吧!”他向院子里招了招手,这时,涂有双手捧着礼单,身后还跟着一名身材名魁梧的青年男子,急急走进了大厅。青年向涂有呶了呶嘴:“拆开吧!”
涂有哆嗦着拆开了礼单,众人一看,都一下子惊呆了!原来里边是一支杭州府拘捕人犯的令签!
这时,宴席上饮酒的,放下了杯子,举箸的,放下了竹箸,说笑的,都成了哑吧,祝寿宴席好像一下子凝固了,没有一点声音,大家的目光都投向了这位陌生客人!那名青年男子朝陌生客人施礼之后说道:“杭州府捕快已奉命赶到,请苏大人吩咐!”
听了“苏大人”三个字,大家顿时明白了,原来这位陌生客人就是杭州通判苏轼!
顾大贵早就听说了苏轼之名,今天是第一次见到。他连忙走过去,恭恭敬敬地说道:“卑职不知,苏大人光临,本县未曾,远迎,恳请,苏大人,恕罪,”平时口若悬河的县令,忽然感到自己的舌头不怎么听使唤了。
王必身材矮小,他躲在顾大贵身后,嚅嚅着说道:“小人王必,拜见苏大人。”
苏轼没有理会王必,他向顾大贵说道:“顾大人不必客套,本官还要去金华县衙门,向大人请教呢!”
顾大贵连忙说道:“下官愿听苏大人的教诲。”
姜福听说陌生客人就是苏轼时,他的头“嗡”的一声变大了,背上也冒出了冷汗。双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想趁着酒宴未散之际,悄悄溜出大厅,然后再远走他乡。当他刚刚溜到大厅门口时,苏轼把桌子一拍,大声喊,喝道:“尤洛!”
姜福深身一震,不敢动弹了。
苏轼:“将罪犯尤洛拿下!”
话音刚落,数名捕快冲进了大厅,麻麻利利地给他带上了枷锁,押着他离开了大厅。
苏轼对惊魂未定的顾大贵说道:“本官要去县衙审案,请顾大人前面引路。”
顾大贵战战竞竞地走在前头,一行人直奔金华县衙而去。
2
在金华县衙的大堂上,苏轼审完了尤洛在钱塘指使土匪犯下的伤人、杀人之罪,又在金华犯的贩卖私盐、拐卖妇女等罪行,让他画押之后,打入了死牢,待秋后问斩处决。
尤洛做梦都没想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自己在钱塘作了案,改名换姓潜逃金华,还是未能逃过苏轼的法眼!更没想到的是,自己的花甲寿宴还未结束,就成一名阶下的死囚!
金华的百姓们听说苏轼判了尤洛的死刑之后,都奔走相告。还有不少人纷纷前来告发县令顾大贵以推行新法为名,勾结王必、尤洛等人,贪赃枉法,霸占百姓田亩房产的罪行。他连夜撰写了弹劾顾大贵的奏疏,第二天就发往了汴京。待刑部批准后,即可流放云南!王必因参予拐卖妇女,放债勒索,民愤极大,被关进大牢,其不义之财充公!
案件审理完了之后,苏轼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他知道金华是东南的名城,南齐诗人沈约曾任过金华太守。这里有一座玄畅楼,他登上此楼,感慨万千,曾写了八首诗,总题为《八咏》,后人便称此楼为八咏楼。他想去登临八咏楼,以体会诗人当年的感受。晚饭后,他便约上马梦得,出了县衙,朝八咏楼走去。
当走到一座大门紧闭的店铺时,见一群年轻后生们围在门口,争吵着、议论着,走近一看,见大门上贴着一张封条,封条是以金华县衙的名义封的,已被撕破。一打听才知道,这里原来是王必开的一家赌场,因赌场刚刚被查封,这些前来赌钱的后生们撕下了门上的封条,想进去参赌。离赌场不远,见街边坐着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在劝一个头发同样花白的农妇。农妇一边抹泪一边诉说什么。苏轼问旁边的一位老人,老人叹了口气,说道:“造孽啊,李嫂家里春上贷的青苗钱,被她的幺儿拿到城里赌钱,先是赢了八百钱,后又输了二千六百钱,为了扳回本,他又借了邻家的钱来赌,结果输了个精光!他成天躲在城里游手好闲,不肯回家。这不,他老娘进城来找他,他却躲着不见!”
苏轼又问:“那些人呢?也是出来寻找儿子的?”
老人:“对啊,现在正是农忙季节,家里又没有人手,实在没有办法了,才约在一起,进城寻找儿子。”
苏轼:“找到吗?”
老人:“有的找到了,有的还没找到!”说到这里时,老人摇了摇头,说道:“进赌场赌钱,去勾栏听曲,不少人家的孩子都学坏了啊!”
苏轼安慰他说:“赌场查封了,没有地方可赌了,他们自然就会回去的。”离开老人之后,他对马梦得说道:“明天,再以杭州府的名义加封一次,并派兵在街上巡罗。凡有赌场开赌,赌场查封,老板拘捕!”
马梦得点了点头。
苏轼边走边想,青苗款本是朝廷救济贫困农家购买青苗的借款,可是顾大贵却将这些青苗款按时价折合成谷子,发给缺少口粮的农民,到了秋季,又以市价将谷子收回去,由于春季缺粮粮价高,秋季粮多粮价则低,春季借了一担谷的青苗钱,秋后就得缴出两担谷!有的农家宁肯吃糠咽菜,也不愿借青苗钱!顾大贵便强行摊派,凡不肯借青苗钱的,便以抵制朝廷新法为由关进大牢!
他们还有更狠毒的敛财之道:买青苗的钱发放之后,王必开的三家赌场和两家妓院早就设下了套子。他们引诱农家子弟前去掷色子,摸牌九,听小曲,喝花酒。有的人输光了身上的钱,有的人背上了一身的债,还有的人为了还债不得不变卖了田地、房舍!
想到这里,苏轼想去登临八咏楼的兴趣已荡然无存了。他心事重重地对马梦得说道:“朝廷推行的新法,是一部好法,可惜啊,却被顾大贵这些歪嘴和尚们念歪了!”回到驿馆之后,他又想起了那些进城寻找儿子的老人,总觉得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便匆匆写下一首诗:
杖藜裹饭去匆匆,过眼青钱转眼空。
赢得儿童音语好,一年强半在城中。
写完了,他感到如释重负,倒头便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他便离开了金华城。在回杭州途中,路经钱塘县时,临时住在驿馆里。他见城里游人颇多,经打听才知道,他们是从南京、苏州等地来号旅舍,租房子的,为的是观看一年一度的钱塘江大潮。
每年八月,钱塘江的入海口都会发生大潮,潮头从海面上渐渐涌起,咆哮着向岸上扑来。越近海岸,涛声越大,潮头就越高。高过文余的的潮头犹如万马奔腾,其势不可阻挡,其声惊天动地!潮头撞向海岸时,撞的浪花四溅,粉身碎骨!紧接着又有一道大潮涌来,又是浪花四溅,粉身碎骨,看得人心惊胆战!自古以来,钱塘江大潮已成为天下奇观,人们都争先恐后地前来观潮。
当年吴越国建都杭州时,每当八月,海潮年年直逼杭州城下,浪涛冲毁道路,卷走行人,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大潮,人们以为是东海的海怪在兴风作浪,都望潮而惧,纷纷逃离。国君钱越王十分生气,一怒之下,他从全国挑选了五百名身强力壮且又武艺高强的弓箭手,他们手执强弩劲弓,一字排开,站在岸上。当潮头卷来时,弓箭手们一齐拉弓射箭,五百支利箭呼啸着射向潮头,竟然将潮头射了回去!
由于季节未到,钱塘江大潮尚未生成,为了观看这一天下奇观,外地来的游客们只好耐心等待着。
苏轼沿着钱塘江入海处的山坡走了一会,来到一片竹林旁边,见一位老农从竹林中走出,腰上别着一柄镰刀,手中挽着一只竹筐,筐子里有半筐刚刚挖出的竹笋。他知道,一支竹笋就是一棵挺直的青竹,挖了竹笋不就长不出又粗又壮的青竹。他有些好奇,便向老人施了一礼,问道:“老人家,你挖的新笋,是自家当菜吃呢?还是到市上去卖?”
老人听了,停下脚步,说道:“是自家当菜吃的。”
苏轼:“挖笋当菜吃,可惜了啊!”
老人听了,叹了口气说道:“是可惜了,可是,不把它当菜吃不行啊,都是因为缺盐,才逼着吃新笋的!”他见苏轼有些不解,便索性放下镰刀和竹筐,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说起了村民们缺盐的凄惨处境。
由于盐属朝廷专卖,还颁布了新盐法,禁止私自卖盐,而官府又难以及时向百姓供应食盐,所以百姓们家家缺盐。因为缺盐,炒的菜就寡淡难咽。由于竹笋略有甜味,才迫不得已以笋为菜。由于长期缺盐,村民们都面黄肌瘦,浑身无力。老人临走时又说了一句:“这种缺盐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头啊!”说完,拿起镰刀,挽着竹筐,蹒跚着朝村子走去了。
苏轼望着老人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没想到朝廷颁布的新法,竟使百姓们的菜里缺了盐!当年孔子到齐国临淄去寻访韶乐而不遇时,曾感叹说,若能听到韶乐之音,可三个月不知肉味!孔老夫子只是打了一个比方罢了,而如今,百姓们数月不知盐味,日子怎么过啊?他朝北方的天际望了望,心里在说,什么时候朝廷才能知道百姓们缺盐的苦楚?他回到驿馆后,那位老人的话一直在耳边萦绕。于是,他写了一首七绝:
老翁七十自腰镰,惭愧春山笋蕨甜。
岂是闻韶忘解味?尔来三月食无盐。
就是这首诗,后来也成了他反对新法的证据之一。
3
刚刚回到杭州,苏轼就接到了一件震惊全城的命案:一个在湖边浣衣的村妇,被一个和尚奸杀,尸体却不翼而飞了!
要查这个案子,须从和尚查起。杭州的寺多,共有四百八十多座,寺多和尚就多,仅灵隐寺就有和尚三千六百多人!各寺加起来,和尚的人数达五万之多!这还不包括前来云游的和尚。
北宋时,朝廷对寺庙、僧人管理十分严格,凡出家为僧的和尚,都需持有度谍。度谍是僧人身份的证明。由朝廷统一专卖。一个人要出家当和尚时,须先买好度谍,才能去寺院剃度。每道度谍可卖一百三十钱,但夔州地方政府卖到了三百钱,广西则卖到了六百五十钱,按照每斗米九十文计算,一道官价度谍合成白米,可买百担以上!当时朝廷卖度谍的收入,占岁入的一成左右。
度谍虽贵,但仍十分抢手,因为和尚可免兵役、劳役,也不负担丁钱和苛捐杂税,属于寺院的田产,还免缴租赋,所以,很多人争着出家当和尚。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和尚多了,就会良莠混杂。他们中既有像思慧子、佛印这样的高僧大德,也有少数害群之马。这件命案,就与一个叫了然的和尚有关。
了然是个半路出家的和尚。当年,他是山东荷泽的一名屠夫,因调戏妇女被捕,在押解中逃脱,成了一个打家劫舍的土匪,后又因谋财害命犯了案。为了逃脱宫府追捕,他逃到了邙山一带。因邙山有许多王公贵族们的大墓,他又干起了盗掘古墓的勾当,发了横财。他便买了一道度谍,取名了然,成了一名和尚。后来,他带着积攒的钱财,来到了杭州城外的大恩寺。大恩寺规模很小,只有五名和尚,因他财大气粗,又能说会道,便成了大恩寺主持。他虽然已经出家,但狗改不了吃屎,他总是惦记着如何去偷鸡摸狗、寻花问柳,干了不少佛家不齿的丑行。
有一天,他路过一条小河时,看到丁家庄的徐芝正在河边洗衣。他见四周无人,顿生淫念,他对徐芝说道:“小娘子,贫僧看你印堂发暗,不是小娘子有灾,就是夫婿有难啊!”
原来,徐芝原本是个青楼女子,后来从良嫁给了丁家庄的丁东来。上个月,丁东来到荆州卖茶叶去了,徐芝一人在家。了然知道后,便以化缘的名义前去纠缠,无奈徐芝不为所动。有一天,他为了讨好徐芝,给她送去了一匹锻子。谁知徐芝却将锻子扔了出去,还拼命将他搡到了门外,又“乒”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但他并未死心。今天他路过河边时,正碰上徐芝在河边洗衣,他心中暗喜。为了达到占有徐芝的目的。才编造了这套鬼话。
徐芝听了之后,心中十分害怕。她倒不是怕自己有什么灾病,而是担心丈夫在外边发生什么劫难!
了然已察觉到徐芝有些半信半疑了。便进一步欺骗她说:“要想免灾避祸,须去寺中舍施,求菩萨保佑”。
徐芝说道:“我家贫穷,丈夫又出门在外,没有银子舍施。”
了然说道:“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贫僧愿替小娘子向菩萨舍施。”
徐芝听了,连忙道谢。
了然:“这样吧,小娘子可随贫僧前去大恩寺,贫僧为小娘子诵经焚符,小娘子在菩萨跟前烧了三柱香,再许个愿,灾难就可免了。”
徐芝听说要她去大恩寺,心中有些犹豫。
了然见了,连忙催促她:“快随贫僧去吧,若过了午时,菩萨就离位回宫了。”
徐芝连忙放下手中的棒棰,随他去了大恩寺。
进了大恩寺,了然见其余和尚都外出化缘去了,只剩下清远和尚在寺中烧饭,便将徐芝领到了佛堂,又插上了门栓。他焚香叩拜了菩萨之后,便让徐芝躺在木榻上,又让她闭目脱衣,以便让他作法。这时徐芝已怀疑了然心术不正,为防不测,她执意要走。此时的了然早已淫火中烧,他猛地扑过去,双手去解徐芝的衣扣,徐芝便用双手紧紧捂着前胸。了然又去撕他的衣裙,她趁机咬住了了然的手指不放。了解疼痛难忍,一拳打在了徐芝的头上,徐芝顿时昏死过去。了然趁着这个机会,对徐芝实施了兽行。
当徐芝醒来时,猛见身边有个赤身露体的和尚,便拼命的大喊起来:“救人呀——”
了然怕被人听见,又连击了数拳,再用被子紧紧捂住她的头,待她不再动弹了,他掀看被子一看,徐芝嘴唇发乌,竟断气了!
说来也巧,一个在山坡上放牛的孩子,因为口渴,想进寺讨碗水喝。他走到佛堂的窗前时,悄悄向里边一看,看到了一个满脸是血的女子躺在木榻上!他惊叫了一声,便逃出了大恩寺,跑回丁家庄,告诉了大人们。
当村民们赶到大恩寺时,只见了然和尚一边敲着木鱼,一边闭目诵经,根本就没有什么满脸是血的女子!
原来,了然听到窗外的惊叫之后,知道已被人发现,他立即扯下床下的蚊帐,将徐芝包了,又让清远和尚帮他装进一只大竹筐中,二人将徐芝抬到一个叫黑鱼潭的荒湖旁边上,又在徐芝身上系了一块大石头,将她扔到湖里了!
这个清远和尚平时胆小怕事,对了然更是百依百顺,了然认为,他是绝不敢透露半个字的。谁知正是因为清远胆小怕事,才坏了然的大事。清远知道杀人是要偿命的,自己如果不去报官,还帮着抛尸灭口,就成了杀人犯的帮凶,罪不可赦!再说,他也怕了然杀他灭口,于是,悄悄写了一份状纸,交给了丁家庄的族长,族长连夜将状纸送到了杭州府衙门。
案情查清以后,苏轼冠带整齐,升堂审案。他高高地坐在大堂上,发下火签,命捕快速去大恩寺,捉拿杀人凶僧了然归案!捕头率领捕快们奉命而去。听说苏轼要升堂审问杀害徐芝的凶犯,人们纷纷围在大堂外边,等着看热闹。过了不到一个时辰,忽然有人指着远处说道:“看,押来了!”人们循声望去,只见一队捕快押着一个长着络腮胡的矮胖和尚,朝大堂走来。走到跟前才看清是大恩寺的了然和尚!只见他高昂着秃头,圆睁着双眼,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进了大堂之后,他朝苏轼横了一眼,便大模大样地站在堂前。
苏轼也不生气,他问道:“你就是了然和尚?”
了然:“贫僧就是。”
苏轼:“你可知为何拘你前来吗?”
了然:“贫僧不知犯了何法?”
苏轼:“你犯下了奸淫、杀人之罪!”
了然以为,徐芝已死,尸体已沉进了湖底,只要清远不敢说出来,就是死无对证,苏轼便奈何不了他!他冷笑了两声,反问苏轼:“请问苏大人,贫僧所犯奸淫、杀人之罪,可有证人证据?”
苏轼听了,强压着的火气一下子窜了起来,他将惊堂木一拍,厉声说道:“大胆凶僧,本官问你,见了本官,为何不跪?”
了然白了他一眼,说道:“贫僧一心向佛,只跪佛,不跪人!”
苏轼朝大堂两边的衙役们说道:“让凶僧知道跪堂的规矩!”
衙役们“喏”了一声,走到他的身后,朝他双腿一踢,只听“扑通”一声,他便跪在地上了!
苏轼:“本官问你,你是如何诱骗徐芝去大恩寺的?”
了然:“贫僧不曾诱骗任何人!”
苏轼:“本官再问你,你是否在佛堂对徐芝强行施暴过?”
了然:“贫僧不曾对任何人施暴!”
苏轼:“你为什么要杀害徐芝?”
了然:“贫僧并未杀害任何人!”
苏轼:“你将徐芝的尸体藏到了何处?”
了然:“贫僧没杀过任何人,哪来的尸体?”
苏轼:“本官警告你,你若如实招供,可免皮肉之苦,因为你的嘴再硬,也硬不过大堂的板子!”
了然将头歪向一旁,说道:“贫僧并未犯罪,如何招供?”
苏轼实在忍无可忍了,大声对衙役喝道:“重打四十大板!”
衙役们早就等的不耐烦了,苏轼刚发了话,几名衙役便将了然按倒在地,脱下了他的裤子。两名掌刑衙役的板子便雨点一般落在他的屁股上了。不一会,又红又肿的屁股便血肉模糊了。
打完之后,苏轼又问:“本官再问你,你杀害了徐芝之后,将她的尸体藏到了何处?”
了然紧咬着牙关,不说一字。
苏轼:“是你自己还是有人帮你藏匿尸体的?”
了然仍然一言不发。
苏轼说道:“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若再不招供,本官就要动用大刑了!”
这时,衙役们抬来一副沉重的老虎凳,这是专门对付那些死不开口的重刑犯的。了然见了,脸上并无惧色。他知道,若找不到徐芝的尸体,就定不了他的罪!既是定了罪。他的案子也能翻过来!
这时,苏轼忽然说道:“了然,你看是谁来了?”
了然转头望去,只见衙役押着清远和尚走来,他感到眼前一黑,差点晕倒。
这时,一个衙役和丁家庄的族长前来报告:“徐芝的尸体,已从黑鱼潭里打捞上来了!”
了然听了,一下子瘫软在地上了!他一边叩头,一面说道:“贫僧愿意从实招供!”
待他招供之后,苏轼命他画押时,忽然发现他的手臂上刺着一行花绣,类似如今时尚人士的纹身,他感十分好奇,命师爷抄在纸上。他接过一看,原来是两行小字:
但愿同生极乐园,免教今生相思苦
看完了,苏轼指着了然,厉声宣判:“出家人犯戒近女色,本已违犯佛门戒律,何况还敢杀人匿尸!了然这种恶僧,实在是佛家的耻辱,和尚的败类!既然你是个风流和尚,本官就成全你,到阴曹地府风流去吧!”说完,当堂写了一首《踏莎行》,作为对了然的判词:
这个秃奴,修行忒煞,灵山顶上空持戒。一从迷恋玉楼人,鹑衣百结浑无奈。
毒手伤人,花容粉碎,空空色色今何在?臂间刺道苦相思,这回还了相思债。
宣判完了,苏轼命人将他关进了死囚大牢。
在大堂外边围观众的人群听了,顿时响起了一阵欢呼之声。